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主完颜亮遣六十万大军分四路南下。这位以血洗宗室夺位的暴君,在燕京新宫挥毫题写"万里车书尽混同"时,或许不会想到,正是这四支离弦之箭,反而撕裂了金国的铁幕。东线四十万精锐直指建康,正是金主亲率的主力。这位深谙陆战的北国雄主,在淮河南岸驻马远眺,却忽略了两件事:其一是长江的浩荡天堑,其二是一个从未持过兵符的蜀中书生,此刻正在采石矶的残垒间整理着溃军的甲胄。
当金军渡过淮河时,负责镇守淮西的统制官王权,已在十日内狂奔八百里退至金陵城外。这位惯会吟诵杜牧《赤壁》的将军,在接掌兵符时抱着妻儿痛哭的场景,成了南宋军事史上最荒诞的注脚。刘锜率三万老弱星夜驰援,却只见淮水倒映着金军铁骑的寒光。
长江北岸的采石矶要塞,此时只剩下战船残片与两万七魂出窍的守卒。枢密使叶义问的"突发旧疾"、建康城中惶惶不可终日的朝议,仿佛都在印证着《清明上河图》外那个真实的南宋——风雨飘摇,命悬一线。
十一月初八,中书舍人虞允文以督军之名踏进采石矶营帐。面对诸将"纵马渡江必败"的哀声,这个眉目清朗的蜀地文士突然命人抬出十八口漆木书箱。打开刹那,营中将士愕然:整整二百卷《武经总要》,半数批注墨迹犹新。
"允文读《晋书》,见谢玄八万破百万,常思淝水玄机。"虞允文抚着布满烫金题签的《武经七书》,在沙盘上指点江天,"金人以革囊浮马,我军以霹雳火舟;金人用女真箭阵,我军有床子神弩。兵法云以长击短,何愁四十万虎狼?"
三日后黎明,七百艘蒙冲、斗舰伴着渔家小船驶出南岸。当金军百艘楼船行至江心时,忽见无数"鬼船"顺流而来——满载硫磺火油的平底沙船由善泅者潜推,霹雳炮裹着铁蒺藜在桅杆间炸裂。江面瞬时化作炼狱,北岸铁甲重骑的长槊终究没能碰到江南的一寸苇叶。
完颜亮至死都不明白,这个在《宋史》职官志里都排不进前三十的文散官,如何能在三个时辰内将渔船、商舶编排成三十八组连环火阵。那些被虞允文以"火船连环计"焚毁的七百余艘战船残骸,至今仍在长江航道管理处的水文记录里若隐若现。
采石矶大捷后三十年,当忽必烈问策于金国遗臣时,仍有人唏嘘当年虞允文将四书注疏之法用于排兵布阵的玄妙。这个在《南宋馆阁录》中仅列四品的中书舍人,不仅打破了"南宋无将"的魔咒,更印证了士大夫阶层"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的政治理想。
批注《续资治通鉴》时,用朱笔重重圈出"允文采石之功,宋事转危为安"的字句。历史的吊诡恰在于此:当文人真正放下对武将的傲慢与偏见时,他们手中斑驳的竹简,竟比虎符更能擎起半壁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