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1911年冬开始给段祺瑞当上差。一直到把他的灵柩从上海送到北平,前后共20余年。在他和黎元洪因对德宣战问题发生冲突,离开北京,先到天津,嗣去马厂讨伐张勋。又返回北京这一时期,目睹耳闻,尚有可述。兹择要叙述于下,藉供参考。

1917年5月21日上午1O时左右,段祺瑞去总统府见黎元洪,一个多小时才回来。段一进屋,我接过他脱下来的马褂,见他喘着粗气鼻子向左边歪。他一生气就歪鼻子是常见的事,但这次歪得特别厉害。同去的副官池俊臣小声对我说:“老总要求总统下令对德国宣战。总统说国会不同意,不肯照办。越说越硬,老总拍着桌子和总统大吵,临走到客厅门口,用力一跺脚,同过头向黎说:‘我不干了。’我们要小心点伺候,别找倒霉。”
一会儿,段要我去叫卫队营长杜奎来。段自当陆军总长起,即编有卫队一营,名为陆军部卫队,实际是段个人的卫队。卫队营共辖步兵四连、机关枪两连、骑兵一连、便衣侦探一连,分驻铁狮子胡同东口海军部对过和陆军部两隔壁。粮饷等一切供应均由陆军部直接拨发。杜营长来后,段祺瑞叫他马上到前门车站预备专车去天津。
杜带卫队一排,便衣侦探一排,到车站找站长,站长适才接到总统府电话指示:“不经总统批准,任何人不得开行专车。”杜便强迫备好头、二等车厢各—节的专列,然后向段报告车已备好。段饭后照例的午觉没有睡,即带我和池俊臣、冯金铭等上差6人,均便衣暗藏勃郎宁手枪,连同便衣带自来得手枪的卫队20名,分乘两辆汽车直奔前门车站。
段刚上专车,吴光新急急赶来,他来陪段去天津。等了十余分钟,不见开车,吴问我:“怎么还不开车?”我答:“杜营长已经去找站长了。”吴生气地说:“快把站长叫来!”一会杜奎和站长及几个站内的办公人员跑步过来。吴问站长:“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开车?出了事故你负得了责任么?”站长说:“刚才总统府曾来电话指示,没有总统的命令,谁也不能擅用专车。”吴说:“他是放屁,胡说八道,你赶快开车。”站长感觉为难,杜营长马上掏出手枪,指着站长的胸前说:“你开不开车?”站长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大声喊叫快开车;又向随在身旁的站内职员说:“赶快打电话向总统府报告:专车不开不行,总理大怒之下,不开车就枪毙我,专车已经开走了!”这样段离开了北京,第二天黎即明令免去段的国务总理职。

段祺瑞到天津后。暂住意大利租界二马路段芝贵家。吴光新和营长杜奎当日返京。段芝贵住的楼房共六楼六底外带小楼(1926年由姚国桢介绍卖归张廷谔)。段芝贵为了表示恭敬,要搬家出去住。段祺瑞说:“我哪能久住天津,你又何必迁出迁入地找些麻烦呢?”这样住了7天,即租妥意租界大马路吕调元的楼房一所迁入。由我去北京将全部眷属接来。这所房子与王郅隆住隔壁,所以王经常来陪段打牌。在此期间,靳云鹏、段芝贵、傅良佐、徐树铮、曾毓隽、曹汝霖、陆宗舆、王揖堂等常来。徐世昌曾来过两次,每次和段都是闭门长谈。徐与王揖堂向来不陪段打牌。
有一天上午,倪嗣冲来见段,谈活中听见他大声说:“黎宋卿曾对我说:‘不经国会通过,径行对德宣战是不合法。’什么他妈的法!总理是责任内阁的领袖,总理说的话就是法律。他不经内阁附署,就免去总理的职务,是合法吗?辛亥武昌之变,黎宋卿听到枪声吓得钻了床底,因缘附会,依人成事,忝居高位,优柔寡断,竟然妄自尊大,以开国元勋自居,还有谁来拥戴他呢?”段说:“国步方艰,庸才足以误国。”
是年6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只见15辆小伏特汽车,满载便衣带手枪的辫子兵来到段宅,中间的车里坐着张勋,前后各有7辆车随行,好不威风。张光着头拖一条辫子,穿着大黄马褂,持黑摺扇,满面风尘,精神很是疲劳。他同段会面密谈约半小时,临行将出客厅门口时,段问:“你几时去北京?”张答:“今天下午就去。”段说:“好吧,你到北京看着办吧!”见他们神态严峻,知道有事,但又不知具体内情。
7月1日早7时以后,段芝贵的副官李化甫来电话问我:“段总理起来了没有?”并说:“刚才雷震春派人来说:‘有圣旨要将军(指段芝贵)去北京辅佐皇上,连红顶子大花翎、靴子、袍套等穿戴的衣物都送来了。将军不去,都退交来人带回北京,听来人说:‘宣统又当皇上了!北京城内各衙门、商号、住户都要挂上龙旗,天还没有大亮,市面和车站方面就很热闹。’”我赶紧把这事告段,段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表现惊慌的神气,马上去到段芝贵家。一会儿,段芝贵之弟段永彬和傅良佐都到段芝贵家。段祺瑞即派傅良佐去马厂联络,然后几个人又在屋中密谈,直到12点段祺瑞才回家吃午饭。

是日下午6点以后,傅由马厂赶回来见段说:“李师长欢迎总理去。”段即嘱傅找段芝贵秘密在天津北站接洽备妥一个头等、一个二等车厢的专车一列。当夜11点左右。段上车。我同王希文、池俊臣、冯金铭等上差6人,中西餐厨师倪、杨二人,连同便衣卫队10名,一同上车。段芝贵、傅良佐陪段前往。午夜l点钟以后,车到马厂,第八师师长李长太率该师中级以上军官迎至车站。因师部在人和镇,距车站约有四华里,李备有车马让段等乘坐,段愿步行,遂一同徒步到人和镇。这次段到马厂指挥第八师讨伐张勋,在人事方面,从下到上是有一定把握的。去人和镇途中,第八师炮兵团长冉繁瑞,步兵营长冉繁敏,均紧随段左右护卫。他两人系亲兄弟,均给段当差多年,是由段一手提拔的。
7月2日早点后,李长太之妻陪李长太到师长办公室来见段祺瑞。段接到办公室门口,笑问:“大嫂你好哇!”李妻说:“总理好哇!你还是那样年轻,没看出老来呢。”进屋后座谈约半小时,互询两家眷属情况。最后李妻向段说:“你大哥(指李长太)当了半辈子官了,没有剩下什么,都老白了毛了,还能干多少年呢?总理你若不提拔他,还能有谁提拔他呢?这次你回到北京,把九门提督(民国后改你步军统领)给他吧!”段略加考虑说:“人嫂放心,一定照办。”李妻回去后。陈文运来见段,靳云鹏在12点以前也来了。
午后梁启超到,段迎到门口,对梁说:“任公此来,大振军威。”梁笑说:“打仗我是不行,我来给总理当个小秘书吧!”梁略事休息,即起草讨张通电。记得梁在黎、段争吵的前几天上午10时左右,曾到府学胡同段宅见段。当时段对来访的人,向不迎接到所住的楼门以外,这次梁来,竟穿上马褂迎到院内梁坐的汽车旁边,握梁手说:“老弟,久违!久违!”让梁到小会客厅后,叫我告诉管中餐的倪师傅,预备大便饭留梁午餐,这也是破例。段留客人吃饭,经常是预备便饭,指明预备大便饭,是暗示加添燕窝、鱼翅等海菜,以表示格外尊重。
段、梁自上午10时后,连续谈到下午3点多钟,梁才辞去。这也是段会客最长的一次。梁说话的主要内容是:同盟国和协约国战争的胜负,不在于军队和武器的强弱优劣;既已相持三年,最后取决于经济方面能否持久。德国势孤,人力物力业已捉襟见肘;英法等各协约国资源丰富,又有美国在后面支持,在经济方面远胜于德,一定能击败德国;中国既已与德断绝邦交,如迟不参战,德国若胜,势必居于战败国的地位;英法若胜,因并未对德宣战,也不能列为战胜国。从此国际地位更加低落,将何以自存!况日本业已参战,到德同战败,则东邻虎视,列强环伺,中国的前途更不堪设想!段曾到德国学炮兵一年,平素盛赞德国的军队精强,武器优良,虽主张参战,但还有一定程度的崇德、惧德思想。经梁这一次长淡,对德宣战的意志更为坚决,以故急于要黎明令宣战。
梁启超所拟的讨伐张勋通电连夜发出,7月3日日汤化龙来到马厂,同日段就任讨逆军总司令,在天津督署设立司令部,第八师步兵两旅、炮兵一团先后徒步开往廊坊,由段芝贵指挥。他先行返津转往前方督师。马厂车站设立稽查处,检查由北京至徐州问往来乘车的张部官兵,陆续扣留达三四百人。靳云鹏要求李长太先杀几个扣留在车站的辫子兵,悬首示众,以振军威。李谓由靳先请示段后再办。靳在晚饭时就向段报告请示,段未作答复。笫二天午饭时,靳又向段提及此事,段很不高兴地说:“罪在张勋一人,这些官兵们有什么罪?杀人者恒杀之,哪一个好杀人的有好结果呢?”在张勋复辟失败后,所有扣留的张部官兵,均分别编隶第八师或给资遣回原籍。
7月8日,各省已先后响应讨张;东西两路的讨张军队,已逼近北京;驻防北苑的陆军第一师蔡成勋部,已会同段的卫队营,以张勋住宅为目怀,开始进攻东华门。段祺瑞即同靳云鹏、梁启超、汤化龙等返回天津,在讨逆军司令部办公。

段回津后.每日9时左右就到督署内讨逆军司令部办公。在司令部午餐,直到晚饭时才回家。专心致力于讨张军事,对癖好很深的下棋、打牌也缩短了时间和减少了次数。段在督署中院办公,幕僚人员均在第三层院内办公,靳云鹏经常在第三层院正巾办公室内。在10日左右,徐树铮来司令部见段,适段外出,徐即到第三层院各室,在室门和窗外向内窥视,巡视一周,并未进屋即行离去。靳闻之,立即到办公室门外,怒目视徐背后,以山东土话大声骂道:“徐树铮你奶奶的×,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你来考查谁呀!你管得着么?婊子的儿,整天价不干人事,出坏主意,你是人做的么?王八蛋×的!”徐假装没有听见,快步走出中院去了。
自讨张通电发出后,卫队营长杜奎、陆军部军学司司长兼编译局局长魏宗瀚、吴光新三人,常用家中电话接通铁路电活线,先后打到马厂、天津,向段报告北京军事进展和张勋的一切情况。段祺瑞得知由于蔡成勋的第一师和卫队营攻下东华门,逼近张勋住宅。张被迫逃至荷兰使馆,蔡部第一师驻防北京北苑,并非段的嫡系部队,因蔡与魏宗瀚系同县同学,又系盟兄弟,段到马厂后,即密电魏祟瀚与蔡联系,派兵开进东城。会同卫队营进攻东华门内南沟涯张勋住宅。双方约定,先由杜奎率部分卫队秘密到齐化门,城墙上以红灯笼为标志,俟蔡部开到,即开城门迎接进城。
5日午夜,第一师师长蔡成勋派所部第一旅旅长李焕章,率步兵两团、炮兵一营、机关枪一营,绕过安定门外开到齐化门。卫队开城后,陆续集结于东四牌楼附近,略事休息。即兵分两路:一路以步兵两营,炮兵一营,由东四牌楼往南到灯市口布置阵地,两步兵营同机关枪营进入金鱼胡同布防;另一路以步兵两营同卫队营的重机关枪两连,由猪市大街经八面槽进入翠花胡同.以皇城翠花豁子为攻击目标。旅长李焕章为前敌总指挥,指挥部设于翠花胡同西口。张勋部队在东安市场联接金鱼胡同一带及东华门大街两旁,均堆集麻袋,设有防御工书。双方接触以后,张部略事抵抗即退守东华门。灯市口和金鱼胡同的蔡部军队向东华门大街一带推进,猛攻东华门;与此同时,翠花豁子方面亦下令总攻,并以卫队营的四个步兵连,一个骑兵连为预备队,便衣侦探连维持后方治安。
从7月7日到8日深夜,经过两昼夜的猛攻,张部凭藉皇城高厚坚固,奋力死守,未能攻入。双方死伤惨重。9日,营长杜奎以电话向段报告,并请示拟将皇城凿洞设置炮位,轰击张宅。段准许,但指示:“对张宅炮击,意在恫吓他逃走,不可过多地实弹轰击。”9日夜间,征集石匠五六人。在东华门南段,靠近张宅的皇城墙,开凿洞口3个,中间一个洞口,设小钢炮阵地,两旁洞口各设重机关枪一架。10日夜间又总攻翠花豁子和东华门两处。蔡成勋悬赏两万元攻东华门。张宅院中和大门前各落一炮弹,重机关枪由洞口扫射两攻击目标的后方,东华门内大石桥守军死伤枕藉。11日步兵营长王绩吾督队攻入东华门;翠花豁子亦被攻陷。张宅门外设有防御工事密布机枪。营长王绩吾乘胜攻过大石桥,在逼近张宅时中机关枪阵亡,停止前进。
正在两路会师准备拼力攻击张宅时,警察总监吴炳湘派人来指挥部与旅长李焕章联系说:“不久即有插荷兰国旗的汽车由东交民巷经南沟涯到张宅接走张勋,请勿射击,并暂停进攻。”商定以12日早10时以前为限,暂停进攻。12日早,张勋被接至南沟涯南口距东交民巷百余步的地点停车,张及车上所有的人均下车徒步进入东交民巷。前线官兵,疑汽车上带有贵重物品,欲将汽车抢来,李旅长恐车系外国人所有,不准前往。炮兵即开一炮,弹落车旁,车被震翻。在警察会同商会人员清理战场时,发现车内有20万元中交纸币,系张勋遗忘在车上的,即没收归公。李旅长闻之,极为后悔。

7月12日,战事全部结束。14日早,段祺瑞专车返回北京,下午其眷属亦迁回。黎总统下台,冯国璋以副总统代理大总统,段复任国务总理。8月初,即通告对德、奥宣战。第八师师长李长泰调任步军统领,遗缺由王汝贤继任。炮兵团长冉繁瑞调升步兵旅长,步兵营长冉繁敏调升团长。第一师师长蔡成勋,调升绥远都统,仍兼师长。旅长李焕章将攻东华门的2万元奖赏只发放2000元,中饱1.8万元,并乘机向蔡成勋借2万元在老家买地,为蔡所不喜,只改调了混成旅长。
当要免去李长泰兼师长一职时,李见段表示愿仍兼任。段说:“大哥你年纪大了,应该休息。第八师要外调他省,你哪能遥领呢?”李又找靳云鹏向段说:“李师长在马厂有首义之功,步军统领非封疆大吏,若不使其兼任师长,恐予人以薄德之讥。”段说:“步军统领一职,是我刚到马厂时李太太向我要求的,李师长也在座。李身为军人,又与我有桃园之义,功未成而先要酬庸,几近要挟,非他所应为。李暮气沉沉,第八师将担负重任,李何能胜任?”终以王汝贤继任第八师师长。(赵钟璞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