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拥明月》
作者:桃花小羊
简介:
崔窈宁的前半生人人艳羡。
她是清河崔氏的嫡女,自小骄纵任性,后嫁给同为簪缨世家的状元郎裴钰更是被宠上了天。
裴钰与她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成亲当天许她绝不纳妾,一生无异腹子。
她以为裴钰真心待她,却没想到在父兄被人冤枉谋反下狱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抬外室进门。
他说:“蕊娘性情很好,不会与你相争,就算生下孩子也会养在你名下,谁都越不过你。”
再后来,他又说:“一个孩子你都容不下,你真教我失望。”
再一睁眼,回到十四岁那年。
这一次在春日宴上,望着众多风采出众的少年郎,崔窈宁的目光径直略过满眼期待的裴钰,定在那个肃静清越的青年身上,嗓音娇气又蛮横:“我选他。”
他是晋阳长公主的儿子。
同样……也是裴钰的长房嫡兄。
裴宴书是高门世族教养出来的小公爷,气质清绝,芝兰玉树,自小就将规矩戒律刻在了骨子里,是整个京城出了名的端方君子。
却无人知晓,他自见到堂弟未过门妻子的那刻就起了觊觎之心。
不曾想,有一天,他心中的明月从天上奔他而来。
精彩节选:
天刚微亮,四时院内就已亮起了灯。
抱琴吩咐杏雨和桃霜二人打来热水备着,自己则去了内室,喊床上睡得正香的姑娘起床。
帷幔垂下,身形影绰。
少女雪白的藕臂搭在锦被上,一头青丝散落,盖的并不严实,露出一截温润如玉的香肩。
“姑娘,姑娘快醒醒。”
“老夫人那递了消息过来,让您早些去。”
抱琴掀开帷幔,声音轻柔地喊她。
须臾过后,床上的少女总算有了些许动静,揉着惺忪的睡眼,娇声问她现在几时了。
天刚泛白,熹微的晨光透过半开的窗棂洒进来,映着灯架上的烛火,愈发显得室内明亮。
抱琴将帷幔挽起系上,近前说:“将五更天。”
崔窈宁揉了下眉心,缓慢坐起身,扯了下床边的摇铃,外间等候的丫鬟们顿时鱼贯而入。
崔窈宁下了床,由着她们伺候。
“今日怎得这样早?”
“姑娘忘记了?春日宴到了。”
崔窈宁一怔,估算了下时间,确实到了。
日子过得真快。
转眼就到了春日宴。
没有郑青陵和裴钰,她觉得日子都快活许多。
果然先前烦闷都是因为他们。
唔…
如果能在春日宴上找到个好郎君,就更好了。
崔窈宁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想。
桃霜将一支红宝石鎏金蝴蝶金簪插进她的鬓间,望着镜中的美人面问:“姑娘穿哪条裙子?”
崔窈宁说:“那条浮光锦绣裙。”
绣娘们赶制了快小半个月,终于在前两日绣好送过来,不愧是上好的浮光锦面料,绣裙在阳光下舒展开来时,裙摆上绣着的大簇绽开的金丝牡丹仿佛活了似的,光彩浮动,炫目逼人。
梳洗完,崔窈宁简单用了点早饭,往前院去。
路上迎见崔萱。
她今日也是盛装打扮,穿杏色缠枝莲纹襦裙,鬓间斜插了支点翠鎏金彩凤簪,华贵的流苏缀在脸颊,衬得她整个人如出水芙蓉般清丽。
崔窈宁率先唤了声:“七姐姐。”
崔萱眼里流露出几分惊艳,须臾才缓过神,笑着打趣,“平日就够美了,今日这样盛装打扮,春日宴上也不知会有多少郎君要丢了魂。”
九娘本就是极为鲜妍明媚的长相,甚至于带了点锋利华艳的美,这样张扬的颜色正是衬她。
她已经可以料想到春日宴上会有多热闹了。
反正,她不指望今年能挑到好郎君。
她可没母亲那么急,今年不成还有明年后年。
崔萱伸手捏了把她的脸,笑着说:“莫说是那些没见识的郎君,就连我瞧着都很难不心动。”
崔窈宁知道自己长得美,倒也不会刻意谦逊。
她弯唇道谢,“彼此彼此。”
崔萱自个儿对今日的妆容也很满意,见她这么说,摸着自己的脸,美滋滋的笑了。
两人一齐进了前厅。
崔老夫人简单交代了一些事情,见天色不早了,便打住话,让下人送她们两个出去。
管事嬷嬷觑着她的神色,端了杯热茶给她,笑问:“老夫人是在担心两位姑娘吗?”
崔老夫人接过没喝,拨弄着茶盖,难掩眉宇间的愁思,“可不是,两个丫头都是气性大的,万望今年的春日宴,别再出了什么差错才好。”
都是她宠到大的哪能不知道脾气?
可外面毕竟不如家里,还是稍稍遮掩才好。
她原先不担心九娘,只是想到她今年和七娘一道,心又悬了起来,就怕她学了七娘的莽撞。
前两年的事情她还历历在目。
七娘上回去春日宴时,不知因为什么和赵三娘起了冲突,没聊两句,硬生生泼了人家一身茶水,不知多少人瞧见,幸而后来被人拦住了。
若是当场打起来,脸面都没了。
可即便如此,洛阳的权贵世家哪有几个不清楚的,说是说小孩子胡闹,却没人敢上门提亲。
管事嬷嬷笑说:“两个姑娘都是知道轻重的,您就放一百个心吧,等着看咱们两位姑娘名声大噪,届时求亲的人把府上门槛都要踏破了。”
崔老夫人想起两个一个比一个出众的孙女,脸上总算显露出几分笑颜,“但愿罢。”
说着,又想起远在白马寺的那位孙女,拨开茶盖,低头抿了口热茶,淡声问:“六娘如何了?”
管事嬷嬷说:“近日安分的很。”
崔老夫人放下茶杯,不疾不徐地说:“让人多看着点,别让她跑出来了,要是真的不安分……”
停顿了下,她眼皮耷拉下来,“就动手吧。”
管事嬷嬷一凛,应了声是。
崔老夫人神情平静,淡淡地念了一声佛号,把玩着串檀木佛珠,让丫鬟搀扶着她进佛堂。
若是老六安分,她不会这么心狠手辣,毕竟是亲生孙女,就算是庶出,到底也是儿子血脉。
可要是不安分,她绝不会留手。
春日宴设在安平大长公主的别苑,地处郊外,朱楼碧瓦,画栋飞甍,处处透出皇家的奢靡华贵。
安平大长公主知道自己身份贵重,若是来得早年轻姑娘公子们必定拘束,往往都是最后才到,只坐一会儿便回去,留时间给他们年轻人。
大长公主还未到,为了避嫌,女眷和男客们具皆分开坐,园内女眷大多都有自己的交际圈,三两个手帕交凑在一块说话嬉笑,好不自在。
年轻公子们则聚在假山旁的楼阁,喝茶的喝茶,说笑聊天的说笑聊天,这一块都是男子们,说话没什么顾忌,话题难免落到贵女们身上。
谈论哪个女子更美,哪个更窈窕。
“斜对面亭子里坐的是卢三姑娘吧?”
“是她,怎么安兄是瞧上她了?我可先说了,这卢三姑娘可是咱们洛阳里出名的脾气坏。”
“啧,还是个烈性子,不过模样是真出众。”
几个外地过来的世家公子频频看向斜对面的四角亭,不论其他,单论模样,那里面坐的几位姑娘真是出众,各有各的特色,真是人比花娇。
“要论模样,还得看清河崔氏,不论是前头嫁人的,还是府内待嫁的几位姑娘各个美若天仙。”
“尤其是九姑娘,见之难忘。”
“真有那么美?”
“骗你作甚,人来了不就知道了?”
几个世家公子半信半疑,见好友一派认真的样子,倒也不好再说什么,顺势聊起其他话题。
他们都是世家子弟,什么美人没见过?
再美又能美到哪去?
正想着,园内忽然躁动起来。
“九姑娘来了。”
“九姑娘。”
几个年轻公子循声看去,只见两个少女由婢女领着从园外进来,抬步进了斜对面的四角亭。
亭外临着一湖春水,翠绿的荷叶中数十枝粉荷交错相映,暗香浮动,让人不免想起古时候一位卢姓诗人的诗“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左边的少女穿一身宝石蓝缠枝牡丹纹褙子,下搭海棠红滚赤金团花纹轻纱裙,臂弯间挽了条赤色披帛,眉如远黛,眼若秋水,这样鲜艳张扬的颜色激发了她眉眼的迭丽,宛若烈日下傲然绽放的牡丹,灼灼其华,奢艳逼人,一切事物在她面前都失了颜色。
几位年轻公子霎时失声。
崔萱和崔窈宁低声咬耳朵,“我觉得有很多人在看我们,啊不对,准确说是有很多人在看你。我说的吧,今日不知有多少公子要丢了魂。”
她不抬头,也知道那些公子现在什么表情。
她天天见九娘,今日都被晃了神。
更何况那群没见过九娘姝色的毛头小子?
崔萱寻了个位置坐下来,看向靠左边坐的红裙姑娘,“卢三娘,特意请我们过来做什么?”
她也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好友,原先预备着带九娘过去找她们,没成想半路被婢女拦住了。
说是卢三姑娘有请。
卢三姑娘和她前两年春日宴上险些打起来的那位赵三姑娘是手帕交,因着这层关系,平日宴会见着她多是呛声,少有能和平相处的时候。
如今特意差人请她过来,想也知道没好心。
卢三娘目光扫过崔窈宁的脸,脸色霎时难看下来,冷冷看向坐在她对面身穿青裙的少女。
你不是说就崔七娘一人吗?
青裙少女接收到了她眼中的含义,脸色发苦。
她以为就她一人呢。
崔七娘那个脾气她们谁不知道?
别说她们不喜欢,听说就连她府内几位适龄的姐妹都不乐意搭理她,谁想到崔九姑娘这几年来第一次参加春日宴,竟是和她一起来的。
当着众人面,卢三娘不好说什么,给了她一记眼刀,才笑着和崔萱说:“自然是许久未见,想念得紧,便趁着春日宴好好与你见上一面。”
她说着请她们二人坐下。
她目光诚恳,语调真切。
崔萱若不是知她是什么性子,真就信了她。
“虚伪!”
卢三娘不在意她语气里的讽刺,目光微移,落在她身旁,迟疑了下问:“这位是九姑娘吧?”
崔窈宁颔首点头,“是我。”
嗓音清甜,光是听声音就觉得甜意渗进了骨子里。
卢三娘脸色更难看了。
原先坐在这是因为这里离男客近,听说从长安来了好几位郎君,她本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
可如今崔九娘一到,谁眼里还能看得见她?
可若是让她平白让出亭子,她又不肯,心里恼怒之余,不免又瞪了眼那青裙少女。
崔萱见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笑着讽她,“卢三娘,该不会是我家九娘在这挡着你相看了吧?若是如此你尽管说,我保准拉着九娘走。”
卢三娘瞥一眼她身旁的少女,硬是挤出笑来,“自然不是,九娘来这里我巴不得呢。”
崔萱这张嘴要不说她讨厌呢。
她原是想激她出丑,在这群公子面前丢了脸,谁想到她把九娘带来了,也变得没那么蠢了。
她按下火气,笑着说:“我方才打听到这次春日宴,荥阳郑氏,陇西李氏,河东裴氏,琅琊王氏几家都派了子弟过来,待会儿可有的瞧了。”
卢三娘顿了下又问:“九娘快及笄了吧?”
“是,下月及笄。”
卢三娘笑说:“那待会儿你可得好好瞧瞧,若瞧上了谁只管说,我们保准不与你抢人。”
崔萱接了句:“那也得你抢的过才行。”
卢三娘面不改色,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崔窈宁失笑,扯了下崔萱的袖角,笑着道谢。
说话间,园内一阵骚动。
几个与她们相熟的年轻姑娘跑过来笑着说:“那群郎君们在比投壶呢,走,快瞧瞧去。”
“三娘快点,有好几个俊美郎君。”
“嘻嘻再不来可就没位置了。”
卢三娘意动,问她们两人意见。
崔窈宁和崔萱两人都没意见,剩下亭子里的几位姑娘身份本就不如卢三娘,自然更无二话。
一行几人往男客那边去。
楼阁里外围满了年轻贵女,好奇地往里看。
见着她们几人过来,早有机灵的贵女认出身份,让开好位置,请她们几人进去。
楼阁内雕梁画栋,丹楹刻桷,富贵自是不必多说,这些人都是金质玉相的世家公子,个个模样清俊,然而最显眼的还要属最里面的三人。
一个少年清朗文雅,另一个少年恣意洒脱,截然相反的气质,看得一众贵女们移不开眼。
稍后几步的窗旁坐着一个青年,他年纪较其他几位少年来说稍长些,穿一身银白缂丝白鹤纹宽大袖衫,眉目很淡,像上好的画师极尽工艺勾勒出的水墨画,神清骨秀,琼枝玉树。
崔窈宁的视线依次从裴钰、郑青陵身上掠过,而后定格在裴宴书身上。
他实在太适合穿这样一身颜色,好似竹林间的那捧春雪终于回到了他的雪山,又好似清幽湖水里倒映出的一轮弯月,风雅清冷到了极致。
总归都带了点没有人间烟火气的飘缈。
稍许,崔窈宁移开视线。
有人问:“是谁和谁比?”
早来的贵女说:“河东的裴郎君和荥阳的郑郎君。”
卢三娘笑着问崔窈宁:“九娘你觉得谁能赢?”
她声音不大,却刚好够人听见。
崔窈宁察觉到霎时间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似乎也在等待她的回答,看她选择哪一个人。
平心而论,这两个她都不想选。
默了两秒,她的目光径直越过满眼期待的裴钰,定在那个肃静清越的青年身上,嗓音娇气又蛮横:“我选他。”
一众愕然。
先不论那个郎君投壶技艺如何,单说一点,他不参与这场比斗,选他又有什么意义?
卢三娘愣了片刻,和她解释:“是那两位比。”
她动作轻微地指了下裴钰和郑青陵。
少女轻轻点头,“我知道啊。”
她语气太过平静,好似她问了什么奇怪的话。
卢三娘面上的笑险些挂不住。
你知道还选其他人?
崔窈宁偏头问她:“不能选吗?”
她容色极美,眸色却很清冷,如一池料峭春水,带着几分深冬残留的寒意。
卢三娘莫名发怵,反对的话咽进了喉咙里,强笑道:“能选,自然能选。”
她往临窗的青年那望一眼,为自己找补了一句:“那位郎君瞧着便比这两位要厉害。”
单论容貌气质,自然是这样。
风姿这般出众的男子实在乃她生平仅见,只是年龄委实比她们大了些,瞧着约末弱冠之年。
也不知道什么身份。
这般年龄怕是已经娶了妻吧。
卢三娘思忖片刻,又想起方才亭子里说的话,一时也不知道崔九娘是不是瞧上了这个人。
不然怎么放着那两人不选,选他。
以卢三娘自个儿的喜好来说,她还是更喜欢面前的这两个少年,而非那个不解风情的郎君。
无怪她这样想,临窗坐的那位郎君神情从始至终都很淡漠,除了九娘说话时看过来,便没再往她们这边看过一眼,仿若她们根本不存在。
确实好皮相,可这性子也太冷了点。
正想着,有人道出他的身份。
“这位是晋阳长公主之子,小公爷裴宴书。”
楼阁内,穿青色大氅的青年笑着开口介绍:“两位姑娘好眼光,不论投壶还是各种技艺,咱们小公爷都是信手拈来,从无一场败绩。”
这话细听难免有几分吹嘘的意味。
说话的青年玉冠束发,天生一双笑眼,看人时先带了三分笑意,很有几分名士的风流蕴籍。
“子玉。”冷淡的声音轻喝了声。
被唤做子玉的青年似乎和他关系很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怕崔窈宁几人多想,补了一句:“我这可没有半点吹嘘,不信你问问他们。”
几个长安来的年轻公子连忙应和。
卢三娘心想你们都一起来的,自然帮同伴说话,只是虽然这么想,她却不会蠢到表露出来。
她笑着说:“我们自然信。”
崔窈宁跟着点头。
她当然信。
上辈子在长安她听得比谁都多。
裴家百年也难出这样的人物,不论琴棋书画,亦或者杂玩投壶等等,没有一样他不拿手。
长安那群贵女喜欢他喜欢得快疯了。
她偶然得见,不像是寻常女子对男子的心仪,倒像是疯狂的信众将信奉的神明捧上神坛。
崔窈宁有时也在好奇。
这样一个人有什么东西是他不会的吗?
好像没有。
家世相貌体态气质学识他都已经做到了极致。
杜存瑜有些意外的看了眼她,以他的见识和眼力,自然看出她是真信,顿时来了几分兴致。
有意思,这姑娘别不是真对行之有想法吧?
要真是,他先默哀。
认识这么多年,他比谁都清楚行之的身体情况,再美的天仙在他眼中恐怕都不如花草显眼。
宫中那位华阳公主就是个例子。
尽管面前的少女比华阳公主还要更美三分,可杜存瑜不认为,只凭这点就足以影响行之。
不过他向来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转身走向裴宴书,笑着说:“行之,快露一手给两位姑娘瞧瞧,我看她们都不是很相信的样子。”
裴宴书眉心拧紧,语调沉了些,“子玉!”
他眉目很淡,神情冷下来时更令人望之生畏,然而杜存瑜和他相处许久,把他的脾气摸得清清楚楚,知道他看着面冷,实则算是好脾气。
更何况,他若真的生气,大不了让他打一顿。
杜存瑜壮士断腕般的想着,又继续游说。
临窗而坐的青年仿若未闻,执起杯茶抿了口放下,容色平静,看不清半点情绪的起伏波动。
好似那些话,对他没有半点影响。
卢三娘没忍住出声:“既然小公爷不愿意就算了吧,我记得没错的话是这两位公子要比斗。”
她这一声又将众人的视线拉回到郑青陵两人身上。
兴许因为众人聚焦的点不在他们,两人都有些意兴阑珊,眉眼沉郁,看着没了方才的意气。
园内伺候的仆人早早取了投壶和箭矢过来,问过两人后,各分了数十支箭矢,便退到一旁。
有贵女壮起胆问:“两位郎君开始吗?”
一声落下,附和的人不在少数。
“快开始罢,等到现在了。”
“我看好裴郎君,裴郎君一定能赢。”
“这话可不好说,荥阳郑氏世代习武,裴郎君纵然修习君子六艺,又如何能与郑郎君比较?”
各个贵女支持喜欢的不一样,争执不下。
裴钰把玩着一根箭矢,忽然没了半点兴致。
他和郑青陵斗的再厉害又如何呢?
九娘连多余的目光都没分给他。
他心里比谁都要明白,九娘是真的不在意他们,所以才会直接无视,就连半点动容没有。
他又想起她刚才选了堂兄,没选他也没选郑青陵。
尽管他猜到原因,却仍然觉得惶恐,堂兄的种种条件都符合九娘选夫婿的标准。
裴钰闭了闭眼,让自己别慌了神。
“不比了。”身旁忽然传来恹恹地一声。
裴钰回过神,见郑青陵随手把箭矢丢给一旁的仆人,眉目冷漠,说了句算你赢便大步出了楼阁。
众位贵女面面相觑,谁也不清楚缘由。
只有裴钰清楚,他们都输了。
在崔窈宁面前,他们两个谁都不是胜者。
他此前早没了兴致,见他这么说,便放下箭矢,也说不比了。
围着的贵女们觉得好没意思,三三两两的散开。
见状,杜存瑜笑着打趣,“行之,你瞧瞧,因为你,这场投壶游戏都没得看了。”
“还不快给这几位姑娘露一手?”
裴宴书听得不耐,才要说话,见穿石榴红裙的少女还未走,抿了抿唇,让仆人拿了根箭矢过来,随手一丢,那根箭矢精准落入投壶内。
他这才抬眼看向杜存瑜,语气平静:“行了吗?”
杜存瑜只是说笑,没想到他真答应了。
他惊疑不定地扫了他一眼,又往楼阁门口看了眼,只瞧见一行几个少女转身出去的背影。
这简直不合常理!
他裴行之什么时候是几句话就能说动的人?
正因为知道行之是什么脾气,他才这么肆无忌惮地打趣,谁想到他今日居然不按常理出牌?
杜存瑜坐到他对面,追问:“什么情况?”
裴宴书目光冷清,语气平静:“什么?”
“少来。”杜存瑜抓起茶壶,倒了杯茶灌了一大口,没好气地说,“你压根不是这个脾气。”
“说,今日怎么这么反常?”
他端着茶,仔细回忆了下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没有…吧?
好像一切都挺正常的。
难不成真是因为他说的那句话所以内疚了?
杜存瑜想到这又开始怀疑自己。
不应该啊。
他认识的行之怎么会有内疚这种情绪?
还是说,他其实根本不了解他这位好友?
不是他不往女色的方向想,只是他见惯行之对华阳公主,对一众长安贵女的态度,清楚他不是会为女色动容的人,自然也不会往这里想。
更何况,行之平日冷清淡漠的几乎像个修道之人,女色感情这种词汇放在他身上都像折辱。
杜存瑜怎么都想不通,抓狂的问他。
坐在他对面的青年始终不疾不徐,他坐姿端正,仪态极好,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公子的骄矜。
“没什么,想投就投了。”
他语调轻缓,透出一股漫不经心地意味。
杜存瑜还想再问,见穿着雪青长衫的少年走近,少年眉目清朗,眉宇间隐约有几分与行之相似,似乎是他的堂弟,叫…叫什么裴钰来着?
应该是这个名字。
只是堂弟,没听行之提起,想来不熟。
杜存瑜不确定地想,止住话头,笑着看向他:“来找行之?”
裴钰恭声喊了句:“杜六哥。”
杜存瑜出身京兆杜氏,在家行六,外人称一声杜六郎,性情最是恣意风流,一身学问却极好,以如今弱冠之龄,也跻身于那些名士之中。
不论是他和堂兄的关系,还是学识。
他都得喊一声兄长。
喊完,裴钰才老实回了句是。
裴宴书语气平静:“说吧。”
他向来是这副语气,裴钰也不觉得有什么,说夫子准许他在洛阳多待几日,问他的意见。
青年眉目极淡,嗓音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夫子既然同意便行,不必来问我的意见。”
裴钰止住话头,说那他去寻九娘。
他说完抬头看了堂兄一眼,见他神情如常,仿佛不曾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稍稍放下了心。
想来堂兄对九娘没有半点意思。
他不该多想才是。
是了,是他因九娘的话而乱了心神,堂兄那不知情感为何物的性子,又如何会在意男女之情,纵然九娘真有什么想法,堂兄定也不会应。
只是九娘的心思,他还要打住。
裴钰心头松快起来,拜过他们快步出了门。
案桌上摆满糕点茶水饮子等吃食。
杜存瑜拿了个丹柰咬了口,笑说:“行之,你这堂弟看着文雅,实际上心思不少啊。”
不好说品性如何,只是看着就心思活络。
他不太喜欢。
杜存瑜说了几句就打住嘴,话题倏地一变,“他口中的九娘可是方才那位红裙姑娘?”
杜存瑜对那位姑娘的印象实在太深。
美人他见过不少,可美成那样的还是头回见,少女迎风而立,臂弯间挽着的赤色披帛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神色清冷,眉眼迭丽,像艳丽的胭脂上点染了一抹雪意,清冽又出尘。
分明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却一点没这个年纪该有的张扬热烈,那神态让他想到了行之。
两人倒是很像。
没得到回答杜存瑜也不以为意,又笑着开口:“你那堂弟眼光倒是挺好,就是不知能不能抱得美人归了,那姑娘瞧着就不是好拿下的人。”
“清河崔氏,啧啧,这门楣高着呢。”
“我记得太子妃好像是清河崔氏出来的吧?还是博陵崔氏,我记性不好,记不太清了。”
“你堂弟想娶她,怕是困难,清河崔氏的嫡女,他的身份还是略低了些,换你来还差不多。”
眼见着杜存瑜越说越离谱,裴宴书止住了他,眼中露出几分警告之意,“到此为止,子玉。”
杜存瑜愕然的看向他。
青年面色不变,语气平静地给出自己的解释:“姑娘家名声重要,不要在外随意议论。”
杜存瑜觉出几分不对。
他也没说什么啊,顶多说了这姑娘很难娶。
哦,还提了他堂弟和她。
可这些也没什么?
相对于那些露骨的谈话,他说得再正常不过。
玩笑之谈罢了。
等等不对,他急什么?
行之他什么时候君子到连这种小事都要管?
他想起刚才投壶的异样,又想到现在的事,好像行之两次变化都是因为这个姑娘?
杜存瑜这下彻底坐不住了,狐疑地扫了他一眼,试探性地问:“行之,你认识她?”
裴宴书神情不变,嗓音如敲冰戛玉般清冷,一字一句道:“清河崔氏的嫡女谁不认识?”
他语气神态都挑不出错,还是那副漠然样,仿佛都什么事都不关心,也不在乎。
杜存瑜却一下子拍手大笑,像是抓住了他的把柄般,得意洋洋地说:“果然和她有关啊。”
“行之啊行之啊,你真是关心则乱。”
裴行之性子多冷淡一个人,像他刚才喊他投壶,他不乐意时,任凭他怎么说都无动于衷。
现如今,句句有回应。
他若再瞧不出个中猫腻,真就是傻子了。
杜存瑜忍不住感慨,“行之,你也有今天啊。”
“说说,那姑娘知道你心意吗?”
杜存瑜说这话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谁能想到,行之竟然会喜欢上比自己小五岁的姑娘。
他问:“一见倾心?”
裴宴书抬眼,那双漆黑的眸子看人时一派疏离淡漠,他及时出声,止住了杜存瑜漫无边际的猜测,“不是。”
这话究竟是回的哪一句,杜存瑜不得而知。
若是上句,多少就有些耐人寻味。
行之久居长安,这还是他头一次来洛阳,既然没来过这里,又是什么时候见的这位九姑娘?
杜存瑜百思不得其解,又想到他刚才的态度。
难怪不喜裴钰呢。
换成他,谁若和他抢人他也不喜。
行之还是太好脾气了。
杜存瑜兴致勃勃地怂恿好友,给他出谋划策,“你听我的,姑娘家都是要捧着的,你要多送些东西讨得她欢心,才有可能抱得美人归。”
“你信我,这事我有经验。”
裴宴书冷不丁地问了句:“你有经验?”
杜存瑜想到自己那些风流韵事,有点心虚,不过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那怎么不算经验!
花楼的姑娘也是姑娘!
他杜六郎无论在长安哪座花楼都受人欢迎,当然不仅仅因为他的相貌家世,最主要他会讨那些姑娘们欢心,肯舍得在她们身上花心思。
杜存瑜觉得自己很有底气,嚷嚷着大声说:“我当然有经验,不知多少贵女喜欢我。”
当然,行之更受欢迎这点被他自动跳过。
裴宴书一阵默然。
他这位好友放浪形骸也不是一两日,以他京兆杜氏出身,贵女千金任由他挑,可他却嫌拘束,宁愿在花楼和姑娘们喝酒逗趣也不愿成亲。
他执起一杯茶,垂首抿了口。
他又何尝不是。
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
大概人总是要撞一次南墙才肯回头,只是他这人执拗,撞过一次,鲜血淋漓也不肯放手,兴许因为他的执着,神佛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可是多荒唐啊?
为何再来一次他们还是已经认识了?
神佛给他重活一次的机会,难道是要他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旁人,这未免太过残忍。
若是如此,他宁愿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他垂眼,压下眼底的戾色。
杜存瑜不死心地继续劝他:“你信我,只要你肯给她花心思,用不了多久,她就会答应你。”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
裴宴书回过神,眼底闪过一丝自嘲。
凭什么呢?
凭他学问好家世好相貌好?
可在她那,她不喜欢,他再优秀也没意义。
他应该死心的,毕竟已经验证过一次。
他再执着下去还是会像上辈子一样的结局。
可是,可是——
少女那句娇气又蛮横地“我选他”,仿佛还在耳边环绕,一次又一次提醒他,再试一次吧。
上辈子没有郑青陵。
上辈子和裴钰比投壶的也不是他。
上辈子她也没选他。
很多他记忆中的事情都发生了偏离,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性,她这辈子也没那么喜欢裴钰呢?
这个念头,不可抑制地疯狂跳跃起来。
青年轻舒口气,抬起手掌按了按心口的位置,眉头轻轻蹙起,他是极为清冷风流的长相,这样的一面平添了几分病弱的美。
“诶快看,你那堂弟纠缠那姑娘呢。”
杜存瑜惊呼了声,忙引他看向窗外。
裴宴书心思回笼,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
裴钰出了楼阁,一路往斜对面的四角亭去。
到了亭子前,他停下步子,喊来侍奉在一旁的婢女,让她将白玉盘中盛着的桃花送进去。
这是春日宴私下口口相传的规矩。
如果想和心仪的贵女说话便将桃花送给她,对方若是也有意,便会回赠给他一枝杏花。
若是无意——
对方既不会要桃花,也不会送杏花。
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被拒绝,难免丢了脸面。
裴钰却不在意,他太过清楚九娘是什么性子,她虽然不会要,可见面的机会应该会给他。
她总是这样。
脾气骄纵任性是真的,可心软好哄也是真的。
她不会眼睁睁看着他颜面扫地。
裴钰回想起少女从前生气时,故作凶巴巴的模样,可当他买来她喜欢吃的点心时,又别扭地说:“只这一次,若是还有下回,就罚你——”
她一时想不出,咬着糕点纠结。
他为了哄她,便装出一副心疼银子的样子,这时候少女就会欢呼地说,罚他再买十个。
他那时候想,她可真可爱呀。
她明知道他是故意演出来给她看的,却没有拆穿他,而是选择陪着他继续演下去。
现下想来,满心欢喜。
裴钰回了神,忽然特别特别想要见到她。
想要倾吐满腔的思念。
想要告诉她,他有多心悦她。
*
婢女端着白玉盘进了四角亭。
卢三娘几人下意识地看向崔窈宁。
无他,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波了,过来送花的人一个接一个,可她愣是一个人都没搭理过。
其中不乏洛阳出名的郎君。
更有一些从外地远道而来的世家公子。
卢三娘酸溜溜地问:“这又是哪位公子啊?”
她抬头对送花来的婢女说:“我们九娘眼光高的很,寻常公子们的花就不要再往这里送了,省得被拒绝后伤了心,你说是不是啊,九娘?”
卢三娘看向崔窈宁。
崔萱看不过去了,按住九娘的手,阴阳怪气地回怼她:“我们九娘眼光确实高,不像三娘你,旁人送了几枝花便真以为自己美若天仙了。”
她捂着嘴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们九娘在这,怎么我们自来了后,就没见有几人送你?”
卢三娘横眉冷竖,差点骂出声。
青裙少女连忙拦住她,怕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崔萱打起来,到时候颜面扫地就丢人了。
“是哪位公子送的花?”
婢女垂首恭敬地答道:“是裴钰公子。”
卢三娘一阵愕然,下一秒火气噌噌往上冒。
九娘都不待见他,还上赶着过来。
可见男人骨子里就是贱的。
罢了,这种男人她原也不稀罕,让给她就是。
卢三娘冷哼一声,别开脸。
婢女捧着白玉盘,柔声问桌旁的少女意见如何
少女眉眼迭丽,神色从容平静,细白的手中把玩着一枝白杏,闻言,眼皮微掀,慢条斯理地开口:“劳烦姑娘送回给裴公子罢,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