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淮安、扬州等食盐行销枢纽地区的繁荣与富裕,以通州、泰州为代表的产盐区却历来被视为贫困与落后的地区。
明代在这片地区设置了通州、泰州、淮安三分司,其中淮安分司主要管辖漕运,盐场实际上多归于通州、泰州二司管理,三司下辖淮南淮北共三十盐场,“两淮运司盐场东北临海,南界海门通州,西抵如皋泰州兴化。盐城起吕四距庙湾绵亘八百六十有一里,是为淮南盐场。
逾淮而西南历安东海州赣榆,界起莞渎距徐渎浦亘四百有五里,是为淮北盐场”。这些盐场位于今江苏省东部海滨,介于长江口与苏鲁交界之间,几乎涵盖了今天江苏的中部与北部的沿海地区。
盐场地区多以沼泽与草荡地形为主,斥卤千里,既不利于农业耕种,也不利于商业活动,盐场中虽然也有许多从事其他职业的普通百姓,但在国家灶户制度严格管理下,从事煎盐的灶民占据了盐场地区人口的很大比例,这也造成了盐场地区的常年贫困。
两淮巡盐御史杨选巡视通泰盐场后,有感于通泰与淮扬之间的贫富差异,写下了《寓石港》一诗,“秋雨何相逼?令人叹海民。一方千亩草,十室九家贫。烟火终朝暗,呻吟逐处频。繁华隔千里,寂寂对江垠。”真实地反映了盐场区赤贫的社会图景与两淮地区贫富悬殊的现实。
经济上的落后导致了文化与教育的落后。虽然从明初开始,官府便开始在盐场中设立社学,但由于缺少地方财政的拨款维护,到了弘治时期,已经基本荒废,“今运司原无储养书院及照三十场盐课司,有原立社学尚存可居者,有年久倾颓不堪者,又有原未创立者,若不从官处置,实效难臻”。
弘治十三年(1500)巡盐御史史载德面对两淮世风“商非冒支则私贩而廉耻蔑存,灶非拖课则隐丁而鞭朴罔顾”、教育“诵读无开,科甲罕见”的局面,认识到两淮教育落后的现状,遂督促各场重建社学,将盐场商灶子弟送社学读书,并详细规划出以社学为基础,以运司为承接,以呈提府州县学收充生员为目的的作养方案。“各场社学可居者仍旧,倾坏者修葺,未设者创立”,自此以后,盐场地区的教育事业才有了明显的起色。
另一方面,正德、嘉靖以后,明官府逐渐解禁余盐,允许有引而无处支盐的盐商下场直接与有盐而无处可卖的灶民进行余盐交易。万历四十五年(1617)的灶课折银改革,更是允许灶民以钱代盐缴纳灶课。这些改革措施使部分灶户取得对食盐的自由生产和支配权力,成为小生产者,并对身份和职业有了新的选择。相对宽松的灶民政策与逐渐恢复作用的教育系统,极大地改善了盐场地区的人文环境,原本赤贫的盐场中也涌现出了一批优秀的文化人才。
盐场区不仅在科举上有了突破,在文学与哲学上也涌现出一批杰出的人物。即以两淮地区为例,在安丰盐场中诞生了王艮与泰州学派,为明代后期思想界带来了空前的冲击,而如皋盐场的隐逸诗人石沆与安丰场盐民诗人吴嘉纪的诗歌创作,受到了明清诗坛极大的推崇。他们的思想与创作,凝结着盐场地区人民群众,尤其是灶民阶层的智慧,极具个性色彩,不属于任何流派,在明代思想界与文学界独树一帜。
王艮与泰州学派泰州学派是16世纪中国思想史上最为重要的思想流派之一,有许多学者认为,泰州学派对于晚明出现的思想解放有着重要的启蒙作用。泰州学派的创立人王艮虽然出于阳明心学,却表现出与传统儒家精神格格不入的强烈的叛逆色彩,正因如此,对于泰州学派是否应属于阳明王门的一个流派还是独立的学派,历来学界都有争议。
在黄宗羲看来,泰州学派与龙溪学派虽然出于阳明,但并非全盘接受了阳明之学,反而“时时不满其师说”,利用王阳明的理论阐发自己的主张,龙溪学派在江右学派的救正下,尚且还没有偏离阳明学太多,然而泰州学派在王艮之后的学者,却越发地发明自我主张,偏离阳明学的观念,已然自成一派,不能再归于阳明学的范畴了。
这段话指出了泰州学派的异质性,它虽然出于王门,却在创立之初便带有更多王艮个人思想的印记,这种异质性被王艮后学发挥到了极致,使泰州学派发展为一门独特的学术流派。
要追究泰州学派异质性的来源,便要追溯到其创始人王艮。王艮,字汝止,号心斋,他生于明宪宗成化十九年(1483)的泰州安丰场(今江苏东台),卒于世宗嘉靖二十年(1541),据《年谱》记载,王艮7岁曾入私塾求学,后因家贫至11岁便辍学,仅仅接受了四年的童蒙教育。
其父就是以煎盐为生的灶户,根据明代的户籍制度,作为家中长子的王艮也必须继承父亲的职业,成为一名灶户,王艮11岁至19岁思想开始日渐成熟的青少年期,便是在安丰参加制盐劳动中度过的,这段亲身参与煎盐的劳动经历在王艮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他在10年以后托梦所说‘梦天堕压身,万人奔号求救’可能就是上述情景的一种折射。”即便在王艮26岁时因“商游”而家境稍裕的情况下,他也依然要代父充徭役,“冬十一月,守庵公早起,以户役急赴官,取冷水盥面。先生见之痛苦,曰:‘有子而亲劳若是,安用人子为?’遂请出代亲役。”不仅王艮及其父亲,袁承业辑《明儒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五“附明王东堧先生传”记载,王艮的长子王衣也参与过煎盐,“理家政,督耕煎,裕生计,供父游览之需”,可见王艮家族三代,他们的人生都深刻地受到灶民身份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