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架上整齐排列的旅行套装泛着冷白的光,那些柔软的刷毛突然让我想起1987年夏天,仙人洞下那条泛着银光的山溪,想起那个歪歪扭扭的旧牙刷,想起三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在晨雾中大笑时呵出的白气。
那是高考结束后的八月,蝉鸣声里裹着柏油融化的焦香。我和李忠明蹬着永久牌自行车,车轮碾过幕阜大山碎石路面的颠簸至今还震颤在掌心。
到达黄元新家已是下午,一阵山雨来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珠打在他家的青瓦屋檐上,把竹帘外的世界浇成朦胧的水墨。
当天返程已是不可能的了。
他母亲端来的茶叶水在粗瓷碗里打着旋,望着升腾的热气,听说对面有个仙人洞,曾经日本人来的时候,山民在里面躲避过战乱。三个被雨困住的青年便开始密谋探险。
仙人洞藏在老虎岩的褶皱里,像大山半睁的眼。雨后苔痕青得发亮,我们踩着湿滑的沟渠向上攀爬,汗水和岩壁渗出的水珠在衣领处汇成细流。
听黄元新说,洞口的岩石上印着的痕迹,便是传说中仙人的足迹。
我们嬉笑着把塑料凉拖鞋怼进那些凹陷,41码的鞋印在远古的印记前显得稚气而渺小。
一阵山风掠过,洞窟发出低沉的呜咽,惊得我后撤时踩塌了岩石边上的碎石。黄元新一把拽住我胳膊的力道,至今还烙在我记忆的皮肤上。
暮色将垂时,沟渠边随处可见的毛桃浮动着诱人的蜜色光斑。我们决定采摘一点带回去。
在那个物质还困乏的年代,没有像现在这么多普及的收纳塑料袋,网格尼龙袋没办法装住鸡蛋大小的毛桃。
黄元新先回去拿来竹篮。竹篮在枝杈间磕碰出清脆的声响,青涩的果实坠入篮底时溅起的草木气息,混合着山涧的凉意沁入肺腑。
直到最后一丝天光被山脊吞没,我们才惊觉篮中战利品不过半满——那些漏过尼龙网眼的毛桃,现在想来都是被我们遗落在时光褶皱里的星星。
山居的夜把身体五感无限放大。粗布被褥间浮动着陈年稻草的暗香,墙角蟋蟀的振翅声与远山松涛此起彼伏。当第一缕晨光刺破窗纸,沟渠边的山泉正泛着泠泠清光。
该洗漱了!黄元新带着我们来到屋前的溪边,递给我的是一支秃了毛的牙刷。
这应该是他家唯一的牙刷了。就着溪水,牙刷在三人手中传递,尼龙丝倔强地支棱着,蹭过牙龈时带着粗砺的痛感。李忠明龇牙咧嘴的表情,凝固成我记忆中的慢镜头。
洗脸的毛巾也是黄不拉黑的。沾着水珠扑在脸上时,山泉的凛冽裹挟着松针的苦香直冲天灵盖。
37年后的这个清晨,我站在智能镜柜前,看着自动出泡的电动牙刷在口腔里旋转、恒温水流冲刷着镀金水龙头、热毛巾带着薰衣草香从烘干机里涌出。
那些被现代文明精心呵护的日常,却再难复刻当年山泉涤面时,三个青年挤在青石板上分享一支旧牙刷的亲密无间。
仙人洞的溪水仍在流淌吧?那些被我们丈量过的仙人足迹,是否又覆上了新的青苔?山风掠过毛桃树林的沙沙声里,是否还藏着我们未摘尽的青果在枝头摇晃?
黄元新,当年笑我们胆小不敢进洞的领路人,也许此刻正踩着云絮,在某个更高的山巅回望1987年的夏天?
保温杯里的陈皮普洱腾起氤氲,水雾在窗玻璃上凝成细密的水珠。恍惚间又看见三个湿漉漉的青年推着自行车站在山脚,黄元新回头挥手的身影渐渐淡在雨幕里,而山涧依旧叮咚,带着永恒的凉意,漫过所有被岁月风干的记忆沟壑。
作者注:写作此文时,黄元新已于前一天永远地辞别了我和我的同学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