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宝钗什么都有,黛玉只有眼泪

翱皓谈文化 2024-09-19 15:13:21

不知道第几遍读到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中错以错劝哥哥》,读到宝玉挨打之后,宝钗立即送了特效的丸药来,而黛玉来时,却两手空空,只是哭得“两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不禁长叹一声,一句话撞上心头:宝钗什么都有,黛玉只有眼泪。

眼泪有什么用!妙的是,曹雪芹还要从黛玉口中说一遍。宝钗因为批评薛蟠不该挑唆人告宝玉,呆霸王被冤枉,一着急就口不择言说宝钗想嫁给宝玉,这下子把宝钗气哭了,而且回房间整整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来,也无心梳洗,便出来看也被薛蟠气得够呛的母亲,正巧遇到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黛玉看她无精打采,眼睛又明显是哭过的样子,就笑着刻薄她:“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也医不好棒疮!”这个阶段的黛玉逢着机会就刺宝钗几句,却不料这回本就以己度人说错了,反而说中了自己——令人恍悟黛玉哭出了多少眼泪,也医不好宝玉的棒疮,也保不住人间仙境大观园,也成就不了木石姻缘。却原来,绛珠仙子一生的眼泪,点点滴滴流在神瑛侍者的心上,每一点每一滴都像珍珠一样,而在现实的世界中是没用的。他是无用的人,她给的是无用的眼泪。

黛玉所有的,只是她的眼泪。宝钗完全不同,极少流泪的宝钗,什么都有。

为什么说薛宝钗什么都有呢?

首先,他们家在京中有房舍,还有几处。当他们全家进京城的时候,曹雪芹让我们看得很清楚,他们是有选择地住进了贾府,不但薛宝钗的舅舅王子腾家可以住,就是他们自己在京中也是有房子的。看第四回——

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该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工夫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却知道,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他们出场的时候,读者容易被薛蟠惹下的人命官司和抢来的英莲吸引,容易忽略一个小小背景,薛家的财势。“丰年好大雪”的薛家在京中有几处房舍,而且直到进京快到了,他们才讨论此事,显然对那几处房舍并不很放在心上。再看第四回结束的地方,就是他们进了贾府以后,薛姨娘和她的姐姐王夫人私底下约定,“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就是说薛家人所有的日常开销都自己来,所有物资保障和待遇都不要贾府管了,薛姨妈这句说得高明,这样才是长久之计。王夫人呢,也就一口答应了,这不是姐妹之间客不客气的问题,是王夫人清楚妹妹家的实力。

黛玉后来也对宝钗说 :“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 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黛玉看得清楚。而黛玉自己呢?“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还有家,薛家更是财力雄厚,这一点,让两个女孩子在贾府的底气完全不同。

钗、黛待人接物的巨大差异,一般人都将原因归于性格,其实和这个底气也有关系。宝钗摆平自己的热毒(热衷和火气),其实靠的不是冷香丸,主要是一味神药:银子。有钱,自然凡事不多心,凡事不计较,凡事不紧张,出手疏爽,容易周全。她当然比黛玉容易平和淡定得多。

有钱和有很多钱,又是两回事。来看第十三回,秦可卿突然去世了。这个时候呢,秦可卿的公公贾珍说了那句著名的荒唐话,就是:“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这句话,情感冲动完全压倒了理智,失去了分寸,相当奇异,有点荒谬,往往被当成贾珍和秦可卿不伦的佐证,其实也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姿态。加上没有长辈管束,贾珍在秦可卿丧事上冲动到底,“恣意奢华”。但是选棺材的时候,他看了好几副杉木板(后来贾政认为按规格就该选杉木),他都看不上,正巧薛蟠来吊唁慰问,听说贾珍找不到好板,就对他说:“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叫作什么樯木,出在潢海铁网山上,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现在还封在店里,也没有人出价敢买。你若要,就抬来使吧。”抬来一看,是什么样的木头呢?“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大家都赞叹称奇,贾珍问价钱,薛蟠很阔气,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做人中庸的贾政这时劝贾珍:“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贾珍不听。

如此珍贵和不寻常的木料,原来是给一个亲王准备的,薛宝钗家都有。

当然,如果宝钗能参与秦可卿的葬礼,肯定是不会像薛蟠做这样不得体、不守礼、有僭越味道的举动的,毕竟宝姑娘的两大好处,一是无短板,二就是有超越年龄的分寸感。但是以她在家里的地位,她对这些财物的支配权,和薛蟠是差不多的。所以她也是送得起这样的豪礼的。

说到葬礼,正好宝钗也遇到一次。第三十二回,金钏儿跳井自杀了。王夫人正在说,她想把姑娘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金钏儿装裹,但是最近姑娘们又正巧没有新做衣服,只有黛玉生日做了两套,然后王夫人怕黛玉忌讳,不好向她开口(此处批评黛玉,真是亏王夫人说得出口!贾母最疼爱的外孙女、自己的外甥女过生日的新衣服,现在居然想拿去给死去的丫鬟穿,这岂止是不好开口,作为舅母都不应该在脑子里出现这个念头),所以王夫人正在叫裁缝赶做,这个时候江湖人称“及时雨”的宋——啊,不对,薛宝钗就连忙说了:“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在王夫人需要的时候,宝钗又随手就拿出了两套新衣服。宝钗平时的装扮总是半新不旧,很低调的,她为什么就能够随时有正巧刚做了的新衣服呢?自然是他们家不断给她做新衣服,所以实际上宝钗有很多的一年四季的新衣服,穿都穿不过来,而她偏偏挑那些旧的穿,一方面与暴发户划清界限,彰显自家是旧族,穿着妆饰走的是“老钱风”路线,更有格调,同时也显得自己作为大家闺秀的安分平和。但薛家岂能亏待唯一的大小姐?自然是不管她穿不穿,依然会按时节不断给她做新衣服,所以,她的新衣服不要说两套,就是十套八套,也是说拿就能拿出来的。这里明写两套,其实写了背后的无数套。正如此处明写宝钗的懂事和遇事镇定,其实写透了她的冷漠无情。

看这一段,估计不止我一个人有一种冲动,想堵在薛宝钗气定神闲地离开的路上,劈头对她说:不愧是姓薛啊,可惜只有雪的冰冷,没有雪的洁净。听听你满嘴说的是什么?这是一条人命啊,你再怎么想帮亲姨妈搞心理建设,也不能张嘴就把金钏儿的自杀说成失足掉下去;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孩子,你再怎么看轻她,怎么忍心在她死后还说她是个糊涂人?这是和你平常有往来的女孩子啊,因为她是王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你连她的身材尺寸都注意到、送过她旧衣服的,就算你当时纯粹是出于公关,她终究也不是一个陌生人,她突然死了,就不值得你情绪有一点点涟漪——哪怕几秒钟的黯然,一时的不知说什么好?

宝钗在金钏儿死后的表现,是无法为之辩解的。因为此事本与她无关,这是她主动选择去表现的。吃了那么多冷香丸,也没能在这种时候学会高贵的沉默,她太想在王夫人面前建功立业,功倒是立了,也造了孽。孝敬长辈没错,帮亲不帮理也可以理解,但是总要有底线。不问黑白,毫无慈悲,机巧百出,浑然天成,“懂事”到这个地步,实在也太会做人了,段位高是高,到底少了些人情味。

可惜王夫人们不会这么看,她们看到的只是宝钗及时奉上的两套衣服,还附赠贴心安慰。俗世之中,宝钗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再来看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宝玉被父亲打得不轻以后被抬回了怡红院。姐妹兄弟中第一个来的人是谁呢?是宝钗。“及时雨”宝钗来了,而且不空手——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治疗棒伤的特效药,宝钗也有,而且是很方便能拿到的,所以她这么快就来了。

再看第三十七回,湘云想做东,邀一次诗社,宝钗就给这个名士风度的诗人加文艺女青年提个醒,告诉她:不能不考虑钱的事情。

有人认为,“也只有宝钗能把一个原本很小众也不需要花钱的文青活动,做大做强办成集体聚会。海棠社是怎么起来的?探春一纸邀约,众人即兴应和,又趁着贾芸送来两盆白海棠,即以海棠为题写诗——让迎春随手打开一本诗集,一个丫鬟随口说一个字,定下格律和韵脚,就这么乘兴而起,又风雅又随意。

而宝钗认为,诗社虽小,但关键是不能得罪人。她是把文青聚会当成社交,把娱乐搞成应酬的。”(《刘晓蕾〈红楼梦〉十二讲》)

这里对宝钗的看法我赞同,而且觉得嘲讽得痛快而不失忠厚;不过说大观园起诗社“不需要花钱”,却觉得也对也不对。探春发起海棠诗社,确实又风雅又随意,不过大家在秋爽斋写完诗、评完诗,之后做了什么呢?大家“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第三十七回)。这些酒果应该是探春出的,因为她说了既然是她起的意,就要先做个东道主人。其实还用了一些纸、墨,以及一支用来计算时间的、叫作“梦甜香”的香,虽然没写到,但应该还有请众人喝的茶——大观园里的茶,也不是便宜之物。笔墨纸砚香,平时就有,诗社时用用无所谓,酒果却要事先准备下,茶可能也要——毕竟大观园里每个人喝茶的口味都不一样。难怪过了没多久,探春、李纨带着众姐妹一起来找凤姐,一定要她进诗社当“监社御史”,凤姐一语道破她们的心思:“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做东道的。你们的月钱不够花了,想出这个法子来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钱。”李纨忍不住笑了,说:“真真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凤姐答应了。(这里插句闲话,王熙凤最后的表态真是春风妙趣、口舌生香:“我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令我不禁想起过去有个说法:“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凤姐确实有可恨之处、该骂之处,但也确实有这样的魅力。)

所以,诗社还是要花钱的。在凤姐挖苦李纨吝啬、不肯出钱陪姑娘们玩玩的话里面,她凭直觉随口说出诗社大致需要“每年一二百两银子”,如此说来让姑娘们从月钱里出确实不是办法,要运转得顺滑,要长久,真的需要固定的经费来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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