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啦！他醒啦！周小鬼醒啦！”一阵钻心的疼痛像海浪一样从四肢一拨拨袭来，你终于睁开久闭的双眼。大约是对来苏味不太适应，你稚气的长着两颗雀斑的鼻梁皱了皱，像盈盈的波光轻轻掠过宁静的湖面。雪白的房间里，输液瓶高挂着，晶莹的液体一点一点向下垂落。一双白皙的手为你拢了拢同样雪白的被子，一脸春天般的微笑自浅浅的酒窝微微荡开，那亲切的眼神，带着花儿的芳香，徐徐拂过你的脸颊，你甚至想到母亲温暖的双手和慈祥的笑容，还有家乡长满红苕和苞谷的墨绿的田野，以及牛背一样起伏延伸的山梁。你慢慢恢复了神志，明白自己身在医院，躺在病床上。你试着活动一下身子，头颈勉强可以转动，却感觉不到手脚传来的丝丝回应，好像它们完全不听使唤了。何止不听使唤，你的手脚已经……当你猛然明白后，全身一震，随即“哇”地哭开了……此时的你年仅15岁，还只是个孩子！
1950年11月，你随部队从丹东出发时，西北风呼喇喇刮得正响，你和战友们跨过鸭绿江，秘密入朝。走了有30华里，上级才正式宣布参加抗美援朝作战，大家都写保证书。你的保证书这样写道：不打死美国鬼子，我就不回祖国！你们白天休息，晚上行军，一晚要走30多里。每天几乎都有十来架敌机在空中盘旋侦察。为麻痹敌人，大家把外黄内白的棉衣翻过来穿，一听到隆隆的马达声就迅速趴倒在雪地上。这样停停走走，半个多月才到达长津湖。你们连负责阻击，埋伏时不准动，不能暴露目标。你眨着乌亮的眼睛，跟着班长、跟着老兵站在厚厚的雪地上郑重宣誓：服从命令，坚决完成任务！天气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一团团雪花从灰白的苍穹漫天飘洒下来，满眼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你和战友们都穿着单鞋，压根儿就不知道正面临50年不遇的严冬，正经受零下40度奇寒无比的严峻考验！全连分散进入隐蔽位置，你挨着一棵光秃秃的小树趴下。一阵哆嗦，你的两腮和双臂抖成一团。你定了定神，把长枪垫在胸前，双手缩进袖筒，用两眼余光看了看身旁的战友。战友们全都一声不吭，双眼紧紧盯着前方。人人鼻孔里呼出的热气，只在眼前缭绕片刻，就被絮团般的雪花搅扰得无影无踪。夜幕降临，大地一片死寂，几乎能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间或鸣响的，还有战友们饥肠辘辘的咕咕叫声。你们带的炒面已经吃完，你饿得前心贴后背。伸手抓一把积雪，哽着腮帮往下咽，一阵刺骨的寒冷直入肺腑，嘴唇麻木得像两块冰冷的瓦片，牙齿得得得磕个不停。为避免这不该有的声响，你艰难扭过头，吃力地咬住衣袖，把手隔着衣服伸到腋下。此时，你想起母亲夜间操劳时点起的那盏煤油灯，那微弱的火苗在你心中无限地放大，变成一轮红彤彤的太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刻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饥饿和寒冷是一群魔鬼，吞噬着你们瑟瑟发抖的身躯。小便也不能站起，都是趴着原地解决，你实在憋不住了，只好咬咬牙，让一股难得的热流在胯下浸延，然后，任由它贴在腿上，慢慢变得冰冷，再一点点捂干。你的全身如坠冰窟，但瞌睡依然潮水般涌来，你的眼皮沉重得有如泰山压顶，你太想打一会儿盹，可每次都被身旁的班长威严但小声地制止了：“不要命啦！？千万不敢睡哈，一睡就可能醒不过来。我们都睡着了，敌人从眼皮底下逃走，完不成任务，那不滚犊子咋的？”你眨着驮满雪花的眼睫毛，怯生生向班长投去歉意的一瞥，赶紧低下头，紧咬住冻得乌青的嘴唇，一遍遍告诫自己，挺住！挺住……班长在解放战争中受过好几次伤，他都行，我为啥不行？坚持，再坚持！你感觉越来越冷，几乎无法自持，你的四肢仿佛伸进蚁穴，被铺天盖地的蚂蚁围攻、撕咬……在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过后，你慢慢失去了知觉……
终于，第四天黎明终于到来。连长一声令下，向美国鬼子开火的枪炮声骤然响起，战友们开始冲锋，敌人被打得四散溃逃。这一仗下来，你们全连百十号人仅剩一个排，你的班长和大部分战友都变成了“冰雕”，僵卧在阵地上，他们至死都保持着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姿势。战斗结束后，战友们叫着周小鬼，在伏击地段找到了你，你脸色苍白，早已奄奄一息。你被急送回国，在东北一家医院治疗，你的双腿被迫从大腿中部锯掉，左小臂严重溃烂，也从中间截除。你仅剩的右手完全腐烂变黑，医生几次想保留，却无可奈何，最终咬着牙，“咯嚓”一声给截断了，又用雪包了伤口，推回病房。手术后你昏迷了整整七天，醒来才发觉自己成了一只搁浅的海豚，在病房这白色的沙滩上痛苦挣扎……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你想到了死，想了结余生。你的眼泪像决堤的江河。院长、医生先后来做工作，你不理不睬，心如死灰。护士姐姐总是陪着你，她美丽动人，说话的声音比鸟儿还好听。她找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坐在病床前一字一句念给你，保尔.柯察金的感人事迹像一团火焰，慢慢融化了你心中的坚冰。你渐渐接受了残酷的现实，开始吃饭，开始学穿衣，开始学坐轮椅，开始看书学习，甚至后来练起书法，用两只断臂夹着毛笔，一笔一笔临摹唐碑汉隶……看，你写的“亮剑长津湖”何等遒劲有力，何等气贯长虹！
70年过去了，你早过古稀之年。记者采访你那天，躺在床上的你谢绝了帮扶，向左侧身，一躬一扭，就翻身坐起。又用一只断臂把衣服挑起，低头转身，嚯！很快就穿上了。再用干柴棒似的手臂攀上轮椅，返身坐好，两臂一上一下摇动磨得锃亮的摇柄，出门，转弯，穿行在绿草茵茵、格桑花盛开的绿道上，听鸟语闻花香，看阳光万点。你说这是你最幸福、最惬意的时光，因为你的双手在那次著名的长津湖战役之后，就再也没有温暖过。你坐在轮椅上，大声报告：“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九兵团26军77师231团一营二连战士周全弟，向祖国报到！”你常常责备自己没有完成好任务，没有为祖国争光。你在机关、在学校激情澎湃的宣讲，难道不是最鲜活的历史，最豪迈的壮举？！你成了“冰雕连”难得的幸存者，成了人们心中的英雄！你敬礼了！用断臂——姿势虽然残缺，却更加震撼人心！让我，一个和平年代的退役军人，感动得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