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记忆的长河里,总有一些画面、一些话语,无论历经多少时光的冲刷,依然清晰如昨,温暖如初。对我来说,这些回忆的主角,便是我的父母——王文娟与孙道临。今天,是母亲王文娟离开我的两周年,那些与他们共度的时光,如同电影般在我脑海中不断放映,每一帧都饱含着深情与眷恋。
名字里的时代传奇与爱之密码

1964年,那是一个充满变革与希望的年份,整个世界都在蓬勃发展,中国也在时代的浪潮中奋勇前行。就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我尚未出世,却已经与这个特殊的时代紧密相连。
当时,父母住在华山路上的枕流公寓,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我的降临。然而,命运却在此时安排了一个小小的插曲。父亲接到电影厂的紧急通知,需要前往外地巡回演出。一边是即将临盆的母亲,身边正需要人悉心照料;一边是工作的使命,不容推辞。父亲陷入了两难的境地,那几天,他眉头紧锁,坐立不安,满心都是对母亲和未出世的我的担忧。
出发前的那个夜晚,父亲坐在母亲床边,轻声细语地叮嘱着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事无巨细。他告诉母亲,要是有任何不舒服,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他,还把医院的联系方式、邻居的电话都写在纸条上,放在母亲触手可及的地方。看着父亲那充满担忧的眼神,母亲虽心中不舍,但也理解他的工作,只能温柔地安慰他,让他安心去演出。
10月16日,这是一个足以载入史册的日子。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的消息,如同一颗重磅炸弹,瞬间点燃了全国人民的热情。彼时,母亲正在华东医院待产,听到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她激动得热泪盈眶。或许是这份激昂的情绪感染了腹中的我,两天后,我便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这个世界。
因为这个特殊的出生背景,父母为我取名“庆原”。这个名字,不仅蕴含着他们对我的美好期许,更承载着那个时代的辉煌与荣耀,成为我一生的独特印记。
小时候的我,对自己的出生时辰充满了好奇,总是缠着母亲询问。母亲每次都笑着说:“当时疼得我都顾不上看时间啦,只想着你能平平安安地出生,其他的都不重要。”长大后,我依然对这个问题念念不忘,母亲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特意跑去华东医院,想要找到我的出生记录。然而,由于时间太过久远,医院的档案几经更迭,早已无处可寻。这个小小的遗憾,反倒让我的出生多了一份神秘的色彩,也让我对那段时光有了更多的遐想。
武康大楼里的烟火日常与成长足迹

我出生三个月后,全家搬进了武康大楼。这座充满历史韵味与文艺气息的建筑,从此成为了我成长的乐园,也见证了我们一家人无数温馨而美好的时刻。
大楼底层的连廊,是我童年的欢乐天地。最东边的紫罗兰理发店,有着我和母亲的专属回忆。小时候,母亲总会抱着我去那里理发。她每次都会带上自己喜欢的香皂,那淡淡的香皂味,弥漫在小小的理发店里,成为我童年记忆中独特的味道。理发时,我总是不安分,一会儿摸摸这里,一会儿看看那里,母亲则会轻声地哄我,让我乖乖坐好。理完发后,母亲还会奖励我一颗小糖果,那甜蜜的味道,至今仍让我回味无穷。
而最西边的食品店,对儿时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宝藏之地。柜台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零食,有香甜的桃片、咸香的萝卜干、酸甜的盐津枣……每次路过那里,我都会被那诱人的香味吸引,忍不住停下脚步,眼巴巴地望着那些零食。然而,因为我从小气管不好,母亲严格限制我吃零食,所以我只能望“食”兴叹。
有一次,放学后我和小伙伴偷偷跑到食品店,看着那些美味的零食,我们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正当我们对着蜜饯垂涎欲滴时,突然背后传来母亲严厉的声音:“妹妹,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我吓得浑身一颤,回头一看,只见母亲正一脸严肃地站在身后。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停止了,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愧疚。回到家后,母亲并没有严厉地责备我,而是耐心地给我解释为什么不能吃零食,她温柔的话语,让我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
虽然母亲在零食方面对我要求严格,但在日常饮食上,她和父亲却格外用心。每一顿饭,他们都会精心准备,变着花样给我做各种营养丰富的菜肴。餐桌上,他们总是不停地给我夹菜,看着我吃得津津有味,他们的脸上就会露出满足的笑容。每天,他们还会让我吃一个苹果或梨,说是这样可以补充维生素,让我健康成长。在他们的悉心呵护下,我养成了不挑食的好习惯,也渐渐明白了他们藏在一粥一饭中的深深爱意。
上世纪八十年代,生活条件逐渐改善,物质也变得更加丰富。每天晚上,父亲都会亲自为我们削水果。他的削水果技术堪称一绝,果皮能削得又长又连贯,像一条细细的彩带。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吃着水果,一边分享着一天的趣事,欢声笑语回荡在房间里。
那时,我们家总是热闹非凡。亲戚朋友、父亲的学生常常来家里做客,父母总是热情地招待他们,留他们吃饭、住宿。父亲会做各种美味的菜肴,他最拿手的核桃酪,香甜软糯,口感细腻,每次做出来都会被大家一抢而空。母亲的虾米跑蛋和青菜炒粉丝也备受称赞,那独特的味道,让人吃了还想吃。吃饭时,大家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其乐融融,让这个家充满了浓浓的烟火气息。
新年的时候,家里会收到各种各样的贺年卡,多得桌子都放不下。母亲便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她用绳子编了一个网,把贺年卡一张张挂在上面,五颜六色的卡片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我们一家人的幸福与快乐。
一张照片背后的母爱绝响

母亲有一张视若珍宝的照片,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们母女俩的合影。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母亲的眼神中都会流露出温柔与感慨,那段回忆,如同一首深情的乐章,在她心中久久回荡。
那时,我跟着母亲在奉贤“干校”生活。有一天,我突然发起高烧,整个人昏昏沉沉,难受极了。母亲发现后,心急如焚,她立刻背起我,一路小跑着去医院。一路上,母亲不停地安慰我,让我坚持住。到了医院,母亲忙前忙后,挂号、缴费、找医生,一刻都没有停歇。看着母亲焦急的身影,我的心里既感动又难受。
看完病后,母亲背着我往回走。可是,走了没多远,母亲就累得气喘吁吁,脚步也越来越沉重。无奈之下,她只好雇了一辆自行车,让我坐在后座上,她在后面跟着走。然而,骑车的人突然加速,拼命往前蹬,母亲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可那人却头也不回。母亲惊慌失措,她使出全身的力气追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我出事。
终于,母亲追到了目的地。看到我安然无恙地坐在车上,母亲一下子瘫倒在地,她紧紧地抱住我,泪水夺眶而出。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母亲深深的恐惧和无尽的爱意。从那以后,母亲对我更加呵护备至,每次说起这件事,她都会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
轮椅上的执手相伴与爱的延续
父亲的晚年,身体越来越差,经常需要坐轮椅出行。但他依然喜欢去附近的小花园或者徐家汇公园散步,只要母亲在家,他就会期待地看着母亲,希望她能陪自己一起去。母亲有时会笑着说:“我也走不动啦,你自己去吧。”可父亲却像个小孩子似的,撒娇地说:“你不去我可不去,咱俩一起去嘛。”母亲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每次出门,父亲先坐轮椅,走到一半,他就会坚持站起来,把轮椅让给母亲坐。母亲总是心疼地说:“你身体不好,还是你坐吧。”可父亲却摆摆手,说:“我没事,你坐一会儿,我走走路还舒服些。”看着他们相互推让的样子,我的心里满是感动。
在公园里,他们会一起欣赏花草树木,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父亲会给母亲讲他年轻时的趣事,母亲则会笑着倾听,时不时地插上几句。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对彼此的关爱和依赖,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只留下他们相濡以沫的身影。
父亲去世后,母亲搬到了我住的小区附近,方便我照顾她。周末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全家会陪着母亲出去散步。母亲坐在父亲曾经坐过的轮椅上,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们一起走过法华镇路、新华路、红坊创意园区,还有交通大学校园。母亲喜欢欣赏那些充满创意的雕塑,她会仔细地观察每一个细节,然后和我们分享她的感受。在交大校园里,她总会感慨地说:“现在的孩子能在这么美的校园里学习,真是太幸福了。”
天国的思念与灵魂的交融

2007年末,父亲因突发心脏病,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一刻,我的世界仿佛崩塌了,母亲更是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那段时间,母亲整天以泪洗面,她无法接受父亲离开的事实,常常一个人坐在父亲的遗物前,默默地流泪。
好在母亲的学生、朋友和戏迷们纷纷前来陪伴她,给予她关心和鼓励。在大家的帮助下,母亲逐渐走出了阴霾,开始重新面对生活。
后来,母亲一边去老年大学学习国画,用画笔描绘她心中的世界;一边开始撰写自己的越剧人生自传《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在创作的过程中,母亲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些在舞台上的精彩瞬间、与父亲相识相知的点点滴滴,都成为了她创作的灵感源泉。

2012年夏天,这本书终于出版,并在上海书展上亮相。8月19日那天,母亲去签售,现场人山人海,全国各地的读者早早地就来排队,队伍从楼上排到楼下。86岁的母亲不顾疲惫,一口气签售了1200本。看着母亲那专注而又欣慰的神情,我知道,这本书不仅是她对越剧人生的回顾,更是她对父亲、对生活深深的热爱。
此后,这本书多次重版加印,还荣获了“第五届中国(长篇)传记文学优秀作品奖”。每次拿到奖,母亲都会去宋庆龄陵园,坐在父亲的墓前,轻轻地和他分享这个好消息。她相信,父亲在天堂一定能听到她的声音,为她感到骄傲。

母亲的求知欲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强烈。除了画画、写字,她还对历史和地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天早上,她都会早早起床,临帖练字,一写就是几大张。然后,她会铺开画纸,认真地画画,她笔下的山水、花鸟,都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画完之后,她会坐在地球仪前,仔细地研究世界地理,或者拿出中国地理拼图,一遍又一遍地拼,乐此不疲。她还会拉着我,指着地图上的省市,给我讲述她当年去那里演出或者旅游的故事,那些故事,让我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也让我感受到了母亲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知识的渴望。
最后的陪伴与永恒的眷恋

2020年2月,母亲住进了华东医院。这一年国庆和中秋恰逢同一天,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向医生恳请,让母亲回家住两天。医生被我的孝心打动,终于同意了。
母亲一进家门,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像个孩子似的,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还是家里好啊,还是家里舒服。”看着母亲那开心的样子,我的心里既温暖又心酸。
谁能想到,这竟是我们和母亲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晚餐时,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母亲最爱吃的菜,有说有笑。母亲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看着我们,眼神中充满了慈爱和不舍。
两天的时间转瞬即逝,回医院那天,母亲吃完午饭说累了,想睡会儿。等她睡醒,却怎么也不肯起床,她的眼神中满是不舍。我当时没多想,只是安慰她,等病好了就可以回家了。后来每次回忆起这一幕,我都忍不住落泪,也许母亲那时已经有了预感,知道这一离开,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半个月后,是我的生日。母亲特意让我向医生请假,回家陪我过生日。当我点上蜡烛准备许愿时,母亲在一旁不停地念叨着祝福的话。我说:“妈,您先别说话,让我许个愿。”她就笑着点头,可等我刚开口,她又忍不住小声念叨起来。现在我明白了,她是想把所有的祝福都给我,把她最后的爱都倾注在那一刻。
如今,母亲也离开了我,家,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温暖和活力。但那些与他们共度的时光,早已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中,成为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如果有来世,我还是希望能做他们的女儿,再续这一世的深情厚谊。
为了纪念父母,我将对他们的思念化作了一本画册——《未见沧桑:孙道临、王文娟艺术人生珍藏》。这本画册里,不仅有他们在舞台银幕上的璀璨光芒,更有我们一家人生活中的琐碎日常。近800幅照片,记录了他们的艺术人生,也记录了我们的家庭岁月。其中不少照片和资料,都是亲朋好友、影迷戏迷们多年来精心珍藏的,如今汇聚在一起,只为让更多的人了解他们的故事,感受他们的爱与温暖。
这本画册作为2023年上海书展暨“书香中国”上海周的重点精品图书,即将在书展期间举行首发仪式和签售活动。我衷心希望通过它,能让父母的艺术成就和精神永远传承下去,让更多的人知道,在那个时代,有这样一对夫妻,他们用爱诠释了生活的美好,用艺术点亮了世界的精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