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封面·下山的路上
父亲在老虎头后面的山上,呃,其实没到老虎头,原来山上是一座党校,山的后边就是青山湾。全民经商的时候,党校也没幸免,在临近青港湖那边的山上建了一座竹席加工厂。从前我们去看父亲的时候,便要踏着党校工厂门前抛洒出来的黄白色的一层竹屑,沿着山道,来到父亲的坟前。现在党校搬家了,这条上山的路也不知道是不是还通到那块墓地。不过后来很长一点时间,我们也没从党校这条路上山,因为一到清明前后,党校便如临大敌,派了很多工作人员,带着红箍儿守在门前,不允许扫墓的人上山,大家只得从旁边绕过去。
这么几十年来,旁边的那条路先是做了很多的猪圈,走过去臭气冲天。后来为了环保和防疫,猪场拆了,道路旁边做了一座高大的清真寺。这是我在本地看到的独一座清真寺,但寺庙里冷冷清清的,从没看到它开展宗教活动,甚至都没看到它开门。每年也只过来一次,这并不是说它不做礼拜,只是我没见到过而已。过了原先的猪圈,路旁是一座苗圃,苗圃很大,从山下一直通往山谷之中。山谷的右边山上便是党校了。这条山谷便是党校和花湖农场二大队生产队的分野。我说的意思是,从山下的路到山谷,到山上,往左手边走去,一色的全是苗圃。而这座山的那一边,便是青港湖了。



父亲1974年去世,骨灰从殡仪馆拿出来,搁在母亲的箱子中放了十多年。大概在1990年代的初期,我和弟弟决定将父亲葬到老虎头后面的山上,那里是花湖农场开辟的一块墓场。当时山上的空地还很多,我说,把老头子葬高一点吧,让他能够看得远些,最好看到他的东北老家。弟弟说,那不行,高了难得爬,难为的是我们,也难为姆妈。姆妈就是我妈咯。这样就建到有三层墓地高的地方,不在路边,但在路边一眼就可以看到。
母亲还在的时候,每年由我带着她从老虎头下的另一条路去看父亲,这条路最后还是要经过党校。到了党校的教学楼前,母亲便有些吃不住,坐在大树下的台阶歇脚。一边捶腿一边说,累死了,再也不来看这个老鬼了。但到了第二年的清明节,她又要我带她上山,直到后来母亲胫骨骨折,没法上山为止。先是,我和母亲、弟弟,女儿、侄女一道上山,后来母亲不去了,弟弟也不去了,我带两个孩子上山,再后来,便只有我和家里人上山。那座山既难上,也难下。到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去山上探望父亲了。



母亲去世后,弟弟坚决不要将母亲和父亲葬在一起,说,母亲生前说过,不要和老鬼埋在一起。说,活着的时候受他的罪,死了之后离他远一点。于是,弟弟将母亲葬到了马鞍山公墓。我说,要不把父亲的骨灰取出来,和母亲葬在一起,大家上坟也方便一点。弟弟说,倒真不是要把母亲父亲分开,因为父亲去世后,他是农场的领导干部嘛,农场给他购置的是一座很高级的红木骨灰盒。弟弟说,父亲埋了这么多年,把墓匣打开,里面会是什么呢?弟弟说,保不定只剩下一汪水了。他说,反正我是不敢把父亲给弄出来的,你敢不敢。
他说得这么毛骨悚然,我听了也很犹豫,心想,那就算了吧。弟弟与父亲结怨极深,而且越到年龄大,越是不爱提到父亲。与其每次上坟让他看到父亲时心里头疙疙瘩瘩的,不如眼不见为净,不看算了。于是想到我的外婆。外婆是弟弟出生的那年去世的,那时我才四岁。姨妈将外婆葬到了汉阳的扁担山,这也是武汉市民通常会选择的墓地。到了我读高中的时候,姨妈和大姐(大姐是我外公前一个妻子的外孙女,年龄和我姨妈一般大)带我到扁担山去寻找外婆的坟墓,沿着那座有如螺丝壳一般的山转了好多圈,最后才找到外婆的墓。
我说的意思是,姨妈和我的舅舅们,和我的舅舅的女儿们,把外婆撂在扁担山十好几年,大家也都活得好好的,所以扫墓不扫墓,把父亲的坟放到党校山,放到马鞍山,其实也是个无所谓的事情。只是有时候想起来,老头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座山上,他是个外乡人,和下面的生产队没什么交集,前后左右那些人家的显考显妣,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泉下有知,还是有些凄凉,每年去看他一次真不算多。当然,话又说回来,很多与作古了的人的相关的仪式,其实和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都是活着的人表现给人家看的一种姿态而已,对于故去了的人没有丝毫的意义。我之所以不喜欢一切的仪式,也和这样的看法有关,觉得大家做人都做得很虚伪。



党校走了之后,山上做了楼盘,不知道怎么走。山下的另一条路也给封了,转了好大一圈,才找到去清真寺的路。清真寺正在维修,后面原来猪圈的那块地也在打造风景区,走到山脚旁才找到原来苗圃的那条小路。苗圃也没了,到处都是杂草杂树,以及那条曲曲弯弯的湿滑的路。道路尽头的草丛中有时候会钻出来一个人,可见也有人上山去祭扫先人了。山边有几块菜地,既有油菜花开着,也有红菜苔的花开着。红菜苔的花和油菜花没什么两样,只是杆子一红一绿。山道上有一座矮小破旧的红砖房,大约是从前看守苗圃的人住的吧。山谷中的苗圃也撂荒了,同样是杂草丛生。
这条道现在也没什么人走了,去年的那场大雪放倒了不少大树,它们就这么横亘在道路中间。有的树干滚到了山下,拱起树根却挡住了道路,行人又在旁边踩出一条道路来,绕过这些巨大的树根。从前的孩子遇到这样的树兜,便是宝贝,挖了回去可以当一季的柴烧,现在也没人稀罕它了。将到半山腰的那条大道,前面是一排平房,这是真正的苗圃管理基地,原先到处堆满了种花草的盆钵,现在也看不到。那条大道就是从原来的党校通过来的道路,道路的两边便是苗圃。现在山上的苗圃同样也荒掉,没人干这事了。再往前走两里路,就是花湖农场的那座坟山。



现在人做坟,都搞得好气派,站起来有一间厨房那么高大宽阔,父亲的坟一直保持着原样,夹在这些高大阔气的坟茔之中,显得好是寒酸。因为下面都在占墓地嘛,把父亲前面的那道土坎给挖空,几乎形不成一个可以放香烛祭品的地方。这个事情你能怎么办,我想父亲老革命,老共产党员,阶级觉悟高得不得了,也不会跟老百姓计较这档子事。真是这样的,当年只要我们表示了对两个大队的社员们的不尊重,觉得自己是干部子弟,他老大巴掌就扇乎过来,认为你小子忘了阶级苦,血泪仇。我有什么阶级苦血泪仇好记得的?但父亲不这么想。所以我认为他卡在这些大墓中间,也是求仁得仁,得其所哉。
用一把柴刀把父亲坟上的杂草枯枝给砍了去,插上山下刚买的坟标,点了一对香烛、两把香,烧了三刀纸。所有的仪式按操典完成,包括替谁上香,跪拜,说话等等。只是墓前没什么跪拜的地方,挪到了旁边。本来想和父亲说会话,转念一想,算了吧。他很幸运,60岁便仙逝,用共产主义的话来说,见了马克思。我现在已经68岁了,上一趟山给一个60岁的人上坟,怎么说也透露着一些古怪。还能说些啥呢。他又不信神,又不信佛。说信共产主义吧,我们就生活在共产主义的天下之中,已经如他的愿了,他能帮你什么呢。
何况天也有些热,我出了一身的汗,眼睛也被汗水弄糊涂了,自顾不暇,也没心思和父亲唠嗑。只盼着那三刀纸快快烧完,冷火秋烟之后不至于引发山火。不过我看也引发不了山火,到处都是水泥做的坟头,几乎没有什么易燃物。杂草枯枝烧起来,蔓延不了。但我还是等着那些纸渐渐变成一堆黑灰,没冒烟了,才收拾柴刀手套背包下山去。惟愿山上有一座摄像头,把我这场祭扫给录了去,发山火了不能扯到我头上来。



下山不走来时路,选择了一条通往青山湾的羊肠小道。它道路短,下山快,只是有些不太好走而已。路上也是一些被大雪压翻的树,要逐一跨过。险则险矣,但是,上坟不畏难,小山只等闲。下到青山湾,险处不须看。又有油菜花,作伴墟里烟。即无白鹭飞,也是桃花源。顺着一条水泥大道就下到了村里,很方便随意。其实选择从这条路上山也行,或者说更好,只是,青山湾歧路很多,我不知道如何走到这条上山的道路上来。出去当然很简单,顺着大道直走便行了。
青山湾在改造,据说要做成一个景区。但我也没精力留心这个了,两条腿有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想着,刘国斌,你真的老了,你真的要锻炼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要快点走到车站,快点回家,快点躺在沙发上歇歇气。
于是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