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灭制造问题的人并不能消灭问题本身 - 郭崇韬惨遭暗杀|闲话残唐五代】以王宗衍、郭崇韬之死,沉淀出一个启发,即:问题是有生命的,解决制造问题的人,并不能解决问题本身。
具体到李存勖身上,他的困境就是:刚刚攀上自己的巅峰,又干掉了最有威胁的郭崇韬,怎么就会在不久之后直线堕落呢?
是啊,李存勖的陨落怎么就会与其巅峰无缝连接呢? 想回答这个问题,咱们得把时间拨回同光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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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事任命-权力重构之前在人事即政治 - 平蜀工程启动会的重点:人事任命|闲话残唐五代中就总结过,项目的成败,归根结底,就是取决于用人之得失。
作为后唐的创建者,李存勖当然清楚这条法则的效力。所以,在部署平蜀项目的同时,他也在洛阳开展了一系列的人事调动,包括但不限于:
作为帝国新得之疆域,蜀地在李存勖规划中,将起到(1)财富之源,(2)伐吴上游之利乃至(3)形势有变时的战略大后方的诸多功能。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由于郭崇韬的贪墨,当地盗贼四起与蜀地远离自己基本盘的现实,美好的规划完全无法落地。 所以,派得力能吏去治理蜀地,就是李存勖的当务之急。郭崇韬推荐在前,李存勖认可于后,孟知祥便顺理成章地得到了这副重任……与肥缺。
北都晋阳既是李存勖的龙兴之地,又因地利而又战略后方之实,同样需要一个能镇得住场子的重臣主持大局。 枢密承旨段徊表示:按道理,咱们刚刚拿下后梁,本应该让张宪这样有宰相之器的人坐镇邺都或者洛阳。 但是呢,这两块地盘都有天子亲自看场子,真有问题,老板自己也能处理;北都远离中原,必须派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人才稳妥——还有谁比张宪更合适吗?
于是,郭崇韬出征前将张宪留在洛阳的建议就此作废,张宪不得不远离中枢。
张宪有能力、资历老。面对已经极度膨胀的李存勖,是彼时为数不多还能规劝几句的老臣。这符合国家利益,所以郭崇韬推荐“可为相”。 这不符合段徊等佞幸的利益,所以想尽办法赶出决策圈。
与任命张宪留守晋阳的底层逻辑一致,佞幸安排昏聩无能的王正言接任张宪的邺都留守一职——这样一个笨蛋,不正是一个极好的牵线傀儡嘛! 当然,为保万全,又给王正言安排了一个佞幸自己人做副手——以武德使史彦琼为邺都监军。 于是,邺都所辖的魏州、博州等六州军政财务大权全都落到史彦琼手里。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暴发户史彦琼“威福自恣,陵忽将佐”,搞得自王正言以下,邺都大小官吏只有谄媚好他,才有可能干好分内的工作。
必须强调一点,邺都魏州可有一项著名的特产——银枪效节都。 早在中晚唐时期,魏博牙兵作为藩镇之乱的最高级别,就已经可以与长安天子相提并论。到了梁晋争霸之时,杨师厚组建的银枪效节都更是进化成了私兵的究极态。 当李存勖得到这支队伍后,梁晋的天平开始向李存勖倾斜,在决定历史走向的夹河之战中,银枪效节都屡立殊功。 这些人的根本就在邺都,而彼时的邺都却成了史彦琼这个无尺寸之功的佞幸的六个荷包。就算用脚后跟想,也知道未来不见得有多美妙。
咱们在【魏博故人的命运 | 资治通鉴在平行宇宙的复盘】中已经大致介绍过后唐的战略重镇。 除了前面提到到北都、邺都,还有作为首都的洛阳、西北重镇长安与帝国坟场名将磨盘的河朔重镇镇州。
从好马配好鞍的逻辑出发,将有宰相器的张宪派去晋阳、让李存勖自己照顾好洛阳、邺都,似乎都是合乎情理的决定。 然而,事实却与所谓的预期截然相反——不久的将来:
孟知祥成功将西川私有化。
皇甫晖于邺都叛乱,成了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最终酿成兴教门之变。
远离洛阳,本有机会力挽狂澜的张宪只能对兴教门之变徒呼奈何。 把所有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都赶出核心圈,自然不用再受他们的劝谏、限制,可这份廉价的欢愉是有代价的——而作为当事人,强大如李存勖也承受不起这份代价。
如果说平蜀的顺利得益于成功的人事安排;那,如今在战略重镇上的失败人事调动则彻底将李存勖置于危险境地。
2. 船漏偏遇顶头风前文提到了魏博牙兵的进化究极态——银枪效节都。 而李存勖同意将史彦琼派去邺都魏州,实质上动了银枪效节都留在老家的奶酪。 在李存勖眼中,如果给予银枪效节都足够的赏赐,实现“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的效果,这些帝国精锐也不见得会对史彦琼的搜刮有太多抱怨。
然而,同一件事情,在不同人的心中完全可以异化成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李存勖认为自己已经“赏赉非一”,可银枪效节都却“士卒恃功,骄恣无厌”。 站在李存勖角度,我“于十指上得天下”,非要论功行赏,军功章有我的99%,你们银枪效节都最多也只有1%。既然已经多次赏赐过了,那就算仁至义尽了! 而站在银枪效节都角度,硬仗都是我们打的、人都是我们死的,皇帝宝座这个最大的好处已经让李存勖拿走了,我们就想着分些真金白银,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如此鸡同鸭讲,银枪效节都自然“更成怨望”。
其实,以李存勖的性格,本不至于克扣这支帝国精锐的。但,钱这东西并不能无中生有,李存勖确实打下了整个五代最大的疆域,但消化吸收也得花时间啊!面对这么大一个摊子,已经失去张承业这个优秀的财政官,后唐早已陷入了赤字的窘境。 加之这年大旱,农业哪有什么收成!史称:
民多流亡,租赋不充,道路涂潦,漕辇艰涩,东都仓廪空竭,无以给军士。
军人没有田地,只能靠死工资活着,遇到李存勖这样假装发粮饷的老板,想活命,就只余嫁妻卖子一条路了。 百姓也不得不四处挖野菜充饥。结果,数九寒冬,这些人往往成群冻饿而死。
到了这种田地,李存勖自然没多少办法,只能装作没见到银枪效节都的抱怨了。 然而,发昏当不了死。帝国公务员体系必须超负荷运转,以图解决难题。 比如现任的财政官孔谦,已经赤膊上阵了——他本人就在洛阳东门迎接地方漕运,方便当场就根据轻重缓急将物资调拨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面对天灾肆虐、人心浮动的困境,李存勖觉得自己也应该做些什么以缓解紧张的局势。 想到治理国家,需要物质精神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既然自己搞不掂物质方面的任务,那就勉为其难地在精神方面做出表率——让国人见识到自己不畏天灾的乐观主义战士的英姿,理应能从精神层面激励百姓战胜天灾。 十月己卯(二十日),李存勖带着皇后、皇子以及后宫得宠的宫人,跑到白沙围猎,庚辰(二十一日),住在伊阙;辛巳(二十二日),留宿潭泊;壬午(二十三日),落脚龛涧;癸未(二十四日),返回皇宫。算是用洛阳郊区五日游展现了自己的智珠在握、镇定自若的风采。 只是,随行的官吏士卒缺衣少食,多有因大雪而冻毙于路者。
随行禁卫平常都是鼻孔冲天的主儿,那里遭得起这种罪,于是变本加厉地搜刮起百姓来。 只是,有的地方饥荒已经重到地主家也没有粮食了。禁卫秉持着“得不到就毁掉”的龌龊心思开始打砸抢,一定要榨出百姓手里最后一个铜板。遇到实在没有油水的情况,干脆拆毁房屋,将木料当柴烧。 这种比敌军、强盗还恶劣的行径可不仅仅针对没有权势的百姓,人家禁卫搞的是众生平等——就连地方官也在他们抢劫的清单中。到后来,基层官吏都不得不躲到荒郊野外,以求苟全性命。
3. 想到做不到,等于没想到皇家围猎这种行为艺术搞得如此抽象,没当即激起民变,已是万幸。就算李存勖有“天下莫敌”的威名,也隐约感觉“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赶紧召开会议商讨对策。 结果,以豆卢革为首的重臣全都不知如何是好。 如郭崇韬、孟知祥、李嗣源、张宪这样能干事儿的,都已经外派出去,所以,出现这种尴尬的冷场也就不足为奇了。
后来,还是户部尚书李琪建议:
治国自然要量入为出;打仗需计农而发兵。
只是,如今正值三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不得不牺牲耕种以优先供养士卒。
眼下遭遇灾年,农民已经忍饥受冻,断不可能再有余裕供需军队。
建议:免除【折纳】和【纽配】这样的苛捐杂税,以休养生息。
道理就是这个道理,李存勖当即拍板,下令照方抓药。 话说,豆卢革的确滥竽充数,但至于连这种常识也没有吗? 可要说他手里握着参考答案,豆卢革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彼时,刚刚灭梁、平蜀的后唐完全就是一个军事贵族主导下的扩张型帝国。李存勖也好、豆卢革也罢,都是这个体制下的既得利者,对他们而言,只有确保帝国继续扩张,自己的权势、地位——甚至性命——才能得以保全;相反,如果胆敢站在这个原则的对立面,就必须承担牙兵噬主的风险——魏博军镇的兴衰历程,不就是最佳实践嘛! 所以,大家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
可想而知,李琪这种以民为本的方案明显违背军事贵族利益,断无落地之可能。
4. 就食洛阳?绝不!李琪的建议虽然政治正确,但受制于彼时后唐的体制,其实并无可行性。 李存勖思来想去,既然行为艺术没溜、休养生息没谱,那,就苦一苦自己吧——既然洛阳没粮,咱们去有粮食的地方不久OK了? 哪知他刚一提出“咱们去汴州大梁吧”,立即就有正义的谏官正大光明地反驳:快拉到吧!天子怎么能干“外出就食”这种跌份儿的破事呢?还不如勤俭节约来得有效呢!况且,杨吴与我隔江相望,实在不应该让他们看到我国虚弱的一面。 在这种职业喷子面前,本就好面子的李存勖连一个回合都没坚持下来,直接GG了。
那么,谏官的言辞当真无法反驳吗? 嗯……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快拉倒吧!他话里的槽点之多,已经到了一句一槽的程度。
虽然谏官铁口直断,说世上无“就食天子”,但盛唐——这个李存勖都要拿来扯虎皮做大旗的王朝——就有大约十五次就食东都(洛阳)的记录。 之前,咱们已经多次提及一个规律,关中,或者说长安,的历史地位是随时间缓慢下降的。究其原因,不过是:原本的天府之国被过量的人口消耗成粮食洼地了。 高贵如皇室,面对灾年也不得不放低身段,跑去洛阳混饭吃。
时间来到残唐五代,不仅关中缺粮,就连洛阳也负担不起其上百姓的生计了。 取代洛阳的是大梁。此地汴水穿城,漕运便捷、交通发达,是整个中原的经济中心。定都于此,再也不用像李存勖那样为粮食担心。
所以,纵观五代,除了李存勖长期——当然,他在位也不过四年而已——将洛阳作为首都,其他皇帝均定都于大梁——后梁、后晋倒是短暂定都洛阳,但很快改弦更张,摇摆回大梁。 毕竟,面子再重要,也比不上里子来得实惠!
如前所述,李琪已经用赤裸裸的现实证明,在彼时的后唐,这条路压根就走不通!
所谓兵法之妙,存乎一心,不就在于大将能做到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吗。
不能将自己的虚弱面暴露给敌人,这肯定没错;但,如果经营得当,不也能让对手以为己方在“实则虚之”吗? 李存勖可是连契丹人都认证过的“天下莫敌”之无敌统帅,难道会不明白这一点吗? 我觉得,他之所以同意了谏官明显错误的言论,根本还是在于实在不想去后梁这个手下败将的首都讨饭——毕竟,在李存勖心中,面子总是第一位的。
5. 说起面子,确是最爱说起面子,确是李存勖的最爱。 闰十二月辛亥(二十三日),立皇弟李存美为邕王,李存霸为永王,李存礼为薛王,李存渥为申王,李存为睦王,李存确为通王,李存纪为雅王。 你看,就算军无粮饷、饿殍漫野,李存勖也没忘记册封宗室。
于百姓士卒,这种行径当然是皇帝不拿自己当人;可要是切换到李存勖的视角,这么干,似乎也有说得过去的道理:现实残酷,我虽有心,但确实无力镇抚百姓,那……还不如将有限的资源投入能快速产生收益的地方,比如:宗室——终究是自家人,真遇到困难,怎么也会比其他人更能跟自己一条心。
拥有上帝视角的诸君当然清楚李存勖这不过是痴人说梦:兴教门之变,申王李存渥不但没有为李存勖拼死,反而拐走了嫂子刘皇后!
至于勋臣、士卒,就是用脚后跟想,也能猜出他们会对此有何反应了——反正,兴教门之变,除了王全斌、善友等寥寥数人,大家伙儿全都用脚投票,放弃了李存勖。
【折纳】 将田赋的谷帛折变为钱,或将钱折变为谷帛,或将谷粟与布帛相互折换,甚至先将甲物折变为钱,又将钱折变为乙物,再将乙物折变为钱等等,称为折变(折纳)。朝廷利用抬高或降低“物价”的手段,千方百计变相加赋,以致实际交纳数达正常赋额的二倍以上。折变成了变相加赋的重要手段。
——白寿彝【中国通史·第七章赋税和役法 第一节五代、宋的田赋(两税)】
【纽配】 后唐时期的税制在继承和发展唐朝两税法的基础上,确实进行了一些调整和改革。其中,“纽配”是后唐税制中的一个概念,它指的是将一种应缴税物的余数折算成另一种税物进行缴纳的做法。
——吕思勉【隋唐五代史·第七节 赋税(上)】 也就是折纳的一个衍生税种,都是朝廷用来变相加赋的工具。
敲黑板,划重点了! 积羽沉舟——压死骆驼的,绝非最后一根稻草,之前陆续堆上去的稻草,没有一根是无辜的。
参考资料:
司马光【资治通鉴】
欧阳修【新五代史】
薛居正【旧五代史】
胡三省【通鉴音注】
魏博故人的命运 | 资治通鉴在平行宇宙的复盘(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U5MTEwOTQwMQ==&mid=2247484376&idx=1&sn=0ee49de6595b4a342b446beb4ee21de1&chksm=fe354faec942c6b848415cbdc79bfa0ca0f3a3b8c06ab1e3b77d2d36b47549dfe6bfc4f1224c#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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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的“天府之国”关中,为何会走向衰落?(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64176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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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思勉【隋唐五代史】
白寿彝【中国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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