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瓶梅》的文字功底极其扎实,评判其“扎实”的标准就在于,它是否惜墨如金,用最简练的文字透露出最多的信息,酝酿出庞大的解读空间,坊间议论《红楼梦》,称赞其不可删一字,此评论也可用在《金瓶梅》身上。
以《金瓶梅》第三十五回为例,在此回中,西门庆的结拜兄弟白赉光(词话本作白来创)打着拜访的名义前来西门府,实则是为了蹭饭,兰陵笑笑生仅用一千五百余字,将整个过程记录下来,不仅极度写实,而且文字章法严谨,非有心读者不能察其妙处。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西门庆和白赉光只有结拜兄弟之名,而无结拜兄弟之实,两人的关系并不亲密,所以当白赉光拜访西门府时,小厮平安儿谎称西门庆不在家,在这种情况下,明眼人就会选择离开,可白赉光拒不离开,一定要等西门庆回来。
从这个操作就能看出,白赉光的内在有些混混儿的习气,人家男主人不在家,你一个陌生人坐在人家家里,吴月娘等女眷们秉承男女之防,又不能出来接待,只剩下小厮们,他们又只是下人,陪你坐着不是,不陪你坐着也不是,所以白赉光拒不离开的做法,实在惹人生厌,无怪乎西门府的小厮们咒骂他“烂了屁股”。
其后西门庆从后边房里出来,恰好和白赉光撞见,于是《金瓶梅》最经典的一段妙文就此诞生了。

西门庆怒打平安儿
设想一下,如果是寻常小说家,西门庆此时已经身居官位,他既看不上白赉光,大可以三言两语将白赉光撵走,可兰陵笑笑生偏不这么写,他就是要让西门庆接待白赉光,通过接待过程,展现他的文字功底。我们来看原著这一段:
西门庆见了,推辞不得,须索让坐。睃见白赉光头戴着一顶出洗覆盔过的、恰如太山游到岭的旧罗帽儿,身穿着一件坏领磨襟救火的硬浆白布衫,脚下靸着一双乍板唱曲儿前后弯绝户绽的皂靴,里边插着一双一碌子蝇子打不到、黄丝转香马凳袜子。坐下,也不叫茶,见琴童在旁伺候,就吩咐:“把尺头抱到客房里,教你姐夫封去。”那琴童应诺,抱尺头往厢房里去了。——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先是“推辞不得”,表明他根本不愿意和白赉光交谈,随后“睃”了白赉光一眼,“睃”指斜眼看,蔑视之态毕露,然后从头看到脚,先是旧罗帽、白布衫,然后是皂靴、袜子,再给这些穿着加上一系列形容词,揭开白赉光穿着寒酸的真相。

西门庆结交蔡状元
两人坐下,却不上茶,已经露出撵人之意,可架不住白赉光的脸皮足够厚,就是赖着不走,西门庆便不搭理这位客人,只吩咐琴童一些家务事。
单看这段文字,已经妙绝,可如果结合后文,就能明白这段文字的妙处不仅仅是写实,更是对照,就在西门庆和白赉光说话的间隙,忽然小厮玳安拿着大红帖子跑进来,回禀说夏提刑来了,于是妙上加妙的文字出现了,原著这般写:
良久,夏提刑进到厅上,西门庆冠带从后边迎将来。两个叙礼毕,分宾主坐下。不一时,棋童儿拿了两盏茶来吃了。夏提刑道:“昨日所言接大巡的事,今日学生差人打听,姓曾,乙未进士,牌已行到东昌地方。他列位们都明日起身远接。你我虽是武官,系领敕衙门提点刑狱,比军卫有司不同。咱后日起身,离城十里寻个去所,预备一顿饭,那里接见罢!”西门庆道:“长官所言甚妙,也不消长官费心,学生这里着人寻个庵观寺院,或是人家庄园亦好,教个厨役早去整理。”夏提刑谢道:“这等又教长官费心。”说毕,又吃了一道茶,夏提刑起身去了。西门庆送了进来,宽去衣裳。那白赉光还不去,走到厅上又坐下了。——第三十五回(绣像本)
这就是夏提刑出场,以及离开的全部文字,写得极短,只有二百字左右,可处处都有文笔上的对照,细思其妙处,共有五处,诸君且听不红君一一道来。

翟管家寄书寻女子
其一,夏提刑到来,玳安跑着进来汇报,西门庆也专门冠带迎接,与白赉光来访,西门庆命人谎称自己不在家相对照,一迎一拒,意味深长;
其二,白赉光、西门庆两人坐着谈天,半日不上一杯茶;夏提刑到来,不一时,棋童儿拿了两盏茶上来,最后夏提刑离开之前“又吃了一道茶”——一个无茶可吃,一个吃了两杯茶。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比起绣像本,词话本《金瓶梅》此处的描写更加细致,诸君试看:
两个叙礼毕,分宾主坐下。不一时,棋童儿云南玛瑙雕漆方盘拿了两盏茶来,银镶竹丝茶钟,金杏叶茶匙,木樨青豆泡茶吃了。夏提刑道:「昨日所言接大巡的事,今日学生差人打听,姓曾,乙未进士,牌已行到东昌地方......
词话本不仅写了献茶,而且详细描写了献茶的茶盘、茶盅、茶匙、茶叶,通过这种对茶的认真,以映衬西门庆对白赉光的不屑。

书童儿因宠揽事
《秋水堂论金瓶梅》中,也分析到了这一点:
不一时,棋童儿拿了两盏茶来吃了”。说毕话,“又吃了一道茶”,才起身去了。世态人情,历历可见。词话本更写得讽刺:“棋童儿云南玛瑙雕漆方盘拿了两盏茶来,银镶竹丝茶盅,金杏叶茶匙,木犀青豆泡茶吃了。”把“云南玛瑙雕漆方盘”放在“拿茶”之前作副词使用,虽是口语中常见,但写在此,句势妙绝。——《秋水堂论金瓶梅》
其三,夏提刑来找西门庆,所商议之事乃是接待大巡,此是重要的官场应酬交际,可白赉光无所事事,来找西门庆的理由居然是“许多时没见,闲来望望”,唯一还算是“正事”的一件事,就是希望西门庆能重新组织兄弟聚会,又被西门庆以“随你们,不消对我来说”给怼了回去。
其四,夏提刑商议完正事,起身出门而去,再无其他粘滞文字,可白赉光没有任何正事,却一直黏在西门府不走,二者对照,高下立判。

献芳樽内室乞恩
其五,西门庆送夏提刑离府,作者写的是“送了进来”,可见是送到门口再返回,而其后白赉光吃饭完毕,西门庆送他离开时,却写的是:西门庆送到二门首,说道:“你休怪我不送你,我戴着小帽,不好出去得。”那白赉光告辞去了。
一个是送到门外再回来,一个是送到二门首,等于连门都没出,诸君细品文字细节,当有云雾藏龙之感。
白赉光一直赖着不走,西门庆只能请他留下吃饭,但吃什么、怎么吃,兰陵笑笑生更是做足了文章:
又坐了一回,西门庆见他不去,只得唤琴童儿厢房内放桌儿,拿了四碟小菜,牵荤连素,一碟煎面筋、一碟烧肉。西门庆陪他吃了饭。筛酒上来,西门庆又讨副银镶大钟来,斟与他。吃了几钟,【张旁批:催起身。】白赉光才起身。西门庆送到二门首,说道:“你休怪我不送你,我戴着小帽,不好出去得。”那白赉光告辞去了。——第三十五回
白赉光吃的这顿饭,恐怕是《金瓶梅》全书最寒酸的一顿饭。

陈经济失钥罚唱
就在上个章回里“书童儿因宠揽事”,小厮书童去求李瓶儿,还带着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鲜鱼、一肘蹄子以及馅饼之类;西门庆请应伯爵等人吃饭,又是螃蟹,又是罕见的鲥鱼,还有各种美酒佳肴,到了白赉光这里,竟成了“四碟小菜”,令人读来哑然失笑。
西门庆陪白赉光喝酒,用的是“银镶大钟”,批书人张竹坡批道:催起身。
盖因好友相聚,小杯喝来不容易醉,尽可以慢慢聊天说话,大钟喝酒没几杯就要醉,就算不醉也会撑着肚子,西门庆就是要让白赉光的肚子快点撑起来,如此就能让他快点离开,这样的细节文字,在《金瓶梅》中不胜枚举。
可叹兰陵笑笑生写白赉光的文字,不过一千五百余字,不红君解读这一千五百字,却用了两三千字,只有曲文深意、惜字如金之文学作品,才能经得起这样的分析,可见《金瓶梅》亦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座巅峰,毫不逊色于《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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