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述人:强子 文/编辑:渭北青松
我叫强子,出生在七十年代中期的渭北农村。打我记事起,家里穷得叮当响,土坯房、泥土地,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可即便如此,家中却始终弥漫着一股醇厚的酒香,那是父亲酿酒留下的痕迹,也是我们一家人的骄傲。
爷爷在解放前,在村里的烧酒作坊当伙计,一待就是好些年。
作坊里热气腾腾,大灶上的蒸锅整日冒着白气,谷物在蒸煮发酵间变幻出奇妙的滋味。
爷爷就在这烟火缭绕里,练就了一手酿酒的绝活儿。
后来,手艺传给了父亲,父亲也是个实诚又勤劳的庄稼人,一门心思钻研,酿出的包谷烧,那味道在十里八乡堪称一绝。
在农忙时节,田间地头的乡亲们累得直不起腰,收工后,兜里揣着几个皱巴巴的毛票,直奔我家。
“强子他爹,给打斤酒解解乏!” 父亲总是笑着应和,从大酒缸里舀出透亮的包谷烧,那酒水落入陶罐,溅起的酒香能飘出老远。
大伙围坐在一起,咂摸着酒味儿,一天的疲惫瞬间消散,简陋的小院里满是欢声笑语。
1989 年,我考上了县城高中,这在我们家可是天大的喜事。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昏暗的灯光下,每张脸都笑得褶子更深了。
父亲拍板决定,亲自送我去县城,临走之前,他小心翼翼地从柜子深处捧出两瓶精心酿制、密封完好的包谷烧,再用旧布一层又一层细致地裹好,仿若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我看到了好奇地问道“大,你送我上学去,咋还带着酒干啥?”
父亲笑着说道,你个瓜娃,这两瓶酒是给你二伯的,你到县城念书,你二伯在县城当官了,以后最起码有个照应嘛!
二伯是三爷的儿子,因为在父亲那辈中排行老二,所以我唤他二伯。二伯比父亲大几岁。
听父亲说,小时候的二伯,那可是村里出了名的调皮蛋。
爷爷在烧酒作坊忙碌时,二伯就像个机灵的小耗子,瞅准空子,偷偷溜进去,撅着屁股趴在酒缸沿上,偷喝还没酿好的酒醅。
那辛辣冲鼻的味道,常呛得他直咳嗽,小脸憋得通红,却还是乐此不疲。爷爷瞧见了,顶多佯装生气喊一嗓子,心里实则担心这皮孩子喝醉了,在作坊里磕着碰着出事儿。
后来,二伯参了军,一身绿军装穿在身上,走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
父亲站在村口,塞给他一瓶包谷烧,二伯眼眶泛红,拍着胸脯说:“兄弟,等我回来,咱再一起畅饮!” 那誓言在风里飘着,带着浓浓的乡情和兄弟情。
二伯当兵刚转业回来被分配到了偏远的山岔公社,那儿根本不通班车,人去公社上班要么靠腿走,要么靠骑自行车。
有次三爷想二伯了,就让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他去看二伯。
父亲用自行车驮着三爷,骑了五六个小时才到二伯上班的公社,看着一身灰头灰脸的三爷和父亲,二伯没急着和三爷打招呼,先急忙问父亲:三娃(我父亲小名)给哥带包谷烧了没有。
父亲听了哈哈大笑,边笑边说道,你这哥,不问你大和我来看你辛苦不辛苦,先问给你带酒了没有。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瓶包谷烧来。
二伯接过酒,双手颤抖,热泪盈眶,直说这是世上最好的东西,暖了他思乡的心窝......
再后来,二伯转业到了地方,进了民政局。当时民政局的局长来我们村下乡,机缘巧合下尝了爷爷酿的包谷烧,那股子醇厚劲道的味道,让局长赞不绝口。
二伯知晓后,每次回城,总要带上几瓶自家的酒。爷爷和父亲哪会收他钱呐,在他们心里,这不过是兄弟间的情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一路上,父亲扛着我的铺盖卷,我背着书包,两瓶酒在布袋子里晃悠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父亲边走边给我讲他和二伯小时候的事儿,有一回二伯偷酒喝结果喝醉了,迷迷糊糊掉进猪圈,弄了一身的泥,还被猪追着拱,那狼狈样,笑得我肚子都疼。
父亲边说边夸张地比划着,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如同雪后初霁的暖阳,“后来啊,我俩躺在麦秸垛上,望着满天繁星,拍着胸脯发誓,等以后有钱了,包谷酒一定要喝个够,喝个痛快!啥山珍海味都不换,就图这口家乡的酒,这兄弟间的情分。”
我听着这些故事,心里对二伯也满是亲近与期待,想着到了县城,有二伯照应,求学之路或许能顺畅些。
好不容易进了县城,我们先到学校报了到,然后就直接来到了二伯家。
那是一座独门独院的小楼房,白墙黑瓦,在当时的我看来,气派极了。
父亲整了整衣角,抬手敲门,门开了,二娘探出头,瞧见是我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招呼。
进了屋,二伯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我们来了,抬了抬眼皮,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浅淡得近乎敷衍:“来了啊。” 语气平淡,仿佛我们只是无关紧要的路人。
父亲仿若未察,热络地走上前,试图拉二伯叙旧,眼中满是期待:“二哥,咱可有日子没见了,还记得咱小时候偷喝酒不?那些年的事儿,就跟昨天似的。”
二伯却只是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勉强的笑,眼神飘忽:“都过去的事儿了,提它干啥。”
父亲忙不迭地把包谷烧递过去,脸上堆满笑:“哥,强子考上县城高中了,往后还得多仰仗你照顾。这酒,是我新酿的,你尝尝。”
二伯放下报纸,站起身,瞥了一眼那两瓶酒,眉头微微皱起,指了指一旁酒柜,那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包装精美的高档酒,有茅台、五粮液,在灯光下闪着奢华的光。
“哎呀,兄弟,现在都啥年代了,谁还喝这又暴又辣的包谷烧了。” 二伯的语气里透着股嫌弃,“我这一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局里事儿多着呢,哪有闲工夫照顾强子啊,你们也别太为难我。”
父亲的手僵在半空,笑容也凝固了,我站在一旁,心里像被泼了盆冷水,凉透了。
二娘在一旁冷眼旁观,嘴里嘟囔着:“来就来呗,带下这些东西还得我再费劲扔。”
屋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尴尬得仿若能凝结成冰。我局促地站在沙发一角,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偷偷瞧着父亲。
只见父亲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眼中的光芒也逐渐黯淡,像一只受伤的鸟儿,收起了羽翼。
没坐多久,父亲便站起身来,强撑着笑容告辞。
二伯大概感觉他刚才的话说得有点儿重了,马上又说道,三娃,你平时也不太来县城,一会吃了饭再回去。
父亲尴尬地笑了笑说,不了,我还要赶回去的班车呢。然后默默拉着我,告辞离去。
从二伯家出来,一路上,父亲一直沉默不语,脚步沉重。
许久,他突然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带着无尽的悲凉与自嘲。“傻啊,我真是傻,还当他是从前一起偷酒喝的兄弟,人一当官,就变咯……”
然后,他突然停下脚步,表情凝重地对我说:强子,你说,你以后考上学当了官,会不会认我这个只会酿酒的大,会不会跟你伯一样,不认咱们这些穷亲戚?
看着父亲那严肃的表情,我急忙说道,我才不会学我伯的样子呢!
从那以后,父亲再没去过二伯家,我们的生活依旧在田间地头打转,父亲酿酒越发沉默,那酒香里似乎也藏着些哀愁。
随着三爷的离世,二伯几乎再也不回老家了,每年清明上坟也都是开着车直接到坟地,烧完纸之后直接回城里,他害怕我们这些穷亲戚让他办事。
不过他的官运还是很不的,从民政局长干到了县人大副主任,随着他的官越来越大,二伯也是整天周旋于各种应酬场合,高档酒一杯接一杯往肚里灌,身边阿谀奉承的人越来越多。
他在灯红酒绿中渐渐迷失了自我,收受的礼品、贿赂越来越多,家里的高档烟酒堆成了小山。
纸终究包不住火,几年后,二伯因贪污受贿东窗事发,被抓进了监狱。
消息传来,村里炸开了锅,有人唏嘘,有人谩骂。父亲听闻,愣了许久,当天夜里,坐在院子里,对着月光独酌,喝的还是自家酿的包谷烧。
过了些时日,父亲决定去探望二伯。听闻这一消息,我很是诧异。
“大,你疯了,现在跑到监狱去看我二伯,你大概是忘记了咱们那年在他家受的气!”我直接给父亲打电话说道。
“强,我没有疯,你伯那年的确做的不对,不过我最近做梦老是梦到他,梦到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耍的样子,总之我心里很乱,就是想看看他,毕竟他和我是一个亲爷。”父亲的声音虽低,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监狱里,隔着冰冷的玻璃,二伯的模样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凌乱,眼神黯淡无光,仿若被抽走了精气神,再没了往日当官时的威风,他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父亲竟然会来看望他。
看见父亲,他的手颤抖地贴在玻璃上,嘴唇嗫嚅着,半晌才吐出一句:“兄弟,我错了……” 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无尽的懊悔。
父亲眼眶泛红,拿起旁边的话筒,手微微颤抖:“二哥,你糊涂啊!咱小时候虽说穷,可活得踏实,心里敞亮。咋就走上这条路了呢?”
二伯低下头,泪水簌簌地落,打湿了衣襟:“是我没管住自己,被钱迷了眼,丢了咱老祖宗的脸…… 我这后半辈子,算是毁了。”
父亲眼眶湿润,隔着铁窗只说了句:“哥,好好改造,等你早日回来,酒还热着呢。”
二伯出狱那天,父亲早早等在监狱门口,手里拎着一坛包谷烧。
二伯走出那扇沉重的大门,瞧见父亲,脚步一顿,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父亲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递过酒坛:“哥,尝尝,还是这酒实在,能暖人心。”
二伯颤抖着手接过,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水顺着喉咙流下,呛出了泪花,却也冲散了他心中多年的阴霾。“是啊,兜兜转转,还是这酒最好……”
后来,二伯回到村里,跟着父亲学起了酿酒,兄弟俩在烧酒作坊里忙碌,往昔的情谊在酒香中慢慢复苏。
我也在事业上努力奋进,每次放假回家,一家人围坐,喝着包谷烧,那些曾经的苦难、背叛与救赎,都化作杯中酒,暖了岁月,醉了人心,让我们愈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亲情与平淡生活。
岁月悠悠,那渭北农村的包谷烧,依旧散发着醇厚的香气,见证着人间的冷暖悲欢,承载着我们一家人永不磨灭的记忆与对生活的执着坚守。
它不再仅仅是一种酒,而是我们心中的一份信念,无论遭遇多少风雨,只要这酒香还在,家就在,希望就在。
生活还在继续,酒里的故事,也永远讲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