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春池嫣韵）

撰文 | 文一刀

书法，在教育体系里是一门既古老又年轻的学科。古老，是因其历史悠长、成果丰硕；年轻，则是指其进入现代高等教育学科体系的时间短暂。

我国高等教育专业设置一直按“学科门类”、“学科大类（一级学科）”、“专业”（二级学科）三个层次来设置。

大学学科体系建立之初，书法不仅长期难以找到可以与之匹配的位置，更没有独立的生存空间。

1963年，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前身）创办了第一个书法专业，算是在书法的学科建设上迈出破天荒的一步。可时代的变幻无人能料，这个书法专业在招收两届5名学生之后就被迫停办。

之后，在关于书法是否是一门专业和学科，是否是独立的艺术门类问题上，更多时候是晦暗不明。

这个时期，艺术学也并非学科门类，只是隶属于文学学科门类下的一级学科，直到2011、12年才有改观。

新颁发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终于将“艺术学”从从文学学科门类中独立出来，由一级学科升为学科门类。

此后，“书法学”才与“中国画”一起成为“美术学”这个一级学科之下的“特设专业”或“特设二级学科”。2012年9月，书法学等41个本科专业正式进入新修订的《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2012年）》。

在书法学正式获“130405T”学科代码之后，高校发展的业绩需求与文化市场里的逐利潮流糅合混搭而成的一股力量，开始推动书法学科如脱缰之马般狂奔。

2013年，全国开书法专业的高校仅13所。当年，陕西书协惊现乱象令全国文坛一片哗然，成为绵延二十年书法热的一个畸形高峰。

2014年之后，高校争相开办书法专业现象开始加速蔓延，至2021年，设立书法专业的高校已超过140所。

不过书法高等教育表面上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内里却是另一番天地：书法学科发展面临的问题不仅未得到解决，还逆淘汰横生、乱象频频。

而从年初至今，围绕西安美术学院书法系的林林总总，就构成一个观察这股文化风潮动向的绝佳案例，近来系统化梳理一次，愈感觉是一个见微知著的窗口。

扩招冲动

西安美术学院的书法本科招生，即从2014年开始。当时，书法专业只是西美中国画学院下辖的一个教研室，隶属国画系。

据首届招生简章，首年本科招生计划为10人。之后，招生人数先增至15人，再至20人，这个规模保持到2018年。

2019年之后，西美书法生开始出现明显扩招。当年招生预告中公布书法本科招收数20人，待正式简章出炉时则升至为50人，是预告的2.5倍。

2020年，书法本科生招收40人，2021年又大幅上升为60人。比之首届，西美书法专业如今的年招生数已经涨了5倍。

现在，西美的书法专业在招生人数和参考学费两项数据上，均列8大美院之首。

据相关官网，其余7所美院2021年书法专业招生信息如下：

中央美术学院，书法学招生数量15人，所属院（系）为中国画学院，参考学费1.5万元。

中国美术学院的书法专业分书法与篆刻方向，19人；书法与教育方向，14人；合计33人。所属院（系）为中国画与书法艺术学院下设的书法系。

四川美术学院，书法学招生数量50人，所属院（系）为中国画与书法艺术学院下设的书法系，参考学费1.38万。

鲁迅美术学院，书法学招生数量20人，所属院（系）为中国画学院，参考学费1.4万。

广州美术学院，书法学招生数量20人，所属院（系）为中国画学院。

天津美术学院，书法学招生数量25人，所属院（系）为中国画学院。

湖北美术学院，书法学招生数量24人，所属院（系）为中国画学院，参考学费1.035万。

综上可见，在其他美院基本保持每年15—30人规模的书法本科生时，西美2021年已经是倍增。

不仅每年招生规模、学费两项指标登顶8大美院，西美书法专业在自立门户方面迈出的步伐也是8院校中最大。

2021年3月，西美原书法专业从中国画学院中分立创建成立书法系。其他7所当中，仅中国美院和川美有书法系，其余均为中国画学院下的专业或专业方向。

不过，西美此番设立的书法系，却与中国美院和川美的有所不同。后两者虽然名曰“系”，但行政建制并未脱离学院，只是将原先的中国画学院名称扩展而成为“中国画与书法艺术学院”。

西美的书法系在编制上完全脱离了中国画学院，是一个与二级学院同级的正处级教学部门。显然，此举是剑指单设书法学院且已经基本完成了组织架构，只剩下搞些“成绩”出来吹吹东风了。

冲动何来？

8大美院中，书法学科积淀最深者为中国美院。国美原为创建于1928年的国立艺术院，后随时代变迁数次更名。

1963年，在潘天寿、陆维钊、沙孟海等人的努力下，在当时还叫做浙江美术学院创办了高等教育史上的第一个书法专业，1979年招收有第一批书法研究生。

现在，作为书法高等学科教育摇篮的国美仍在“以学养书”的办学理念下，坚守艺术精英教育底线，不为轻易给书法学科“扩编”。

反而是8大美院排名下游的西美，在某种冲动下，给学科建设尚未走出薄弱区的书法专业“撘楼架屋”，这样的冲动何来？

宏观来看，近年来高等书法教育的扩容，书法专业的学科升级冲动也随之渐增，具体表现为：既有相关人士呼吁将书法学升级为一级学科，也有如郑州大学、咸阳师范学院、山东艺术学院等单独设立书法二级学院的举动。

尤其是2019年，山东艺术学院作为国内艺术院校中第一所启动单设书法学院，虽然当时争议、反对声音不小，最终还是没拦得住，相信必也触动某些艺术高校负责人的心田。

具体到西美，从开始书法专业到书法系单立门户，都与该校管理层更迭暗合。2013年，西美院长交替，新院长上任次年书法专业新增；2020年12月，时隔近8年后西美再迎一把手“换岗”，新人刚接任，转过年书法专业就从中国画学院分出，平级创建书法系。

宏观面出现的书法学科升级之悸动，叠加西安美院每次新管理层上任必然会有的业绩诉求，很容易让业绩冲动转而部分体现为扩招、扩员、扩编冲动。

另外，还有一个只能意会的冲动来源，就是书法的专业课考试，在陕西目前大部分是校考（仅交大、陕师大采用联考分，故此就只能主要招省外），即学校自行出题、打分。

招生数量越大，参加校考的生员势必就越多。剩下，你懂的。

（注：坦荡）

精英教育之辩

放眼学界，与书法专业学科升级、学科独立之说相对应的，更多还是书法应当继续保留在美术、文学等大类之下加强内涵建设，先构筑出更为立体、多元的体系再谈升级。

比如，2019年面对山东艺术学院执意要设立书法二级学院，该校教授就曾发文反对，提出的意见有很强参考意义。

其主要观点包括：1、书法学最近几年刚刚由国家三级学科提升为二级学科，设在美术学（一级学科）之下，目前学科建设很不成熟有待进一步完善，这是学术界、教育界共识。

2、传统意义上，历来强调诗书画印兼修融通书画同源。书法系设在美术学院，不仅教学资源共享，对书法与绘画学习，相互更是不可或缺。二者理应加强而不是拆分，不分开就能相互支持支撑，形成合力；

3、单独设立书法学院，教学体系显然过于单薄。

当中还举出“某民办美院”作为对应案例，经询即为河北美术学院。河北美院为民办性质，设立书法学院之后广招生员。该校今年招生简章介绍称，“目前书法学本科2785人，美术（书法方向）专科1062人，合计3847人。”也就是说，每一届书法生平均960人。

以书法短短十来年的“学科史”，一年千人之众的招生量如何保证教学质量？2016年，河北美院曾爆发“占地与村民冲突，竟召集学生前往撑场子”的事件，更令人瞠目。

当年山艺教授感叹道：“艺术学院是培养专门艺术人才的专业院校，不能等同于普通高校和职业学院。全国所有美术学院和艺术学院之所以不扩大招生，保持每年15—30人规模，就是坚持专业院校精英教育模式，不 ‘自降身份’等同于普通高校和职业学院、民办学院的艺术教育模式。不应该靠近普通院校甚至民办、职业院校扩招的办学思路。”

事实上，教育部早在2016年一次提案答复中也曾称，“目前，艺术类专业招生和培养中出现的问题，正如2014年文艺工作座谈会上讲话所示’存在着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的现象‘”。

（注：宾至如归）

那位山艺教授或许想不到，就在他发议论两年之后，其所例证的“不扩大招生”的“全国所有美术学院”当中，西美早已率先“离队”。

两个“乌龙”

对于西美书法系，今年刚开局就有点儿流年不利，乌龙频出。

第一个乌龙，是这个新设的书法系“老一”被“引进”时的来历。

2021年1月28日，西安美院官网曾发文称：“我院张胜伟当选中书协副主席”。

这种情况，一般会写明到底是我院教师、我院主任、我院工作人员…..显然，西美的发文先就留了伏笔。

虽如此，却可以说明一个事实：彼时，这位“我院神马”已经被调入院内工作、成为院属职工的一员。

可到了2月4日，中书协公示的履历却显示此公“现任单位”在榆林文联。这意味着，其是以地方文联类别而不是高校教职工类别去参选中书协。

按照西安美院的公开发文，远赴中书协开会之时，其本人已经是“我院”一员。

不知是中书协弄错此人单位，搞出乌龙；还是西美弄错此人单位，搞出乌龙；

从时间线来看，引进这位张胜伟之时，其还不是中书协副主席，鉴于其正规学历仅中专，西美是以何种名目将其引进就很耐人寻味。

（相关阅读：西安美院书法系“乌龙招生”背后：中专学历如何当“老一”？

两连跳直升中书协副主席背后：拆解书坛“异人”张胜伟）

或者，难道说西美引进此公之时，就已经未卜先知其就能当选中书协副主席？如果这样就更耐人寻味。

总之，从所谓“重拳引进”书法系老一之初，这件事就蒙上了浓浓的乌龙色彩。

第二个乌龙，就是众所周知的8名书法生遭退档事件。

相关报道所披露的信息显示，这8人均为省内生员，而西美省内招生数量为24人，也就是说又三分之一要退掉，同时还需将分数线下移、让后面的上来补位才能保证录满。

这起乌龙，至今一些环节仍是令人有点匪夷所思，比如为何这8个人及家庭齐刷刷都不去注意，西美书法系招生还有语文单科分数线这个条件？而且还是在陕西有书法专业的高校，仅西美和交大有单科线的情况下。校方也都没注意他们单科没过线。

而其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书法系刚设立、60人规模的本科年度大招生刚启动，就无奈遭遇变相被迫降分的现实。

结合这一系列背景，再来看这幅书法系合照，一群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双博士生簇拥着一个踞坐于C位的中专“老一”，无论是不是偶然，都成为某种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