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喜的二十岁生日宴上,那碗飘着油花的淮南牛肉汤刚端上桌,快递员送来了一份文件。她笑着撕开密封条,指尖在“亲子鉴定报告”几个字上顿了顿,汤汁的热气突然模糊了镜片。
“非生物学父亲”六个字像豆腐坊里炸锅的滚油,烫得她手指蜷缩。餐桌对面,母亲何文氏手里的汤勺“当啷”掉进青花瓷碗,溅起的汤汁在真丝旗袍上洇出暗红色血渍般的痕迹。
这个被全家人捧在手心的幺女不会想到,淮南城东那座传承五代的豆腐坊,此刻正在她颤抖的指节间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三叔公临终前攥着的那块祖传卤水石,原来早就预言了这场风暴——三年前老人咽气时,这块能让豆浆凝结成白玉的黑色石头,在何家喜手里碎成了两半。
1937年的淮南码头,豆腐匠何守义从日本人的刺刀下抢回个怀孕的苏州歌女。当夜,何家祖宅后院的石磨碾碎了整整八十斤黄豆,磨盘缝隙里渗出的乳白浆液混着女人压抑的哭喊,在青砖地上蜿蜒成河。那个被称作“小姨娘”的女人产下死胎那晚,何家豆腐秘方里突然多了三钱砒霜——正是这个剂量,让何家豆腐在战乱年代既能毒死日本军官,又毒不死嘴馋的街坊。
1998年暴雨夜,豆腐坊第三代传人何振邦开着新买的桑塔纳冲进淮河。打捞队从驾驶座拽出尸体时,车载录音机还在循环播放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副驾驶座上那盒没拆封的DNA检测试剂,二十年后出现在何家喜的梳妆台抽屉里,贴着泛黄的便签纸:“别查”。
祠堂香案下的暗格里,藏着三封没烧完的信。第一封用簪花小楷写着:“振邦吾儿,当年你爹从慰安所背回的不是姨娘,是南京城破那日的孽种”;第二封被烟头烫穿了“亲子鉴定”四个字;第三封只有半张信纸,洇开的墨迹像是被泪水泡过:“喜丫头若看到这些,就把卤水石埋进祖坟第三棵槐树下”。
此刻殡仪馆停尸房里,法医的解剖刀正划开三叔公泛青的皮肤。老人贴身口袋里掉出的照片上,穿学生装的何家喜与年轻时的何振邦宛如镜像——而真正的何家独子何振国,此刻正在精神病院用豆腐渣在墙上涂抹着同一个日期:1998年7月15日,桑塔纳坠河那天的日历被撕下来裱在相框里,摆在豆腐坊供奉祖宗的供桌上。
祠堂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何家喜攥着DNA报告的手指关节发白。供桌上那碗凝结完美的豆腐脑,在穿堂风里泛起涟漪,倒映着梁上悬了三十年的麻绳——当年吊死在祠堂的小姨娘,脚上那双绣着并蒂莲的软底鞋,此刻正穿在何家喜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