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春风中的团城山公园

前些日子去看了父亲，父亲在一座今天看来已经很荒僻的山上。现如今，城区的每一座山都禁止新建坟茔，寻常日子，这座山也没人上来。只在清明时分，才有人提着锄头铁铲，竹篮里装着供品，成群结队地上得山来。然后整座坟山烟熏香燎，鞭炮连天，是一年中的非凡的热闹。那天我来的时候，还没到祭扫盛期，山上简直看不到人。头天下了雨，人家坟头上去年的花标湿淋淋地耷拉着头，没一点精神，也看不到生产队巡山的管理员。偌大一座坟山，只有我一个人。

本来想买一挂小鞭给放放，又一想，父亲当兵的人，在东北打仗，一直干到南方这座小城，后来又做着公安劳改一类的工作，听枪响也厌了吧。而且，我也不愿意打扰这座山上其他的亡灵，让他们着急为什么儿孙们还不来看自己，让人家给抢了个早。默默地燃了一炷香，点了两支烛，烧了三刀纸，代全家老老小小磕了无数个头，祈求父亲的保佑。那天有点热，听家里人的话，穿得有点多，出了一身的臭汗，下山走小路，仿佛进入了热带雨林，寂静而闷热，给人以胆战心惊的感觉，心说，明年还是趁着人多再来便好。

昨天到家里人老家去祭扫，这话留在后面说。家里人很讲究，回来洗澡更衣，去除满头满身的烟灰尘土以及阴晦之气。然后说，明天去看你妈吧，趁着清明之前把所有的祭扫完成，正式放假时可以好好休息，搞一搞传统文化。家里人说，你先联系三毛，也就是我弟弟，看他什么时候去，是不是一块儿去。弟弟回电话说他过几天再说。弟弟骑摩托，来去风驰电掣，很方便。

我妈在马鞍山公墓，离我家有十好几公里，至少要转乘两道车才能到达。先头的计划是搭乘2路车到桂花湾广场，转乘27路到马鞍山公墓。家里人说要给妈买菊花，花店在另一头，出来的时候只能换了另一条线路，误打误撞坐了7路公交到外贸码头，居然在27路公交线的起点站坐上了车。而仅仅过了一站路，车上就没一个空余的座位了。

今年的清明节是4月4日，本地习俗前十后八，甚至前后半个月，都可以上山祭扫先人，以晴天最好。虽然距离清明还隔着几天，又加上是周日，因此今天去公墓祭扫的人很多。还没进入马鞍山那条路，便开始堵车，警察用交通锥拦了路来导流，但仍然有司机挪开交通锥插队。越是插队便越是拥堵，单是在大泉路十字路口便堵了有十好几分钟。后面一个女人叨咕说，不是说清明期间不允许小车进入马鞍山路的呢，还是放了车进去。

过了路口，隔着公交车窗望去，前面黑压压一排排的私家车，把路填满。车上的人又说，这条路应该建宽一点就好了。说这话的人是有思维障碍的。有一个故事说，一次下了大雨，路上的人都飞快地往前跑，唯有一个人不奔跑，依然按照平时的步子往前走。人家问他，你怎么不跑呢。那人笑了笑回答说，难道前面便没有雨吗？就像这条马鞍山路，道路再宽，私家车也不会变少，不过是前面的五十台车变成了一百台车而已。我对家里人说，就像一条大河，不论你处在哪一个节点上，前面和后面依然是水，就像那位在雨中行走的人，前面和后面依然是雨一样。

这话孔子说过，他在黄河边上对自己的弟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就像黄河的水一样，流去了的永远不会再回来，日日夜夜都在不停地流淌，就像时间每一刻都在消逝啊。换句话说，无论何时何地，你看到的都是同一条黄河，但此时的黄河已经不是彼时的黄河。就像我们这台公交车，不同的时间，它总是待在某一个固定的节点之上。就像我们，就像我这个人，不同的时间，也总是或者将要待在某一个固定的节点之上。站在老天爷的视角来看，你一个人的功名，你一个人的地位，你一个人的寿命，在这条漫长的时间长河之中，不外乎一瞬间的萤火之光，甚至连萤火之光都不能发出。

于是我想起了苏轼这个人，他对朋友，其实也是对自己说，您了解眼前的江水和月亮吗？时间的流逝就像江水，但江水并没有改变，依然是一江春水；月亮满月之后变成缺月，但月亮并没有改变，依然是一盘月亮。所以呢，站在变化的立场看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着人们说的天长地久，天和地，同样是瞬间就会消失的对象；但是，站在不变的立场看这个世界，江水还是江水，月亮还是月亮，天地还是天地，我和你还是我和你。我俩和长江，和月亮，和天地一块儿活着，一块儿享受生存着的乐趣，有什么理由不为此感到高兴呢。

是啊，庄子也是这么看的。朝露见到太阳就干了，但朝露也拥有它的一生；彭祖活了八百岁才死，彭祖也仅仅只有它的一生。我对自己说，刘国斌，你活了太长的时间，比那些夭折的人，比那些中道崩殂的人幸运太多，还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你感到不满意呢。

母亲在马鞍山公墓比较高的地方，和家里人找了好半天才看到母亲。把那一束菊花放到母亲墓碑前，再就是点烛焚香烧纸磕头三叩九拜，口中喃喃自语。母亲这人记性不好，你得多提醒她一点，让她记住自己的几个儿子媳妇，记住自己的几个孙辈，并且保佑自己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一切安好，幸福生活蒸蒸日上。母亲没把她的聪明用在世上，那么一定积攒带到了上帝的身边。伟大祖国繁荣昌盛，国泰民安这种事情当然靠不上她，但保佑自己的晚辈们，未来生活幸福美满，蒸蒸日上，估摸着功力也是够用的。

看着香烛纸钱慢慢熄灭，心里便不停祷告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亲爱的母亲，拿钱去花吧！

回到家，正准备做饭呢，家里人说，不忙着做饭，先去洗澡换衣服。我说，不是昨天已经洗过澡换过衣服了吗？家里人也不跟我废话，说，里里外外，全套都得换了，反正是我来洗，又不要你动手。于是洗澡换衣服，然后再做饭。饭毕，家里人参加传统文化活动，我纳头便睡，进入无何有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