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湖北蔡

前年年底还是去年年初，在下雪那天，我听了京戏《武家坡》。

后来知道此戏节选自《红鬃烈马》，也知道这背后的一些掌故。此文记下几个片刻。

前后写来，断断续续，概因回忆，难纂成篇，不由感慨：光阴倏忽，刹那掠过。

一

于20年前，今年该说21年了。哥哥张国荣离去那年，学校礼堂放映了他的《霸王别姬》。

看完电影是夜里九点左右的，我还记得当时从礼堂出来那种感觉。该找一个什么样的词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呢？是恍如隔世，还是颠倒人间？这种感觉，在看完《红楼梦》之后会有，即使时令接近暑天，仍然是一身寒冷。艳阳照在小径、大树、高墙，炫目如宝玉离家那日，漫天雪花。

失魂落魄地走在人群，抬头看树巅枝叶间晃动闪烁的月儿；料想昏黄的月光，大概也透过清冷夜空看我。

原来京戏这么痛，这么美……没曾想哥哥是这么了不起的演员。当我对他的表演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时候，他已摆脱俗事、远离红尘。

二

2021年元旦前的一个凌晨听到同光十三绝，我一遍又一遍去听，想回到过去。

像《锁麟囊》、《春香闹学》、《辕门斩子》、《四郎探母》、《斩美案》……这些戏曲的名字都是外婆和我说过的啊，戏曲的名字很熟，它讲了什么，外婆是怎么说的，记忆凋零，不甚了了，模糊不清…

那时候的我就像不认真听讲的学生，知道乘法口诀，而不知三三得九，九九八十一。

如果任由记忆凋零成空白，我也无感；可偏偏又忆起一鳞半爪。咿咿呀呀的胡琴，咚咚锵锵的锣鼓点，旧时戏台上的出将入相。像冬夜里模糊的星光……

总有类似如这样的画面。外婆家的鸡窝前，懵懂无知的小小少年，守着收音机。盼着这些急风卷乱雨似的锣鼓点早点结束啊，我在焦急等小喇叭开始广播啦……

偷偷调走电台，没一会儿外婆从厨房探出身来，和我说，别换台，让它唱。我心里嘀咕，这有什么好听的？那时的我，听到戏曲，简直就是烦躁不安，恨不得手刃了那些唱戏的人。

三

大概是92年前后，有段时间住爷爷家。晚上，爷爷趁着洗漱的空档和我说《沙家浜》，昏黄的灯光下，他一边唱着，阿庆嫂把我往水缸里藏…

从未见他如此轻松，他一边唱着，一边笑着和我说，阿庆嫂把苕司令藏在水缸里。那一刻，我觉得京剧很有趣。后来，听《沙家浜》的智斗片段，一直等这两句戏。

时空像车窗外的风景，不停更换。岁月不见了往日的才子佳人；时光偷换了唱戏的人，连着听戏的人。

我至今不知道爷爷在那个时候的爱恨情仇，也没机会调转头去问他，于那个年月的人世艰辛。

一切都似风平浪静，像未发生。

20多年后的一日，我在赶地铁去公司路上，听到于魁智老师唱的《空城计》，急急风响起来的那一刻，毫无征兆，我想起爷爷，一时，泪如雨下。

……

想他也该过了一个懵懂的儿童时期；想他也会有壮志踌躇的少年；想他应该也有愁苦的现实；想他也经历过危机四伏的人到中年；想他如何从人事纷繁，一夜秋凉。

他一直是笑嘻嘻的，大家都是念他的好。所见的人都和我说，你爷爷是个大好人。

他离开我们的日子是一个平常的周六，那天，我恰好是学校放假回家。回家前的路上，我想什么时候去采访一下爷爷，想问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他在做什么？想问他，三线建设是什么？他年轻的时候，做了哪些事情？想问问他，他以前去了哪些地方？我也想问问他，......

他临终前，我叫了他，他喊着我的名字，很亲切和我说，你回来啦。一边挣扎着要起身......

流年带走了熟悉的世界，如常的时光变得物是人非，然后又趁人不注意，带来新的物是人非。

三

时间游移到2022年1月24日。那天我赶地铁到深圳北站，乘早上八点多的火车回黄州。

从地铁车厢出来那一刻，我还是喜悦的啊！内心还在哼着黄小琥的歌，我身骑白马啊，走三关，我改换素衣噢，回中原……这种愉悦感没持续三秒，我就感觉泪水在眼窝窝里打转，一时不知所以，像个受委屈的孩子。随着人群上了电梯，前面是一个姑娘拉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子，白色的行李箱。那行李箱里，应该装了她一年的漂泊。

脑海里那一刻的画面是多年前的春节，外婆坐在那里，温暖地和我说薛平贵回家去见王宝钏的故事。

早晨空气中飘着湿漉漉的清寒，如蚁的人群，每个人都是赶着回家的游子。

没时间看站前广场，曾经我和老婆、孩子在这里说再见、留影的地方。大脑一遍又一遍播放着上次、上上次离别的画面，一边麻木地任由双眼接收眼前画面，成堆的人戴着口罩，查验核酸、查验行程码，查验身份证、查验车票。我一边顺着潮涌进入北站，一边感觉自己眼泪即将奔涌而出……

不知道为何，那天的归途，从上车落座到广州南站，我一直在抹眼泪。我想完整地听那首歌，因忘了歌名了，不停去搜……待找到时，火车已经过东莞虎门，慌乱中急切地将耳机塞进耳朵，一边听着音乐，然后静待各种情绪，由宾客满座又一一散去。叶问说，四十岁之前，我吃穿不愁。于我，在四十岁以前，从未落泪……

到了武汉转车的空档，给家人电话，我试着表达我的感受，王宝钏在寒窑十八年，把附近的野菜扒光吃尽……

哎，能开口说出的总是单薄。

四

下午三四点的样子，到了黄州，天空是清冷。排了很久的队出站，办理登记手续之类，然后等车归家。途中所见多是苍茫的大地，远近村庄萧索。

天色将暗下来前，我进了家门。客厅的灯光很温暖，新买的取暖器用上了。客厅的帘子浅蓝色，格外温馨。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品尝饼干等小零食。入夜，我们聊天再次说到《武家坡》，王宝钏和薛平贵……我们也谈到这年新出来的一个版本。我们也说起要不要听一次，我凭着直觉说改编的版本未必有原戏曲的味道。

月色如银，空中时不时有小小的雪花在飞舞。我们聊到人未有戏中人的经历，却因观戏而生感触。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人的情感丰富且流动，遇到通感的，如文字和音乐就会往事重现…

……

时隔一年，某天，我在厨房小桌边画画，于无意间听到《武家坡2021》，猜测那或是我们聊天时谈到的版本。

由此，听完了京剧《武家坡》。

其时，黄州漫天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