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翰墨之道，以规矩立基，以变通为翼。观张瑞图遗墨，若见岱岳崩云而筋骨不散，恍闻广陵绝响而神魄俱惊。其书取法二王而破其藩篱，游心晋唐而自成丘壑，诚如孙过庭所言"既知平正，务追险绝"者。今以五章析其妙处，虽不能尽窥堂奥，或可略探骊珠。

一曰：笔锋如戟破玄黄。晋人尚韵，以衄挫求圆融；唐人崇法，以提按得遒劲。瑞图独以方折为宗，运笔如斫石开山，起收皆见锋芒。观其《杜甫渼陂行诗卷》，横画多作楔形切入，竖笔常现锯齿森然，此等笔法，非止突破中锋古训，实乃以刀凿痕入柔翰。昔米南宫"八面出锋"尚存婉转，王觉斯连绵取势犹带温润，惟瑞图敢以生辣破甜俗，正如韩退之"横空盘硬语"，于笔墨间自成金石交响。

二曰：结体似危崖栖鹤。其字构险绝处，可比袁江界画中之悬阁；奇崛处，犹如陈老莲笔下之畸人。尝见《后赤壁赋》长卷，"山高月小"四字，"山"如坠石欲崩，"高"似累卵将倾，然通篇观之，险而不倒，危而愈稳。此等造险功夫，暗合《周易》"穷则变，变则通"之理，较之黄道周之峭拔、倪元璐之奇纵，更多三分孤峭之气。正如张怀瓘论书："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瑞图结字，可谓得之。

三曰：章法若乱云裂空。古人作草，或如怀素"忽然绝叫三五声"，或似旭素"满座失声看不及"，皆以气贯之。瑞图独以空间造势，字间疏可走马，密不透风。其《王维终南山诗轴》，行间穿插若古藤缠松，字组错落似星斗布天。尤妙在欹侧呼应，如"青霭入看无"句，"青"字右倾欲倒，"无"字左倚相撑，恍见太极推手之妙。此等章法，非止突破"行气贯通"古法，实将书法推向构成艺术之境，较之徐青藤狂草，更见理性经营。

四曰：墨韵类焦雷破夜。明人用墨，董香光淡而能厚，王孟津浓而见润。瑞图独辟蹊径，善以枯湿对比写胸中块垒。观其《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条幅，涨墨处若黑云压城，飞白处似电光裂宇。尤善"墨阵"之法，通篇浓淡激荡，恍如杜少陵"元气淋漓障犹湿"之诗境。昔张长史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得草书三昧，今观瑞图墨法，或自闽海惊涛中悟得？此等墨戏，已非技术范畴，直是生命元气之迸发。

五曰：气格犹孤峰立雪。其书至晚年，愈见苍茫。崇祯九年所作《自作诗卷》，笔迹散乱而神完气足，章法狼藉而意态从容。此时锋芒内敛，如老衲补衲，不求工巧，但写胸臆。较之盛年刻意求险，反得更深沉的悲剧力量。此等境界，恰似司马迁写《项羽本纪》，于败亡处见英雄气概；又如贝多芬作《晚期四重奏》，在破碎中显永恒精神。

结语：瑞图书道，可谓以碑学筋骨写帖学风流。其突破处，非止技法层面，实乃美学革命。较之同代：董其昌如山林隐士，王铎似沙场猛将，傅山类江湖奇侠，惟瑞图若苦行头陀，以笔墨作蒲团，于险绝处证菩提。今观其书，但觉满纸皆是明季风雨之声，笔墨俱带末世悲歌之气。然其艺术生命，恰在王朝崩解处获得永恒，此正合海德格尔"向死而生"之哲思。书道至此，岂仅笔墨耶？直是生命之绝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