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是宫里的画师,兢兢业业十余年,从未有过僭越之举。
偏偏公主闲逛之时,无意间看到阿姐作画。她一时兴起,将阿姐画上青蛇改作游龙。
被人发现后,公主将罪责全数推到阿姐身上,以谋逆之罪将她论斩,还满不在乎的笑道:「一介庶民,死不足惜。」
不久后我自请入宫,献上一副百鸟朝凤图。
画面可称僭越,然公主对它爱不释手。甚至到了将之挂在卧室中,日日观赏的地步。
我满意的笑了。
谁说能作画的仅有丹青呢?
有些毒药,同样可以变成颜料。
1.
坤宁殿外,一众白衣收拾着颜料,灰头土脸的出了宫,神情落魄至极。
这已是本月被公主赶走的第五批画师了。
公主喜爱看人绘画,尤其钟爱龙凤图。可这两种纹样画了便算谋逆,是以宫中谁也不敢画。
于是公主就变着法儿的挑刺,无论画工多精湛,勾勒多细腻,她一概都说「不喜欢」,再怒斥一顿将人赶走。
画师不仅挨了骂,还不许领俸禄,以至于宫里的画师只要听到是进公主府,都得先抖上三抖,千万般不情愿。
公主才不管这些,「找不到就给我接着找!找到愿意画的为止!」
底下的丫鬟们漠然点头,退下时都极是无语。
「哪还有人敢来她府上画画啊?」一个穿着翠衣的丫鬟无奈。
「是啊,这画师可是越来越难找了。」旁边身着粉衣的宫女也叫苦连天,「还不是她自己事儿多,现在都没有人肯来……唉,还是尽快找找吧。
若是找不到,公主只怕又要训我们了。」
两人耸耸肩,转身的背影皆透着深深的麻木。
「启禀公主!有画师自请入宫!」
一声通传,惊得所有人抬起了头。
粉衣宫女讶异的捂了嘴,低声问,「谁这么想不开,居然还要来府上画画?」
翠衣丫鬟也难以置信,同样压了声音回,「不知道啊,怕不是个傻的?」
就连公主也神色恹恹,「若是画不了凤凰,就打发了吧。」
在一片议论声中,我啪嗒一声跪在公主身前,将手中木匣高高举起。
「草民绘了百鸟朝凤图,特来献给公主!愿公主尊贵无双,祥瑞长存!」
公主眸中讶异一闪而过,扬声道。
「百鸟朝凤图?快拿来,本公主可要好好欣赏一番!」
她将那幅图拿在手里展了,一眼扫过去,眸底登时露了喜色。
画上,一只描金的凤凰振翅欲飞,好不尊贵,与世无双。
公主满意了,一扬手,「赏!」
我连连磕头,「谢公主赏识,但草民不要赏赐。」
公主眼底露出丝疑惑,「不要赏,那你要什么?」
「草民仰慕公主已久,唯愿能在公主身边,为公主作画!」
她沉思片刻,食指叩了叩木椅。
倏然,勾唇笑起。
「我正好缺个画师,」她说,「但可否留下,我还需再考验一番。」
无视周围一众丫鬟惊诧的神色,我久久叩首,「草民明白!谢公主!」
看着公主给我的考验,我暗自心惊。
竟让我做这种事情……她可真是大胆,不怕查出来是杀头的大罪!
不过正好,这样还免了许多麻烦。
·
不几天,公主就将那幅「百鸟朝凤图」挂了起来,日夜观赏。
公主对那幅图——准确来说是图上的凤凰,感到十分满意,唇角笑意掩都掩不住。
我也很满意。
我满意于这幅图挂的位置,正在公主卧室之中,门扉常年掩着,也将那颜料中的毒封存在卧室之内。
不仅隐蔽,不易误伤他人,而且浓度还足够高。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
公主想要考验我,那么我正好利用这考验,反将她一军。
2.
我敢画凤,自不是无的放矢。
早在阿姐还未出事前,我便知晓公主嚣张跋扈,日日喊着要做最尊贵的女人。
她不仅偷偷穿过凤服,甚至还当面挑衅过皇后、太后、贵妃,可以说是把稍有些地位的女子都敲打得罪了个遍。
为此她还被太后仗责了一顿,可她依然死性不改。
但即便如此,太后碍于名声,皇后忧于报复,贵妃囿于地位,几方制裁权衡之下,她们还是都选择了忍气吞声。
因此奉公主之命画图,只要画的不是龙,宫里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无事发生。
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但难免会有变数。
画师大多不愿为一幅画,而承担杀头的风险。
但我不同。
只要能给阿姐报仇,我什么险都敢冒。
3.
阿姐是我亲姐,俗话说长姐如母,她当真把这句话诠释到了极致。
我幼时贪玩,在数九寒天迷了路,是阿姐不眠不休找了我一个日夜,才将被冻到浑身麻痹的我接回了家。
而我的父母在外经商,自我有记忆以来,就没见过她们几面。
极寒伤了身子,自那之后我便体弱多病,常常卧榻难起。
每每是阿姐悉心照料,还用作画的钱换了银子,给我买来最上等的草药,日日调理。
在阿姐的照顾下,我的身子才一点点转好。
病好后我便缠着她教我绘画,阿姐笑问,「怎的突然对丹青感兴趣了?」
我其实是想卖画换钱,好给阿姐买礼物的。于是我含糊应,「就是突然喜欢,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可阿姐到底没等到我的礼物。
她被强召入宫那日,害怕反抗会遭来宫内有权有势之人的报复,于是顺从的入了宫。
而我一觉睡醒,便得知了这个消息。
此后十年,我再没见过阿姐一面。只有书信往来,和阿姐断断续续寄给我的银子。
我更加努力的画画,终于得了入宫的机会,好不容易能去见见阿姐。
可我赶到时,却只听到她因谋逆被论斩的噩耗。
我绘画师从姐姐,那幅画我一看便知,并非她的笔触。
是有人改了她的画,在本无问题的画作上加了龙,才导致姐姐被处斩。
好巧不巧,公主喜龙凤的事人尽皆知。
怀着疑惑,我打算前去求见。
却无意间在府外听到一段对话。
公主轻笑一声,「你提的主意当真不错,她在这画上署了名,便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
另一个声音诚惶诚恐,「能为殿下效劳是奴婢的荣幸,那画师能替公主挡灾,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至此,我终于明白。
阿姐的画为公主所改,被发现后,有下人出了主意,公主便将那龙嫁祸于阿姐,因此导致了阿姐的死亡。
仇恨瞬间吞没了我,耳畔再听不到一个字。
那一刻,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我要让她们,血债血偿!
4.
半月后,画成。
公主屏退了其余下人,冲我轻轻一勾指。
「拿上来吧。」
我毕恭毕敬将画递上,公主只扫了眼,便狠狠皱起了眉。
「我不是让你画龙么?」她语调已含三分薄怒,涂了寇丹的指用力点着那画,「龙在哪?」
我低眉顺目答,「启禀殿下,这龙藏在阵法图中,请准允草民将之指出。」
公主面色这才稍霁,将卷轴抛回我怀中,扬了扬下巴。
我立马上前一步,将图中游龙的脉络指出。
龙本潜藏阵法之中,一眼难以看出。可一旦看清龙形在哪,之后再看,这便是一副活生生的游龙图!
公主眼睛亮了,「如此巧思,甚好!」
既避免了被查出私藏龙图,又可观赏到栩栩如生的龙。
公主素爱这权势的象征,如今终于找到肯画之人,自是满意至极,冲我点了点头。
我心下一松。
我明白,她这是准许我留下的意思。
「但本公主不安心。」
公主看了看我,忽然说。
5.
不给我机会开口去问,公主就拿出一瓶备好的药液。
「私藏龙纹可是大罪,你如何保证不会泄密?」公主摩挲着那药瓶,语调不容置喙,「这是哑药,你喝了,我才能安心留你下来。」
出乎公主意料的,我什么也没说。
拿过哑药,仰头一饮而尽。
见我这么听话,她满意的收下了画。
又一次挂在了卧室中。
从此公主府上,多了个乖巧懂事的画师。
宫女们都惊诧万分,还有胆大的劝我趁早走人,言这公主府内的日子难过得很。
可他们不知道。
最难过的人,很快就会是公主了。
她可是在卧室里,挂了整整两幅毒画呢!
6.
今天是太后的寿宴,公主起了心,想要把那幅凤凰画儿带去炫耀。
底下人惊诧极了,纷纷劝道,「公主三思呀!」
皇家亲缘淡薄,上回公主得意过了头,就被太后狠狠罚了;
公主受罚,下人也免不了要吃些苦头,是以谁都不愿公主如此。
但公主不依不饶,「不过一只凤,我想带便带了,哪里容得你们这些下人多嘴!」
我也有心劝她。
一是我与太后并无仇怨,毒画若是入了寿宴,只怕要伤及无辜,也更易将我查出;
二是公主性子自大,不会细查一幅画,但太后对公主并不信任,既是经她之手来的东西,便断无不查验的道理。
这二者凡有其一,我不仅要暴露不说,还极有可能无法如愿杀掉公主。
可偌大一个公主府,已无人再敢开口。
他们恐怕都想起了上次,公主也是如此这般,执拗的让人为她缝制凤服,好去皇后身前炫耀。
缝衣的人起初不愿,架不住公主当场就克扣了她的俸禄。她一家子全指望着这点钱,家里还有个生病的儿子需要日日拿药。
于是那人一咬牙,还是为公主缝了凤衣。
凤衣缝制的完美无瑕,公主也很是满意。
皇后的人没法对公主下手,气急之下,以「体恤民情」为由,着人去了那个缝衣人家中。
听闻第二日,她的儿子就离奇死亡。
缝衣人哭得悲恸:「大夫明明说,他还能活好几年的,为什么会这样!」
不几日后,她因悲痛过度,昏倒了被送出宫。
有人劝了公主:「凤服引祸,只怕这是皇后的下马威。」
公主当即赏了那人二十耳光,直打得人脸高高肿起,连着一个月说不出话。
「我还怕她不成?我才是这宫里最尊贵的女子,给我好好下去反思!」
自那以后,一旦掺合上这档子事,下人们都唯恐避之不及。
这宫里没有善茬,在那些高位者眼里,下人们就是谁不高兴了都能踩上一脚的奴仆。
众人战战兢兢,想劝又不敢劝,宫里氛围一时冷极。
就在所有人都无可奈何时,我捧着一个手镯,越众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