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燃烧的味道。

爷爷坐在堂屋的中间，皱纹深刻的脸上写满了纠结。他的面前摆着两个小木碗，一个碗里装着写了“上”的纸条，另一个碗里装着写了“下”的纸条。父亲和小叔并排站着，低着头，手脚无措地搓着衣角。

“来吧，抓一个。”爷爷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父亲抬头看了爷爷一眼，眼里满是挣扎和犹豫。他的手伸向木碗，却在空中停住了，回头看了看小叔。小叔比父亲小两岁，眼神里满是期待，但嘴唇抿得紧紧的，似乎害怕被父亲看穿什么。

那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连饭都吃不饱，更别提供两个孩子去上学了。爷爷说，家里只能供一个人读书，另一个得留在家里帮忙种地。于是，他想出了这个“抓阄”的办法，让命运来决定。

父亲终于咬了咬牙，伸手抓了一个纸条。纸条在他手里被攥成一团，打开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纸条上只有一个字——“下”。

“老大，你别怪我。”爷爷叹了口气，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你是老大，家里指望着你，地里的活儿还得你顶着。你弟弟去读书，咱家总得有个人有出息。”

那一天，父亲沉默着走出了堂屋，一句话也没有说。小叔却欢呼了一声，跑到院子里，嚷嚷着“我上学了！”没人知道那一刻父亲心里有多难过，也没人知道，这个决定将彻底改变两家人的命运。

父亲叫张国民，小叔叫张国安。

他们出生在上世纪70年代的一个偏远小村庄里，那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穷，穷得连个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兄弟俩从小就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吃着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粥，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吃上一顿白米饭。抓阄那年，父亲十五岁，小叔十三岁。

从那一天起，父亲的日子就像是被钉死在了地里。他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跟着爷爷下田，锄地、施肥、挑水，一刻都闲不下来。到了晚上，他还要烧火做饭，给家里喂猪、喂鸡，累得倒头就睡。

可即便如此，父亲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他只是偶尔在夜里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小叔则完全不一样。他每天早上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去学校，放学回来还会炫耀自己在学校听到的趣事。

父亲总是笑着听，但很少插话。

其实父亲读过四年书，虽然成绩一般，但他喜欢读书，尤其喜欢看村里的老报纸。每次干完活，他都会把那些破旧的报纸翻出来，坐在灯下看半天。

家里的日子虽然苦，但父亲心里始终有个信念：弟弟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能像自己一样一辈子困在土地上。

后来，小叔考上了县里的高中。

那是全村唯一一个考上高中的人，村里人都说爷爷有福，说张家出了个读书的种。可谁也没注意到，父亲为了让小叔能安心读书，自己拼命地干活，把田里的产量压榨到了极限。甚至连母亲临产时，他都没敢歇一会儿。

“哥，我回来了！”有一次，小叔放假回来，带了一本厚厚的《新华字典》。那是他用省下来的生活费买的。他把字典递给父亲，“这个给你，你不是喜欢看书吗？”

父亲愣了一下，接过字典，笑着摸了摸小叔的头。“你读书用吧，我用不上这个。”

“哥，你从来没想过要读书吗？”小叔问。

父亲笑了笑，说：“咱家总得有一个人种地，你能读书就好。”

可父亲的辛苦，小叔并没有真正看在眼里。后来，小叔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那天，村里人都跑到张家祝贺，爷爷高兴得合不拢嘴。父亲只是站在一旁，端着茶水招呼客人，笑得格外沉默。

大学毕业后，小叔去了南方工作，娶了城里的媳妇，很少再回村里。每次回来，他都会开着一辆崭新的车，穿着时髦的西装，满口都是大城市的见闻。村里人羡慕地说：“看看老二，再看看老大，命真是不一样啊！”

父亲听了，只是尴尬地笑笑，从不多说一句。

可父亲的生活却越来越难。土地一年比一年贫瘠，收成也一年比一年少。母亲身体不好，总是病病歪歪。父亲为了给母亲看病，欠下了一大笔债。他从来没跟小叔提过这些事，怕给他添麻烦。

有一年冬天，母亲的病情突然加重，父亲实在没办法，只好给小叔打了个电话。

“国安，你妈住院了，能不能先借点钱……”父亲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小叔打断了。

“哥，我最近也挺困难的，你知道城里生活费高，孩子还得上辅导班，实在没办法啊。”电话那头，小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

父亲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没事，你忙吧。”

挂了电话，父亲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满脸都是压抑的痛苦。那个晚上，他抽了一整包烟，眼睛却始终盯着星空，像是想从那些遥远的光点里找到一点安慰。

后来，母亲还是走了。父亲一个人守着老屋，日子过得越来越孤单。小叔很少回来，即便回来，也不过是匆匆看一眼就走。他的孩子都快上大学了，却连父亲的名字都记不清。

有一次，村里人问父亲：“你后悔当年让你弟弟去读书了吗？”

父亲愣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后悔。读书是好事，总得有一个人走出去，不然咱家还能有今天的光景？”

但那天晚上，父亲却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了。他说：“如果当年我也能读一点书，是不是现在就不用这么苦了？可没办法，命就是这么个命。”

我握着父亲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一刻，我才明白，父亲这一生都活在那个“抓阄”的阴影里。他把所有的希望都给了弟弟，却把苦难留给了自己。

命运有时候真的很残忍，给了人选择，却不给人改变的机会。

有人说：“人生最大的遗憾，不是做错了选择，而是明知道错了，却没有机会重来。”但我想，父亲的故事告诉我们，哪怕选择再痛苦，只要心中有爱，就不会后悔。或许，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