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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那年,我成了御前太监陈善的对食,从人人可欺的小宫女成了有头有脸的姑姑。
二十五岁被放出宫,我婉拒了主子的好意,离开京城寻了一处竹林隐居。
两年后,竹林里来了一个一瘸一拐的男人,他浑身狼狈的倒在竹林里,撩开他杂乱的发丝一看,正是我在宫中的对食,陈善。
1.
与陈善结为对食十年,他最逾矩的动作也只是偶尔身体不适抱我时,在我颈窝轻蹭,除此之外,这十年与他连外袍都未曾脱过。
不曾想,两年后再遇见,我就将他拔了个精光。
夏日竹林清幽,徐徐微风吹进竹屋,温柔和煦的温度愈发暖融。
我将衣服洗好晾在竹竿上,想到屋子里昏迷不醒的男人,头疼的叹了口气。
未曾想过再次相见会是如今的情形。
两个时辰前,我去山下采购,回来时就瞧见屋子不远处躺着一个人。
一身衣服破破烂烂,发丝凌乱像个乞丐。
待我把他的身子翻过来,撩开他的发丝一看,才发现这人竟是陈善。
御前太监,他本该在皇宫的,怎会在这里?
而且他这副样子,明显是没有走官道,翻山而过,跌跌撞撞摔倒在竹林中。
怀着复杂的心情,我将他安置在床上,扒去一身衣服,擦拭干净上了药,整个过程他一直昏睡着,如同孩童。
也是幸亏他还未醒,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厨房的炉子上还煨着药,我琢磨着将屋子里的窗户关上,如今天热,但他一向体弱,本就有伤,再受风就不好了。
我擦擦手迈步进了屋子,推门而入,绕过屏风,抬眼就愣在了原地。
陈善脸色苍白,唇色挂霜,墨发散落在雪白中衣和锦被上,一只胳膊撑起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
他眼中带着一丝昏睡过后的茫然,随后迅速掩住,听到动静,也抬眼看去,和我对上视线。
陈善瞳孔一缩,而后又虚弱但嘴利的开口,
「呦,这不是贵妃身边的红人,云清姑姑吗,倒是许久未见了。」
2.
我一时踌躇,不知该如何应答。
陈善见我僵在原地不动,冷笑一声,一只手掀开被子就要下地,可他本就身体不好,如今又带伤,身上虚软,哪里会有力气。
他的脚还未踩实,人便摇摇晃晃的往地上跌。
我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在他整个人要爬到地上时,将他接在怀里,撑起他的身子。
「你受了伤,身子内里破败,从未养过,不好好躺着,下来做什么!」
我生气又心疼。
陈善闻言,自嘲说,「不敢劳烦姑姑,若是男主人回来了,发现我这一个没用的老阉人躺在二位床上,岂不发火?」
陈善总觉得我离宫是在外头有了相好的,嫌弃了他,所以我出宫那日在宫门口等了一日也没见他来送送我。
不怪他如此想,我本就是贵妃赏给他的,从未主动邀约,他怕是认为我这十年一直是碍于贵妃才委身于他,所以到了出宫的时候,便迫不及待的走了。
他虚弱的靠在我肩头喘着气,我将他扶到床上,盖好薄被,又在他身后放好靠枕,才轻叹了口气,「没有男主人。」
3.
陈善靠在床头,瞳孔黝黑,目不转睛的看着我。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感觉掌下的衣物有些不对,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衣物都变样了。
「我的衣服……」
我有些羞,轻咳一声说,「给你洗了,这衣服是新买的,你放心,我给你换的,未叫旁人碰你。」
太监都是经了一刀进来的,很多人都无法接受自己残缺的身体,更别说让他人看见。
即便是我跟了陈善十年,也从未见他脱下过外袍,宫人们私下传言我早就不干净了,但陈善确确实实从未碰过我。
谁能想到,两年之后重逢,我将他脱了个精光呢。
「谁、谁说这个,」陈善脸色红了一瞬,磕磕巴巴的支吾了一声,而后又反应过来,急切的问到,「你可曾看见,看见…」
他神色焦急慌张,想直说却又不好言明,急的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剧烈的咳了起来。
我连忙坐在床边,轻拍他的背,柔声安抚他,「莫慌莫慌,在桌子上呢,没丢。」
他咳得脸色涨红的顺着我说的方向看过去,一个被蓝布包起来的卷轴静静的放在那里。
蓝布卷上一角,露出一段明黄。
我侍奉贵妃,自是见过圣旨的。
陈善如此行事,怕是密诏。
4.
皇后出自陇西李家,李家是世家大族,为朝堂输送了不少建功立业者,更何况,如今还出了一位皇后。
皇帝四十五岁才接过皇位,五十二岁时第一任皇后病逝,而后立李氏为后,从那时起,李氏外戚一再壮大,但皇帝已日渐衰弱,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我出宫那年,皇帝已经靠汤药强撑着身体再上朝了,而半月前,皇帝旧疾频发,身子再也撑不住了,如今正是皇后的兄长李国舅在监国。
可是陈善告诉我,皇帝不上朝并非是因为旧疾,而是李国舅狼子野心,把持前朝内廷,囚禁了皇上,想要逼皇上禅位。
李国舅势大,老皇帝是一个软弱之主,却也不会将江山拱手让人,在李国舅的逼迫下一直咬牙撑着。
几日前,皇帝心感李国舅越发急迫起来,他发觉对方快要等不及了,便写下密诏,命人秘密送往邺城穆王手里,皇帝膝下仅有几位公主,皇子都早夭,便立穆王为太子,命他前来救驾。
可如今皇宫被李国舅把持的死死的,稍有动作便会发觉,谁又敢冒死前送密诏呢。
昔日在贵主跟前溜须拍马的人全成了哑巴。
正在老皇帝悲愤绝望之际,陈善站了出来。
他接过密诏,半夜三更从狗洞里爬出来。
一路上,他不敢走官路,专挑人少的地方走,一刻也不敢松懈,水米不进的奔波了三天,直到从山坡上摔下来,跌跌撞撞的倒在竹林里被我发现。
陈善浑身是伤,却不愿意修养,他深知自己背负的是何等重要的事,一边掀被子,一边往下迈,身体软绵绵的,说出来的话也气弱,
「我…我得离开,去送信儿,陛下…还在等着……」
我一把扶住他,「你目前走不了。」
陈善不动了,他看向我。
顶不住他的视线,我叹了口气,说到,「城里各处都张贴了通缉榜,说是宫里逃出来一个叛主的太监,正在四处抓捕。」
这是我下山采购时发现的,只是没想到,要抓的人是陈善。
他先是一愣,而后脸色更白了,「那我也要去…」
「陛下还在等,我要去邺城,找穆王……」
我握住他的手,轻顺着他消瘦的脊背,让他缓缓气,柔声说道,
「别着急,我帮你,陈善。」
帮你去邺城,找穆王。
5.
陈善的身子实在不好,在宫中的奴才们没有一天可以放松下来好好休息的时候,更别提陈善还在御前伺候。
我原本想租辆马车,让陈善躺在里面,却被他拦下了。
陈善,「不必,现在城门戒严,出入都要严查,马车动静太大,也不方便,不如就排在人群里,更容易被忽略,也好出城。」
我有些担心,「可此地离邺城还有一段距离,我们不能走着到邺城,更何况,你身上还带伤。」
陈善想了想,沉声说到,「出了城,在附近的村落买吧,老马也可,驴车也可,先出城为好。」
我拗不过他,只能跟着他的意思来。
我在山下买了两套男装,都是像书生一般的宽袖白衣,陈善穿在身上,身材瘦高,不在宫中不必一直弯着腰,墨发半披,脸上带着病容的苍白,却不掩清隽,一眼看过去,真像一个饱读诗书的贫书生。
清俊如松,谁能想到是一个太监呢。
我扶着陈善下了山,来到城门处,排在出城的队伍里,等着前方官兵的查验。
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陈夫人?」
我扭头看过去,是布庄老板娘,也算熟人。
「柳老板好。」
老板娘笑呵呵的应了两句,眼神一直落到旁边的陈善身上,八卦的意图不要太明显。
我扶着陈善的胳膊,看过去就是挽着他,此时我能感觉到陈善的身子都僵硬了,呼吸放轻,薄唇珉的紧紧的。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回过身来打声招呼,
「夫君,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时常关照我的柳家姐姐。」
而后,又对柳老板说,「柳姐姐,这就是我家夫君,一直在外行商,前两日刚刚回来。」
6.
陈善像是石化了一样,憋红了脸,半晌,才在柳老板灼人的视线下,结结巴巴的憋出一句,
「您…您好,多谢您对我家…夫人的关照…」
柳老板笑的更开心,「郎君很害羞啊。」
我和柳老板又闲谈了几句,然后才拉着陈善调过头,继续跟着队伍往前走。
「怎么不说话?」我轻声问道。
陈善沉默着,我也不催他。
又往前走了一段,才听见他别别扭扭,阴阳怪气的说到,
「如今你是良人,也亏你大发善心和我一个老阉人扮作夫妻,不怕污了清白。」
他声音小的很,我却听的清楚。
捏了捏他的掌心,回他,「本就是夫妻。」
出宫之后,我一直梳的是妇人头,日子长了,也有人问过,我不愿说自己是寡妇,毕竟陈善好好的活着呢,也不像做姑娘打扮,因为我曾真的与一人类似夫妻。
我说夫家在外跟着主子行商,常年分隔两地,少见而已。
陈善醒来那一日,恐怕也是见我一身妇人打扮,才误会了,脱口而出怕男主人生气这些话。
陈善的脸更红了,耳朵也红彤彤的,他躲避着我的视线,想说什么嘴巴又闭的死紧。
我叹息出声,「陈善,与你在一起,并非娘娘苛求,我是自愿的。」
7.
贵妃出自大族,刚进宫时被封妃,那时还未被封为贵妃,也曾的皇上恩宠。
我是贵妃从母家带进宫的小丫鬟,并非一直长在宫中的宫女。
贵妃还是柔妃时,曾依仗母家和皇上的宠爱,在宫中得意了一段时日。
直言顶撞皇后,动辄训诫比她位分低的主子,都是常事。
那时的她不知道,帝王的宠爱来的快去的也快。
在太后的寿宴上,贵妃恃宠而骄,在皇后献寿礼时,讽刺了两句。
太后一向看中尊卑,妃子再受宠也是侧,如何能说皇后的不是。
便下令将贵妃禁足。
而一向宠爱贵妃的皇上也默认,因为又有了一批新的秀女进宫。
贵妃一日一日的等,禁足过去之后,曾经受到的宠爱也不复存在。
一次在御花园中,被一个位分比她小,却受宠的妃子暗讽之后,贵妃终于坐不住了,开始为自己谋划。
她需要邀宠,需要知道皇上的动态,需要有人能在皇上面前为她说好话。
她选中了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李宝德。
李宝德和皇上一般大,那时也有五十多岁了。
贵妃虽任性,却也舍不得把陪伴自己长大的侍女送出去。
于是,我这个从贵妃母家出来的稍有姿色的二等丫鬟便被选中了。
贵妃说,「好姑娘,你听话些,毕竟是跟着本宫从家里出来的,必不会叫你吃苦,且陪他一段日子,待到你二十五岁,本宫做主,让你和其他宫女一样,放出宫去,做良人。」
宫女二十五岁离宫,只针对与本就在宫中生长选出的宫女,像我这种,妃嫔带进来的,卖身契是死死捏在主子手里的,主子不放人,便是老死在宫中,也无人在意。
贵妃允诺我二十五岁出宫,但要我去陪李宝德。
这不是让我选择,这是贵妃的命令。
所幸,李宝德能做到大太监的位置,行事更是谨慎,他不愿将自己和一个失宠的妃子绑在一条船上,却也没拒绝的太彻底。
正当贵妃一筹莫展之际,我跪在地上,小声说到,
「听说李公公有一个干儿子,很得看重,年岁也小,刚刚十九。」
贵妃赞赏的看了我一眼,又派人拿着金银去请李公公。
这一次,李公公也没再拒绝。
那一年,我十五岁。
8.
第一次见到陈善是在我十三岁刚跟着贵妃进宫的那段时日。
宫中的规矩比在府中严苛不少,各种掌事领头更是看人下菜碟。
小姐刚进宫就位列妃位,这让我们婉翠宫的人也能跟着挺挺腰板子,不至于受人欺负。
那段时间,我跟在大宫女身后跑来跑去,置办婉翠宫的一切事物。
大宫女琉璃也是在母家跟着主子出来的,在府中时,就是小姐的贴身一等侍女,进了宫,更是娘娘的心腹。
一日我端着内务府领来的柔锦跟在琉璃身后,忽然前方传来哭声和打骂声。
琉璃停下了脚步,我也跟着停下。
悄悄抬眼看去,一个小太监和小宫女正跪在地上挨打。
而他们身前站着一个面容白皙的年轻太监,正在监刑,他长得很好看。
但看着地上被打的鲜血淋漓的两人却毫无动容,面上一片平静。
后来我知道,跪在地上的二人是对食,太监和宫女做对食不是稀奇事,只是那两人在私会之时误了主子安排的事,这才受罚。
当时我呆呆的看着挨打的两人,一时有些害怕,眼睛却怎么也移不开,忽然年轻太监朝这边看了过来,一双眼睛黑黝黝的,眼中冷漠,抬眼盯着这边。
不等我反应,琉璃姐姐便带着我迅速转身,朝另一条宫道上走去,
「快走!切勿多事,莫要给娘娘惹麻烦!」
无论进宫多久都需要谨言慎行,更何况是刚进宫的人,哪怕是主子也极容易惹祸上身。
只是我认识那个小宫女,是前两日我找不到路去内务府,生怕误了领东西的时辰,着急的直哭时,好心为我指路的姐姐,很是温柔。
到了晚上,主子睡下了,我捏着一瓶在宫外带进来的药膏走出了房间。
那个宫女姐姐是辛者库的人,她曾给我指过她的房间,让我有空闲去找她玩。
去看看吧,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宫中第一个对自己释放出善意的人,总要看看才安心。
又走到了白天的那道宫道上,有两个身影在前面,我停在了拐角处。
「拿着吧,这是上好的药,够两个人用了,这两日我给你调调班,休息一下。」一道有些柔细的男声传来。
「谢谢公公,谢谢陈公公!」带着哭腔的男人略有些激动的说到。
几句低声过后,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悄悄探头看去,月光下只余一道修长身影,清冷孤寂。
是白天那位监刑的年轻太监。
后来我知道,他是御前太监李宝德的干儿子,陈善。
9.
「站住!」城门口查验的官兵喊到,「做什么的?」
陈善一手握拳,死死的抵在胃部的位置,面色苍白,我挽着他的胳膊,搀扶着他,停下脚步,对守城官兵笑着说到,「官爷,我夫君旧疾复发,我们是去出城寻大夫的。」
陈善五岁时就被卖进宫中,对于宫外的记忆少之又少,他在宫中长袖善舞,顾上顾下,把主子的事安排的妥帖周到,说话滴水不漏,到了宫外,他难免有些不适应。
此刻他面色惨白,呼吸轻飘,弯着身子捂胃的状态确实符合一个患病的人。
官兵拿着一张图纸,对着陈善的脸看了又看,陈善有些紧张,不过我瞧着那纸上只是画着一个穿着太监服的人,面容和陈善一点都不像。
「城里就有医馆,为何要出城去寻大夫?」官兵问。
「我夫君的病是幼时落下的,那时家里穷,一直是在城外赤脚大夫那里拿药,用的是土方子,药也是自家配的,城里医馆用药好,也贵,我们实在负担不起啊。」我忧愁的说到。
陈善应景的咳了两声,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般。
「我这身子…着实不中用…」
我担忧的拍了拍他的背,「劳烦官爷寻个方便,我们夫妻二人早日去早些回,定不给官爷添麻烦。」
官兵看着陈善咳得厉害,脸上顿时生出嫌弃,「不会是痨病吧。」
他后退两步,摆摆手,「赶紧走,赶紧走!」
「谢谢官爷!」我连忙一脸感激的说到,然后搀着陈善出了城。
10.
出城一路往东第三座城就是邺城。
如今八月的天气,闷热的很,陈善的身子实在不适合长时间赶路。
我扶他在树下休息,「前面有一个小村子,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有没有马车可以租,好不好?」
陈善的咳不是在演,他确实身子不好,他靠在树干上,咳的脸上涨红,嘴唇却发白,本就不好的身子,从山上落下来,没有好好养着,还这般折腾。
我掏出手绢,有些心疼的抚去他额头的汗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不用……」陈善喘了两口气,缓了缓,「你回去。」
我手下一顿,表情都僵硬了,扯了扯嘴角,「不想我陪你去?」
陈善摇了摇头,轻轻握住我为他擦汗的手从额头拿下来,
「云清,还能见你一面,我已经很知足了。」
「宫里的事太复杂,更何况是这等要人命的事,你现在过的好,我也开心,便不要牵扯进这些事来了。」
陈善轻柔的说到。
自从重逢以来,他说话总是暗戳戳的带刺,不是暗讽就是沉默,现在这句话倒是说的温柔。
像是,像是刚在一起时的样子。
他跟在李公公身后,我立于贵妃身后,听着他们的话,清俊的少年克制不住的偷偷抬眼瞧,待对上我的视线,发现我也在看他时,迅速的低下头去,耳尖飞快的飘上薄红。
纯情又柔和,丝毫不会让人感觉到冒犯。
我苦涩的扯了扯嘴角,离宫的事到底是在他心里留了阴影。
「你现在这种情况,让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走。」我低下头去,不让他瞧见我泛红的眼眶,「现在听我的,我去租马车,你在这里等我,你要是自己走了,我也会追上去,不想我到处找你,就乖乖等我。」
说完,我没理会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便起身朝村落走去。
11.
小村子里没有好的马车,找了一圈,也只有两匹老马拉的车,怕陈善等久了,匆匆租下,便驾着车往他那边赶去。
三座城池,走官道的话,约莫后天就可以到达邺城范围。
现在形势愈发严峻,或许夜间也可以赶一赶路,能早一点到总是好的。
我在村子里也买了不少干粮,足够这几天的吃食了。
说起来在宫中的十几年,除了俸禄,主子赏的东西也不少,尤其是贵妃在依靠李宝德这条线重新受宠之后,赏赐了我不少金银,出了宫不需要变卖什么,只要不乱用,也足够做个富足的小妇人,安稳过完下半生。
我如今也有二十七了,陈善总说自己是个讨人嫌的老阉人,我又何尝不是一个老宫女呢。
赶着车往那边走,我心里想的像是一团乱线,一会儿想以前宫里的生活,一会儿想自己当下的生活,一会儿又想到以后,不过,想的最多的还是陈善。
忽然,有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我连忙赶着车靠边。
一队官兵骑着马在管道上奔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
我抬手挥去眼前的灰尘,待他们过去之后,重新把车赶到官道上,皱着眉头想了想,猛然想起刚刚领头的官兵正是不久前城门处的守城兵。
而他们去的方向……
我脸色大变,连忙挥动马鞭,像那边加速行驶,恨不得马上飞过去。
陈善,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12.
到了地方,我却没在树下看到陈善的身影。
我吓坏了,连忙从车上下来,「陈善!」
「陈善!」
我着急的喊道,没喊两声,就感觉喉咙酸涩,眼睛里落下泪来,带着哭腔四处找,四处喊,
「陈善,陈善你在哪里啊!」
「听到说句话,陈善!」
「陈善……」
我脑中出现无数种最坏的想法,最说得通的莫过于被官兵抓走。
可那通缉令上的画像明明和陈善一点都不想,他们是如何发现的。
更何况,我们还是以夫妻身份出城的。
若是被抓了,该如何是好?
用刑?还是就地处死?
可这里没有一点儿血迹,也没挣扎的痕迹。
莫不是真被抓走了?
我心里慌的厉害,担心至极,声音也颤抖,「陈善,你在哪啊……」
陈善……
「咳…咳咳…云,云清……」一道微弱的声音传来,「云清…」
我寻着声音找过去,终于在一个小土坡下看见了陈善。
他脸色苍白的躺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白衣和墨发落在地上,一只胳膊撑着身子,仰着脸对着我有气无力的笑了笑,
「等着你呢,哭什么…」
我跌跌撞撞的跑下山坡,不等陈善再次开口,便冲到他面前,跪坐在地上,一把抱住了他。
陈善愣住了,听到耳边姑娘的抽泣声,他眼眶也红了红,嘴上却说到,
「不是等你了吗,我没走,这么大了,羞不羞啊。」
声音轻柔。
虽是这样说着,他的一只手却揽上了怀中女子的腰背。
温柔又珍视。
口是心非的老太监…
我在心里骂道。
「别说话。」我说,「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抱一会儿就好。
陈善,我好想你。
好想好想。
13.
赶了一下午的马车,到了夜晚,两个人坐在马车上看星星。
我在附近燃起了一个小火堆,烧了些水,待到水放温之后,和陈善拿着干粮一点一点的填饱肚子。
我从放吃食的包裹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慢悠悠的把绳结拆开,举到陈善眼前。
「吃一块?」
陈善拿起一块,「月饼?」
我点点头,也拿起一块月饼,「我跟村民买干粮的时候,正巧看见他们在打月饼,若不是碰见,哪能记起中秋节就快到了呢。」
陈善慢慢咬着手里的月饼,靠在车壁上,看着天上的星河悠悠说道,「这月饼好吃。」
「比宫里的还好吃?」我笑着问。
宫里每逢中秋都是会给宫人发月饼的,必然是比不上主子的,但也比乡下穷苦百姓的好上不少。
「宫里的月饼年年都一个味道,倒不如百姓家里的有新意。」陈善说。
我赞同的点了点头。
这话倒是没错,宫里的月饼每年都一个味道。
「不对,说错了。」陈善忽然说到。
「嗯?」我有疑惑。
哪里说错了?
「有一年的月饼,不一样。」
陈善侧头看过来,在他柔和深远的眼神中,我也想起了那一年的中秋节。
14.
柔妃借李宝德的消息,重新受宠,怀上了身孕,生下了六皇子,晋升成贵妃。
因为我和陈善的关系,贵妃也开始慢慢重用我,除了琉璃她们,我在贵妃眼前也算是得脸的。
也有人称一句,云清姑姑。
中秋晚宴,各宫妃嫔都会到场,怀孕对于后宫妃嫔来说是一件喜事,但十月怀胎,生产过后的身材也难保会失去皇帝的宠爱。
贵妃在生下六皇子后半年都未曾侍寝,心中早已惶惶不安。
从一开始的为自己邀宠,也演变成了为了六皇子,要争取皇上的宠爱。
中秋晚宴上,贵妃换上了一套华丽的衣裙,上了精致的妆容,人比花娇。
可她万万没想到,那段时间,幽城发生洪涝,朝廷派出去大量物资赈灾,皇上更是和皇后以身作则,缩减用度,节俭度日。
在所有人都在的场合下,贵妃被皇上训斥了。
虽念及六皇子,未有什么重的处罚,但贵妃心里到底是不痛快了。
回宫之后,摔打了好一阵儿。
我上前奉茶时,贵妃一摸茶盏便说烫了,心里的最后一丝火气有了出口,让我去院中罚跪。
我跪在院中,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伺候贵妃,安抚贵妃的情绪,心中想到,还有四年,自己就可以出宫了。
皇宫是会吃人的。
进宫几年,我越发确信,在宫中,人命是不值钱的,尤其是奴才的命比不上主子的一杯琉璃盏。
普通百姓的生活也好过奴籍之人。
不知跪了多久,贵妃想起了我,唤我进去。
此时贵妃已经平静下来,正抱着六皇子逗趣儿,她略抬眼说到,
「你素日是个乖巧的,怎么今日糊涂,连茶都奉不好,你也受了罚,今日又是过节,本宫便不计较了,这碟月饼赏你,明日放你一天假,休息休息,醒醒神。」
贵妃出自大家,御下之术用的炉火纯青。
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的事是常有的。
我端着月饼谢过之后,便一瘸一拐的出了院子。
今天和他约好了,要一起赏月。
待我正拿着包好的月饼一瘸一拐的扶着宫墙走时,碰到了同样一瘸一拐的陈善。
他也被皇帝的无名火牵连跪了许久。
我们相隔一段距离,四目相对,忽的双双笑出声来。
此时各宫都已经落钥。
我和陈善互相搀扶着,缩在一处宫墙拐角的小角落里,一起分了那碟月饼。
一会儿抬头看看月亮,一会儿低声窃窃私语。
那晚的月色格外好看。
是最美的月色。
15.
此地距离邺城还有两城的距离,我们却在第二天中午遇到了穆王大军。
在官道上,整齐森严的大军一眼望不到尽头,我将马车停在远处,远远的看着陈善一瘸一拐的走向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人物。
陈善走上前去,消瘦的身影在大军面前犹如孤竹,
他将密诏从怀中拿出,把包裹的蓝布扯下丢在地上,腿脚不利但缓慢而坚决的走到最前方的穆王跟前。
陈善双手高举密诏,重重的跪在地上。
距离离得太远,我听不清陈善说了什么。
只觉得他跪在地上,跪在良马军队前方,他一人一方,相对的却是数万大军。
甚是决绝。
穆王从马上下来,将陈善扶起,随后跪地接过了密诏,细细打开来看,他身后的副将也随之下马,凑上前来。
又过了一会儿,陈善拖着受伤的腿朝我这边走来,待他离开了穆王大军的范围,我连忙上前扶住他。
「穆王怎么说?」我问到。
「他们还在商量。」陈善回答。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剩下的就不是我一个老太监能管的了。」陈善有些疲惫的闭上眼说到。
我扶他进马车休息,望着穆王大军,静静的等待着。
是啊,剩下的事,一个老太监和一个老宫女就管不到了。
正如我们也不会去想,为何穆王在没有接到诏令的情况下,会率领大军暗中赴京。
总之,穆王作为皇上的皇弟,此刻已经是太子了。
所有的不合理,此刻都已合理。
16.
穆王下令尽快进京救驾,我和陈善也驾着马车连夜赶路,跟在大军后面。
一路上,我和陈善鲜少沟通。
和来时不一样,此次回京,就是分别。
就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因为前朝宦官乱政,如今太监并无任何实权,无论爬到何等高度,也不会有出宫立府的机会。
甚至连出宫都会受到严格管控。
太监没有年满多少岁放出宫的律例,大部分的太监都只能老死宫中。
「陈善……」
我呐呐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陈善听见后,将视线从两边的风景移开,落在我身上。
「我…」话到嘴边,却又问不出口。
我们还会再见吗?
太监要怎样才能离宫?
我不想和你分开,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似乎我想说的每一句话,都会给陈善造成一定的心理负担。
我不愿把分别弄的更加惆怅。
但心里也止不住哀愁和悲伤的蔓延。
最终我只能看着陈善关切担心的眼神强扯了扯嘴角,说到,「难得出来一次,还未和你看到更多风景。」
「有些可惜。」
此刻天已经蒙蒙亮了,皇城近在眼前。
我似乎可以透过薄雾看到哪扇庄严的城门,以及压的人喘不过气来的权势。
陈善在此时轻声开口,「我怨过你的,云清。」
我苦涩的扯了扯嘴角,没有搭话。
「但其实我是在怨自己,怨自己没能力和你一起走,也想象不到你喜欢的宫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只能一个人在宫中老死,做一个人人都嫌的阉人。」
「我在宫里的记忆早就将孩童时期宫外的记忆磨的一点儿也不剩了。」
「但现在我不用再想了,我看到了你喜欢的生活,你喜欢的环境,比宫中要好上数倍。」
陈善忽然转头看向我,说到「我想试一试,云清。」
试一试?
我有些不明所以的对上他的视线,却发现此时陈善的眼睛黑亮闪烁,明明已经是白天了,我却像在里面看到了万千星辰。
「云清,可否等我一段时间?」
「不久,七日便好。」
「我想试一试,能不能重新走到你的世界。」
17.
李国舅兵败皇城那天,皇上要嘉奖陈善,他不求金银,不求官位,只向皇上求了一道离宫的旨意,成了良人身份。
他腿脚依旧不好,却固执的不肯在马车里休息,非要坐在前面和我一起架车。
那日的阳光很好,照的人暖洋洋的却不显闷热,直叫人昏昏欲睡。
我侧过头看了看陈善,他肤色在阳光下白的很,一路往回扭着头看着渐行渐远的皇城,脖子也不怕受不住。
直到那座权势之城连个黑点都看不到了,他才缓缓动了动脖子,回身坐正,靠在车壁上,纤长的眼睫下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问他,「舍不得?」
他先是摇了摇头,动了动僵硬的脖颈,才轻轻开口,「不是舍不得,只是心里愿望实现,有些不真实。」
我笑了笑,「以前倒是不知道你的愿望是离开皇宫。」
以前陈善总是表现出一副会在深宫老死的状态,从未谈起过宫墙外的世界。
即便和他偶尔谈起,他也是一脸无意,认为平民百姓的生活朝不保夕,比不得宫里。
知道他进宫时还太小,那惨烈的一刀过后,之前的记忆便不留什么印象,只在宫内挣扎而活,久而久之,我便也不与他谈起了。
陈善说,「你离开宫里那日,我在边门拐角处看了你一日,我一个太监上不得城墙,看不到你走向远方,走向未来的身影,便想偷偷瞧一瞧你,哪怕再瞧一眼也好,太监出不得宫,宫门关闭的时候,我到底还是没忍住,想跑出去抱一抱你,可站的久了,腿麻了,刚抬两步便跌倒在地…」
「…再抬头,只看得到渐渐关闭的宫门和你一闪而过的裙摆。」
「我整一日都想变成蝴蝶和你一起离开,可蝴蝶太美好,我又怎配,心里总想着要是能和你一起离开就好了,每日做梦都是你回来接我,牵着我离开皇宫的景象。」
他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什么,轻轻笑出声来,
「现在你再一次远离了皇城,而我就坐在你身边,这不是梦。」
我眨了眨酸涩的眼眶,咽下心头哽咽。
我知道的,我知道那日他在,他一直在。
可我太向往外面远离皇权的安稳生活了,最后能为他留下的也只是在宫门口静静的站一日。我对陈善有愧。
马车缓缓慢了下来,出了官道,走在林间小路上,晃晃悠悠,惬意悠闲。
我一只手握住缰绳,控制方向,一只手伸向身侧,轻轻握住陈善放在腿上的手,和他十指紧扣。
我说,「陈善,对不起,我该早点来接你的。」
他面容柔和,眉目舒展,轻声开口,
「来了就好。」
他慢慢将手收紧,我侧过头看他,只见他头靠在后方,眼睛轻轻合着,嘴角上扬,眉眼弯弯,无声的笑着。
马车越驶越远,渐渐隐于连绵的山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