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的清晨,九十一岁的父亲追随二十年前辞世的母亲,团聚去了

文海流云 2023-04-24 13:35:43
我的父亲母亲

许华鉴

流淌的日子

好像约好了在冬天。八年前腊月的一个清晨,九十一岁的父亲,追随二十年前辞世的母亲,团聚去了。

父亲三岁时没了我奶奶,十五岁时,我爷爷又舍我父亲而去,排行老三的父亲从此开始了十多年自谋生计的长工生活。母亲是从六十里地的圩外赶到父亲耕作的田里割稻来的,“千里姻缘一线牵”,仿佛是命中注定,父亲捕获了母亲的芳心。后来,就有了我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在父亲五十岁、母亲四十六岁那年,我又来到了这个世界。以至于后来,母亲带我出门串亲戚,总有人问:“这是你家细孙子呀?”母亲无奈中带点欣慰的说:“还孙子呢,老巴子小伙,四十六岁养的‘害’呀!”

一垛垛的油菜花,醉眩在一春春的田垛里;一沟沟的芦苇絮,摇曳在一秋秋的河荡中……

起早贪黑、劳作不休、与世无争是父亲一生的真实写照。老实巴交的父亲“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是个典型的“怕老婆”。“一块馒头搭块糕”,母亲是一家之主,总是精打细算着料理家务大事,今年买砖头木料,明年买水泥黄沙,硬是在村里最早竖起了三间大瓦房。母亲既会勤劳操家,又个性泼辣,是庄上出了名的“洋辣子”。

在农村生产队的时候,借集体歇气的间隙,父亲跋河到岸旁的荒田里去摸螺螺,突然看见苇丛里有几只鳖蛋,父亲喜出望外连忙弯腰踩水去拾,不料被队长发现,用竹篙抽在父亲屁股上,父亲跌趴在河水里,敢怒不敢言,狼狈的样子成了社员的笑谈,还被会计扣掉二工分。队里的坏秀才编了个顺口溜嘲讽这事:“大老三,拾鳖蛋;拾几个,拾三个;屁股一翘,蒿子一捣,眼睛一翻,原来是他大老三。”母亲听说后可不依了,到队长家讨理,说父亲歇气的工夫去拾甲鱼蛋不应该被扣工分,队长用篙子打人更应该向父亲道歉。队长不答应,母亲赖在队长家里哭闹了两天两夜,终于掰下了犟头子。

事后,母亲说这事一是为了争个理,二是为了父亲以后不再受人欺负。只不过,“大老三”成了全村的名人,也成了父亲的诨名。我一直认为这是父亲带给我的“耻辱”,为这,我与小伙伴们干了不少的架。

屋檐下的冻冻丁化了又结,结了又化;房梁上的小燕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平淡的日子,河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流淌着……

平日里,我们巴望的除了过年,就是过生日了。每次过生日,父亲总会给我煮一个鸡蛋,要知道,那时一只鸡蛋可以换一斤盐的。而父亲却从未过一个自己的生日,父亲七十岁那年,我们兄妹六人决定给父亲“贺寿”,可三岁死了娘、十五岁没了爹的父亲也不知自己是哪天生的。父亲拗不过我们,选个日子作为自己的第一个生日。母亲笑了:这是她与父亲第一次相识的日子。

父亲总在母亲“老大摆伙”的喝斥声中过着,我一直怀疑他们除了为了过日子而过日子外,还有没有其他感情可言。后来,三姐告诉我的一件事推翻了我的“怀疑”。

绵绵细雨的一个秋日,八十九岁的父亲到老友家打“小麻将”,在回家途经庄心的一座桥下坡时,跌了个四仰八叉,将左股骨跌裂,因年纪太大,遵循医生建议卧床静养,服药治疗。

在那个冬日的暖阳下,父亲坐在藤椅里,三姐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母亲临死前曾经托三姐一件事:“等我去世,你老子虽然吃住不愁,但他平时就喜欢吃个烧饼喝点早茶,我老早攒下了一千块钱,你匀着给他用。”我知道母亲的“吝啬”,有了一块凑五块,有了十块凑五十,钱捏算着花,可却为了父亲省吃俭用攒下了这笔钱。

父亲母亲在世时总说:“我们能捞一个钱就捞一个钱,能不伸手就不伸手跟你们要。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只能帮你们成家,立业还要靠你们自己的本事。”父母亲生育了三双儿女,我们又繁衍了几十口人,都幸福地活着。是的,幸福地活着,就是对父亲母亲最大的慰藉。

冰冷三垛镇

在我小学的一个寒假,那个冬天,特别冷。为了卖个好年成,父母亲决定装货到邻县高邮三垛镇去。百十里水路,父母亲荡着双桨,凛冽的北风吹在他们挂满希望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冷意,而我却冻得蜷缩在船棚里。船行破冰的声音和着“吱嘎”的桨声,十多个小时后到了三垛镇。将船停靠在一个傍桥沿河的码头,父亲进镇里摆了个菜摊,我和母亲在码头边摆了一个菜摊,好守着船,还方便母亲上船烧晚饭。为了早点卖完蔬菜,我们一天只能吃早晚两顿。

在蔬菜要卖完的前一天傍晚,母亲估计生意不多了,让我看会儿摊子,到船上生火烧晚饭。眨眼儿功夫,突然有人慌里慌张跑边跑边喊:“不好了,河边有个奶奶煮饭锅翻到脚上,脚烫伤了。”好多人都跑向河边。“奶奶不是我妈妈,我还要看菜摊呢。”我没去凑热闹。“细麻腿子,是你妈妈烫伤了,在船上哭呢。”看码头的大爷溜过来指着我说,“你怎么还不快去?烫得不轻,都起泡了,我去喊你老子。”我冲向船边,真是母亲。母亲将瓦锅膛搁在船头上,生火煮饭,一阵大风刮过,货减船轻,船一个晃荡,刚要煮透的饭锅米汤一股脑地倾倒在母亲的右小腿和脚面上,起了好多泡泡。母亲痛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也吓得六神无主哭了起来。父亲与看码头的大爷一起回来了,他们用一种像面粉的东西和水搅拌敷在母亲腿上脚面上,后来我知道了那是石膏。

看码头的大爷对围看的人说:“大家行行好吧。反正要过年了,大家帮帮忙把这家剩下的蔬菜都买了吧。”天下还是好人多!围看的人你一斤他三斤的,一会儿就把剩下的百十斤大蒜、青菜分购一空。父亲要带母亲到三垛镇上挂瓶水消炎,母亲不肯,说回家挂水肯定便宜些,还有四天就过年了,早点回家早点逸当。父亲犟不过母亲,给看码头大爷两斤大蒜表示了谢意,连夜往家赶。一路上,母亲发高烧呻吟不止,我能做的就是用湿毛巾放在她额头降降体温,再个把小时喊一声“妈妈 ”,唯恐她一睡不醒。一路的冰河封冻,一夜的披星戴月,我们三人一口没吃,一宿没睡。

出门一时难,在家千日好。回家的感觉真好,母亲有那么多人照料。只不过,母亲又吐血了。母亲就是闲不下来的命,一闲下来就吐血。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一直就是体弱多病的,每到年关岁底,母亲就大口大口地呕吐鲜血,装满稻草灰的铜炉子成了她形影不离的伴,一来好取暖,二来好吐血。每年过年前后都是我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唯恐母亲吐血不止突然离去。我不知道民间为什么说“逢三”是个缺,顽强的母亲也终究没能跨过七十三岁的坎,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风雨大纵湖

父亲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唯唯诺诺的,就是母亲在队长家哭了两天两夜也没让父亲挺直身板找回点男人样。可那次大纵湖里的风雨搏击,让我看到了父亲“男人”的一面。

垛上人种芋头舍不得花钱买肥料,大家都摇橹撑船到兴化与盐城搭界的大纵湖捞水草。通常起早开船,晌午到,捞够半天,水草出船舱,舀舀水草渗水,天黑在湖边留一宿,第二天起早再捞个半天,水草过头顶就起程回家。

高中暑假的一天,年近七旬的父亲船后舱摇橹,我前头带篙,与邻居几条船打帮一起到大纵湖捞水草。

赶早行船,晌午时分,船进了大纵湖口,第一次亲近湖,我就沉浸在《岳阳楼记》所说的“浩浩荡荡,横无际涯”里了。清澈的湖水一览见底,水草间,鱼虾来回逡游,螃蟹张挂簖网,阳光弯进湖水,形成一道道粼粼波光,阵阵微风拂过湖面聚拢而来,还真是惬意。我与邻居家的宏伙一头跳进湖水里嬉耍追逐扎猛子。放眼湖面,四周尽是捞水草的船。父亲将船撑往湖心,用两根竹杆绞着捞起了水草,我一路游着追赶着船,闹够了游累了,趴到船上帮父亲捞起了水草,水草渐渐高出了船舱。

七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才闻雷声响,就见雨如灌。狂风夹着暴雨突然疯狂而至,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辨不清东西南北,重载的船在湖里打着晃,摇摆着借着风劲“人来疯”一般直往下游冲去。船在湖心里,桩绳无处可系,风雨无处可避。我站立在船尾,手足无措。湖浪拍着船身顺着船舷直往船舱里爬。风雨中传来父亲的喊声:“别发愣,快进船舱把水草往湖里抛。快点。”边说边拿起船头上的铁锚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我赶紧跨进船舱,抱起水草就往湖里扔。

年近七旬的父亲,佝偻着腰的父亲,满头白发的父亲……

风不停地刮,雨不停地下……

父亲一次又一次的在湖里“扎猛子” ……

我担心父亲有什么闪失,正要跳到湖里,父亲露出了脸大声喊:“你不要下来,接着赶快把水草往湖里抛。”邻近的船沉了一条,又沉了一条……

一分钟、十分钟……

终于,船被铁锚拽在湖底生了根,停止了狂奔,一船舱的水草也被我全部抛到了湖里。

风平了,浪静了。我心有余悸地瘫坐在船舱里,看着“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的父亲,倾听他的教导:“遇到这种情况,不能慌,迎风头好避浪,船横在湖里容易进水,湖里浅滩多,船吃重搁浅更容易翻船。”

那天仅仅我们村与邻近的芦洲村就沉了十二条船,在离家那么远的大纵湖里打捞几吨重的水泥船那可是费力伤财的事,在垛田,船就是垛上人的另一个“家”呀。后来曾有两年时光,我在大纵湖边的中堡镇上班,每每亲近大纵湖,我总会想起风雨中的大纵湖,想起风雨中伟岸挺立的父亲!

被风吹过的日子,洒落满地的思念。每当嗅到冬天的味道,我总是沉浸在对母亲的缅怀里……

又是在冬天,父亲也走了。送别父亲的那天,风裹着雪,雪缠着风,纠结着弥漫了天地。那片片飞着的雪花,可是母亲让神灵代笔写给父亲的封封相约信笺?那阵阵吹着的北风,可是母亲教仙人鸣奏迎接父亲的支支相邀乐曲?也请这天上人间的精灵,捎去我的问候和祝福吧,愿操劳一生的父亲母亲,在天堂一路安好!

父亲母亲永远地离我而去了,曾多少次,在村头巷口,总遥望到父亲母亲翘首张望的期盼身影;在桌旁碗间,总聆听到父亲母亲絮絮叨叨的焦心叮咛;在床边屋前,总体味到父亲母亲掖被整衣的慈心温暖。我多想再次放下手头的事,再回家看看疼爱我的父亲母亲,可这已没有可能。

操劳、清贫、慈爱一生的父亲母亲,你们给了我生命,更给了我丰富的情感和人生!你们将永铭我的记忆,历久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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