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牡丹落红满地

团城山公园有一畦牡丹园，牡丹园旁有一座牡丹亭。牡丹亭上写了一副对子，“不将颜色标宫苑，独领风骚下洛阳。”“牡丹亭”三个字写得实在是很丑，想必是哪位大员附庸风雅，喜欢到处题字，几个字没笔没骨，还给写错了。不知道是哪个拍马屁的领导请了这家伙的墨宝，供在如此优雅的牡丹园，供在不屈服武女皇的牡丹之前，真是大煞风景。对子是樊稼生的字，字当然是好的，尤其对子写得好。好便好在与牡丹亭的题字相映衬，把那些小人嘴脸活脱脱地给暴露了出来。

都说牡丹有骨气，当年这位女皇一时兴来，寒冬腊月写了一首诗，叫《腊日宣诏幸上苑》。诗是这么写的：“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开，莫待晓风吹。”百花听旨，争相盛开，却是牡丹不买账，没有开花，女武皇帝大发雷霆之怒，将牡丹逐出长安，发配到东京洛阳，后来知道牡丹在洛阳开花很盛，居然连洛阳的牡丹也一把火给烧了。洛阳的老百姓喜欢牡丹，爱惜牡丹，这才把牡丹的种子给传了下来。

后来有一个叫做李汝珍的人，写了一部小说《镜花缘》，说，牡丹并非有如此的傲骨，却是因为百花仙子正与麻姑下棋，没听到这道旨令，牡丹不敢自主，独自去寻百花仙子求令，路途有耽搁，因而开得迟了，这才令女武皇帝龙颜大怒，给发配到了洛阳。不是因为铮铮傲骨，却为公事公办。老实人做老实事，让那些见机行事的花花草草给钻了空子，落得自己不讨好。

民间尤其崇拜牡丹，理由说起来也挺庸俗的，皆因牡丹开起来脸盘子大得像个脚盆，而且花瓣重重，肉厚皮厚，老百姓认为有富贵之象。这也不是没道理的，三皇五帝到如今，与那些豪门贵族比起来，老百姓皆贫瘠瘦弱，羸弱不堪，哪里长了个白白胖胖的大脸盘子呢。于是都希望自己能够富贵起来，吃得肥白滋润，长相有如牡丹。因此人家的中堂总是要挂一幅画，上头画的便是牡丹，题字亦千篇一律，叫“花开富贵”。于是牡丹便成为了富贵的象征。

后来嘛，富贵这种概念在阶级斗争的语境中被负面化，穷才值得骄傲。就比如我的父亲，一说起自己的成分，很豪气地说，二毛子，你家是贫雇农呢。我说，啥叫贫雇农？他说，那就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加上他后来参加革命军队，随着林副主席征战南北，我就是彻底的根正苗红的贫二代，红二代。那些地主富龙的狗崽子犯了错误，不惟要被老师盯紧批判，也为同学们所蔑视。而我这样的红二代，任是犯了天大的错误，也要被人说，刘国斌这个人本质是好的，只不过偶尔迷途，所以犯点小错误也在所难免。

改开之后拨乱反正，牡丹也被平反。先是有蒋大为的《牡丹之歌》，为它的娇媚与富贵放歌，后有张抗抗的《牡丹的拒绝》，为它的品格高标，不趋炎附势，不媚俗而张目。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先富起来或者先贵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好。一朵牡丹，折射出来当今的文化人的品行，今天的文学家、艺术家的趋炎附势，由此可见一斑。

我喜欢牡丹，只是因为它是一种很好看的花。牡丹花瓣肥大，而且轻薄，逆光拍出去很透，很明亮。丰子恺是不喜牡丹的，说“牡丹要吃猪肚肠”，“吃了猪肚肠一无用处”。这样的说法我不太赞同。虽然花的实用性在于果，果的实用性在于腹，因而有“果腹”的说法。但花可以观赏，希腊人说，人为什么喜欢花，因为花表达了柔嫩与滑腻。大多数柔嫩滑腻的对象都是能够引起我们愉悦感的，除了蛇。你看到花，你高兴了，开心了，觉得愉快了，于是你不生病，不吃药，节约了好多的钱，花就是开得好的，开得有实用性的。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牡丹的花期不长，3月下旬才开，算起来是开得比较早了。不到半个月，这畦牡丹园的牡丹已所剩无几。我明天要去武汉，今天到了牡丹园，与拍了半个月的牡丹告别。今年我拍牡丹的时间最多，几乎隔不几天就要去一次牡丹园。今年的牡丹也没受到特别的照顾，因为管理员都去照顾樱花了。有时候感慨那个扛着樱花原产地是中国的小粉红真的很愚蠢。你何不换一个方式，扛了牌子说，中国人不看樱花，大家都去看团城山公园的牡丹，看我们的国花呢。我估摸着有一半的黄石人民不知道公园里有牡丹的。

当我向牡丹作别的时候，它已经残了。整座牡丹园几乎看不到一朵滋润的，可以掐出一把水的牡丹。地上铺满了牡丹的落蕊，剩下的几朵也憔悴不堪。于是我想起汤显祖《牡丹亭》《惊梦》中的一支曲子：“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虽然不是断井颓垣，牡丹落红满地，看得也是很凄凉。一旁的芍药依然是小小的花苞儿，也许，我不能看到这块牡丹园的今年的芍药了。芍药虽然不如牡丹端庄大气，开起来也很艳丽，美中不足就是琐碎了点，着急了点，恨不能把自己所有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显摆显摆，让世人多多关注，因而显得好小气。但不管怎么说它也是美丽的花，比月季玫瑰好看。

我不喜欢玫瑰，不喜欢茶花，不喜欢那些厚成一坨坨的花，虞美人很好，月见草很好，菊花很好，荷花很好，当然，还是牡丹最好，芍药最好。

所以我要与团城山公园的牡丹道别，与我可能看不到的这里的芍药道别。希望明年的牡丹不要遭遇樱花季和油菜花季，而有人得空来细心的管理。

有朋友说汉阳公园的牡丹花开了，我去的时候它还开着吗。

我到武汉去看牡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