陆辞为了巩固皇位,将刚生产不久的我献给慕贵妃。
从此我双腿废,语难言,遍布丑陋的瘢痕。
陆予安六岁那年,陆辞要迎林裳入宫为后。
安儿一把推开我:“我才没有你这样丑陋的母亲!”
“我要裳娘娘做我的娘亲!”
打碎的琉璃盏扎入血肉,我却一点都感受不到疼。
入宫已十年,我也该走了。
五年后回京,陆辞牵着陆予安,等在我必经的路口。
“云暮,我和安儿都很想你。”
陆予安怯怯地唤我娘亲。
我目不斜视,笑着对身边之人说:
“淮年,这么大的雪,我们快去屋内避避。”
雪密且急。
很快,一大一小就完全融入这茫茫白雪。
01
沈家在京城的老宅地处偏僻,平素少有人迹,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等在路口。
相较五年前,陆予安几乎可以算是个大人了。
人长的高高的,只是眉眼有些阴郁,怎么看也不像当初爱在我怀里撒娇、一派天真的安儿。
不过这都不是我要考虑的,他有爱他的父皇母后。
不需要我这个早已是过去式的母亲的关心。
早在五年前那个雪天,我们就已经毫无瓜葛。
我靠在窗边,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雪。
离宫那天的雪,和今日一般大。
大到我本以为修补好的心,似乎又裂开了缝。
我又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雪夜。
雪落满飞檐,安儿不知为何,浑身是伤的过来。
自我被送入凤仪宫,他便被抱往紫宸殿,由陆辞亲自教养,后来每年我也只有生辰能见见他。
小小的人儿,挣脱宫人的桎梏,跌跌撞撞地向我奔来,奶声奶气地唤着娘亲。
他是我幽暗深宫里唯一的慰藉。
算算日子,也快有一年未见了。
我心疼地为他擦拭伤口。
“可是与别的孩子打架了?”
无论怎么问,安儿都一言不发,只是低垂着头,身子都似在微微发抖。
我以为他是冷了,接过宫人温好的牛乳羹,准备喂他。
因生产时受冻,安儿从小畏寒,牛乳羹从断乳便从不间断,即使安儿几乎从不主动过来,小厨房也习惯性地日日备着。
谁知一直安静低着头的安儿,却忽然发作。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我一把推倒在地,头也猛地抬起。
我这才看清安儿的表情,那是不属于一个小孩子应有的、对亲娘的愤怒与怨恨,他的双眼似乎都在喷火,嘴里吐出这世上最伤人的话语。
我脸上的面纱也在推搡间落下,他的眼里满是嫌弃。
“我才没有你这样丑陋的母亲!”
“我要裳娘娘做我的娘亲!”
温热的牛乳羹洒在身上,琉璃盏碎裂,深深扎进我的皮肤。
但比身上更痛的是心。
再次见到他们,我似又感受到了那时的痛。
在膝盖的痛意如针扎般密密袭来时,一个温度正好的艾草包被人轻柔地放在膝盖上。
“外面下雪,就别靠在窗前了,腿好不容易才好些。”
沈淮年伸手将大开的窗关上。
我看着沈淮年温润的眉眼,在他将要开口之际突然吻上他的唇。
他显然慌了手脚,将我抱的紧紧的,透不过气。
过了许久,我们才分开。
一室暖意如春。
窗外的雪下的更密了。
旧伤初愈的嗓子说话艰难,每一次发声都带来深深的痛苦。
“淮年,我与你说的过去,就是他们。”
那个我曾以为可以执手一生的人,亲手将我推向地狱。
而我以为血脉相连,是世间最后依靠之人,却嫌我至深。
好在,他们都已是过去式了。
02
五年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
经过五年,我不需他人的帮扶能稳稳地走上好一段路,嗓子也能偶尔说说话,除了脸上斑驳的瘢痕,远远看着,几乎可以说是个正常人了。
但只是几乎。
我常在想,若是没有碰见淮年,我肯定早见阎王了。
遇见沈淮年的时候,我躺在地上,浑身上下都在疼。
我强撑着走出城门,腿上的伤再难支撑,脱力地倒在地上。
雪已经盖了薄薄一层,想来不需多久我就能和茫茫白雪融为一体。
这样也好。
我心里默默想着,甚至闭上了眼睛。
谁知等来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双温暖干燥的手。
沈淮年什么都没问,我亦什么也没说。
他用貂裘将我周身裹住抱起。
彼时的我只是贪恋那双温暖至极的手。
于是,我跟着他到了榆城。
一个四季如春的小城。
沈淮年遍请名医修复我残破不堪的身体。
更重要的是,他修补了我濒临破碎的心。
刚到沈家时,我几乎每晚都会做噩梦。
梦里的慕贵妃,仍是嚣张跋扈的模样。
纤长的十指,火红的丹蔻,却不是染料,而是被血浸透的红,在阴暗的地牢里,显得格外刺目。
她的十指不断向我的脸抓来,次次皮肉翻起。
痛与痒交作,我的脸上似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你这贱人,终于落到了本宫手里,皇帝再宠爱你又怎样,他还是更爱自己的皇位,为了它,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你送给本宫。”
我的双脸火辣辣的疼,血和汗混在一起。
在视线将要模糊之时,又被人抓住脑袋,狠狠地砸向墙壁。
“贱人!你不是最会花言巧语迷惑皇上吗......”
“本宫就要让你,再也说不了话!”
慕贵妃桀桀笑着,一手持着火红的烙铁,一手将我的嘴扳开。
我拼命反抗,却抵不过精壮嬷嬷的挟持。
在烙铁将要落下之时,我猛地从梦中惊醒。
薄衫被汗水浸透,沈淮年心疼地将我抱在怀里。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陪着我。
我埋在他怀里,呜咽地哭了起来。
未好的嗓子既痒且痛。
我看着沈淮年,他冷硬的眉眼在月光的映衬下竟显出几分温柔。
我忽然想将一切都告诉他。
我胡乱的比着手语,只是才学几月,并不熟悉,怎么也表达不出自己想要的意思。
正当我急的满头是汗时,一双手强而有力地将我的手按下。
仍是一惯冷静的嗓音,里面却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阿忆,不必着急,你我的日子还长。”
是啊,唯忆岁岁年年,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不必着急。
我燥乱不已的心奇迹般的被抚平。
一直压抑着的心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被治愈、被抚平。
在淮年和他家人的陪伴下,我已然彻底放下过去。
只是,似乎活在过去的,并不是我。
03
翌日一大早我便被吵醒了。
隔壁院子不知怎么回事,一大早喧嚷极了。
沈家老宅并不大,只是一座一进的小院,因此并不隔音。
昨夜并未睡好,此刻头痛欲裂。
我轻手轻脚地想从床榻上起来,却不想还是吵醒了淮年。
他下意识地帮我揉按小腿。
“怎么了,腿又开始犯疼吗?”
我的双腿虽勉强能走路,却每逢雨雪天气,便疼痛钻心,每次淮年都会为我揉按以缓解痛苦。
我摇摇头,俯下身,作怪似的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不出意料的,沈淮年的脸刷地红了。
已经老夫老妻了,孩子都生了一个,淮年还是这么容易害羞。
“算算时间,聿儿也快到了,他从小身子就不好,雪天日寒,定没吃什么东西,我去做点芙蓉糕。”
这次回京述职不知怎么回事,竟让将家眷儿女尽数带上,时间还如此急迫。
无奈,只能我和淮年先行一步,让聿儿跟着老仆雪天慢慢行进。
我笑着快步出了屋。
屋外的雪已停,被日光晃着,竟有些刺眼。
竟是难得的明媚冬日。
我的心情不由得好了起来,做了芙蓉糕后,还为沈淮年做了一碗长寿面。
他从来都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却每次都将我的生辰记的牢牢的。
明明我从未对他提过。
正当我小心地为长寿面点缀上葱花,却忽然听到聿儿的哭声。
我慌忙打开院门,只见聿儿鼻头冻的通红,眼里泡着泪,委屈至极。
看见我,立马张开手向我奔来。
“呜呜呜,阿娘!”
我心疼地为他擦拭着脸上、身上的雪渍。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小小的人儿,就像找到了靠山,迫不及待的告状。
“娘亲,就是他,他把我的小老虎抢走了!”
顺着聿儿的视线,我这才看到,原来陆予安就站在不远处。
明明已是一国太子,却衣着简朴,身边一个侍奉的人也无。
见我看过去,本倔强愤怒的他不知为何偃旗息鼓,只是紧紧攥着手里的布老虎。
“娘亲,我......我只是想问问他这只布老虎是哪儿来的,不是故意推他的。”
“你胡说!我早给你说过,这是我阿娘绣的,你非不相信,不把小老虎还我,还把我推到地上。”
那只布老虎是我为聿儿缝制的,小时他不肯乖乖吃饭,我便想了个法子,缝了一只小老虎陪着他吃饭。
聿儿很爱惜,他吃一口,小老虎吃一口,平时谁也不让碰。
我也曾......给他缝过一个。
我蹲下身,闻声安慰聿儿,直到我承诺会再做一个新的给他,方才好了。
哄好聿儿后,我再度抬眼,对江予安轻轻一福,正色地道:
“不知太子驾临,臣妇有失远迎,旁的也就罢了,只是这布老虎是聿儿心爱之物,望殿下勿夺人之爱,将此物归还。”
我伸出手,静静地看着江予安,等着他将布老虎归还。
他的脸色逐渐变白,眼里满是受伤。
“娘亲,父皇难道说的是真的,您真的不要我们了吗?他是你和别人生的孩子吗?”
听着这些话,我始终无动于衷,直到他说道:
“安儿之前都是说的气话,娘亲,你别再生安儿的气了,这些年我知道错了,从您走后,我一直都很想您。”
“我会把他当亲生弟弟一样疼爱的,父皇也会!”
见我有所反应,江予安的眼里重又出现一丝希冀,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他慌张的在衣服里左右摸寻,最后终于在内衣的夹层里摸出了一只与手中一模一样的布老虎。
只是不管再怎么精心保管,布老虎还是有些泛白,灰扑扑的,就像他主人此刻的心情。
“娘亲,这是你当年给我缝制的,我一直好好保管着,你还记得吗?”
他献宝似的递过来。
我怔怔地看着他手里的布老虎。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那一日,是我此生噩梦的开始。
04
那时我刚生产不久,整个魏朝正处于风雨飘零之际。
陆辞刚登上皇位,根基不稳,前朝留下的外戚慕氏把持朝政,一时风头无两,甚至宫外传出只识慕氏,不识皇帝之声。
慕氏女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进了宫,一入宫,便是凌驾于众人之上的贵妃。
之所以暂时还未封后,乃是因慕氏主母深明大义。
“我儿自幼宠溺,尚有些小孩心性,爱憎分明,喜欢的就一定要得到,自凤凰台初见陛下,便觉龙章凤姿,芳心暗许,还望陛下多多垂怜。”
“至于后位,待诞下皇嗣,再行封赏也不迟。”
后来我才知道,她说的小孩心性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孩心性,即是仅凭自己的心意做事。
慕氏爱慕皇上,那便要独占,不能接受旁人与她分享。
于是,在她入宫后没多久,宫内有名姓的嫔妃纷纷暴毙而亡,就连御医也查不出缘由,自然不了了之。
真正做到了后宫万千宠爱在一身。
而我和安儿因着陆辞的保护,也因着从东宫时便籍籍无名,鲜有人知,靠着终日躲在芳菲殿内,方逃过一劫。
但该来的,始终会来。
那是个明媚的春日,安儿刚学会走路,正是咿呀学语、对万事万物都十分好奇的时候。
一株长在殿外的紫藤花越过飞檐,颤巍巍将枝头伸进了芳菲殿内。
安儿从未见过这样的花,咿呀指着枝头的花。
这是他最近学会,用来表达自己想法的动作。
拗不过他,我命春燕带他出去看花,再摘一些回来,晚上正好做紫藤花饼。
芳菲殿几乎可以算是位于皇宫的边缘,又因死过些人,被人忌讳,我们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从未有别的人出现过,因此我很是放心。
谁也不知道为何慕贵妃为何会出现在这样偏僻的宫道,但那日,她出现了,并且遇到了安儿。
一袭红色宫装,美艳动人。
我看到她柔柔地笑着,拿着布老虎,似是在逗弄安儿,但话里却透着浓浓的恶意。
春燕瑟缩地跪在一旁。
“告诉嬢嬢,这个布老虎,是你阿娘给你做的吗,嬢嬢觉得做的真好,可不可以也让你阿娘给我也做一个?”
安儿自出生起,极少见外人,此刻忽然见到这样一个美貌至极之人,兴奋极了,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慕贵妃却难解其意。
她终于失去耐心,命人将安儿捉住,指着春燕道:
“这个孽种说不了话,那你来说。”
看见安儿被人粗暴地捆住,白皙的手臂上满是红痕,我再也忍不住,从殿内夺门而出,伏地跪拜道:
“娘娘万安,此子乃奴婢与侍卫私通所生,奴婢死不足惜,只是稚童无辜,望娘娘从轻发落。”
我只能赌一把,赌她并未猜到真相,同时也赌陆辞接到消息,能尽快前来营救。
慕贵妃轻哼一声,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她只是拿着那只布老虎反复把玩。
而安儿看见我和春燕跪着,本能的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嚎啕大哭起来。
明明是春日,我却浑身冷汗直冒。
终于,慕贵妃开口了,但说的话却让我如坠地狱。
“你的名字里,可是有一个云字?”不等我回答,她站起身,绕着我自顾自地说道:“怪不得陛下总不见身影,原来是来这里看你们了。”
她猛地将我下巴钳住,锐利地视线在我脸上逡巡,像豹子看见猎物一般。
“果然长的便是一副狐媚子的模样,陛下天天带着你绣的香囊,还将你藏在这里,不让我知道,定是对你爱护至深。”
我猛然想起,曾给陆辞绣过一个香囊,在边角上,我绣了一朵云,而布老虎的身上也有。
“本宫且看看,陛下到底是选择江山,还是选择你这个美人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