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三年的秋雨下得邪性,淅淅沥沥缠着通州城头二十来天。城隍庙前的老槐树叫雨泡发了根,叶子蔫黄得跟烫熟的菜叶子似的。更夫王二麻子缩在庙檐下,铜锣早叫雨淋得生了锈,敲起来闷声闷气像敲破锣。
"后生哎,您可别小瞧这雨。"王二麻子往铜烟锅里塞烟丝,火星子在雨夜里明明灭灭,"三十年前我也见过这么场雨,那会儿老县令刚下葬,棺材抬到半山腰就叫雷劈了,您猜怎么着?"
对面举着油纸伞的年轻人身子往前探了探,伞骨上的水珠子顺着竹柄直往下淌。"怎么着?"
"棺材板炸开三尺高,里头老县令那张脸啊……"王二麻子突然压低嗓子,"青得跟庙里判官像似的!"
年轻人手里的伞沿猛地一抖,雨珠子溅在青石板上"啪嗒"作响。这当口,东边官道上突然亮起一串灯笼,红彤彤的像条火蛇,在雨幕里扭着往城外游去。
"这是哪家死人了?"年轻人伸长脖子张望。王二麻子鼻子里哼出股白气:"新来的赵县令给老娘迁坟呢。要说这赵大人可真是个孝子,自打三个月前上任,天天往城西乱葬岗跑,说是要给老太太找块风水宝地。"
话音未落,打头那盏白纱灯笼突然灭了。送葬队伍像被掐住脖子的鸭群,霎时没了声响。雨幕里隐约传来叮叮当当的铜铃声,王二麻子后脖颈子一凉——这铃声他熟,三十年前老县令出殡时就听过,当时接引仙童手里摇的也是这调调。
城西三十里外的野猪岭,赵县令拄着湘妃竹杖,官靴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他身后跟着个穿灰布道袍的老道,发髻上插着支桃木簪,雨水顺着簪头往下淌,在道袍上洇出片片深色。

"真人,当真就是这儿?"赵县令抹了把脸,官服前襟早成了泥浆色。老道眯眼望着山坳里那棵歪脖子松,树根下隐约露着半截石碑,碑文被青苔盖得严实,倒像天生地长的。
"无量天尊。"老道从怀里掏出罗盘,铜针在雨里转得飞快,"您看这山势,左青龙右白虎,前有照后有靠,分明是'犀牛望月'的格局。老太太葬在此处,保管您三年连升,五年入阁……"
话没说完,山坳里突然刮起阵阴风,吹得老道浑身一激灵。赵县令却咧开嘴笑了,金牙在雨夜里闪着光:"来人呐,把那棵歪脖子树给本官刨了!"
城东豆腐坊的张寡妇天不亮就起来了。雨把柴火浇得透湿,她跪在灶前"噗噗"吹火,烟熏得眼泪直流。门外突然响起拍门声,三个衙役像落汤鸡似的挤进来。
"赵大人有令,各家各户交不出十斤黄豆的,统统抓去修河堤!"为首的班头抖着水淋淋的告示,墨迹被雨水晕成了团团黑云。
张寡妇怀里搂着发高烧的小儿子,指甲掐进掌心:"官爷行行好,家里就剩三升豆子了……"
"少废话!"班头一脚踹翻豆缸,黄澄澄的豆子滚了满地。孩子被吓得"哇"地哭出声,张寡妇扑上去捡豆子,后脖领子叫人薅住往外拖。路过灶台时,她突然抓起烧火棍,照着班头后脑勺就是一下。
城南破庙里,穷书生陆文昭正就着佛像前的长明灯抄书。雨从破瓦缝里漏进来,在青砖地上积成个小水洼。他写得入神,直到雨声里混进不寻常的响动。
"这位相公,行个方便吧。"门帘子一掀,进来个樵夫打扮的老汉,背篓里露出半截桃木剑。陆文昭忙起身让座,老汉却盯着他抄的《葬经》直皱眉。

"小哥也懂风水?"老汉从背篓里摸出个罗盘,铜盘上密密麻麻刻着天干地支。陆文昭眼睛一亮:"老丈懂行?学生正抄到'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这句……"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炸开个惊雷。老汉手里的罗盘"当啷"掉在地上,铜针疯狂打转。"不好!"老汉脸色煞白,"有人动了犀牛望月穴!"
三更天,赵县令在临时搭的草棚里翻看各地送来的寿材图样。帐外值夜的衙役突然鬼叫着冲进来,手里举着块带血的裹脚布。
"大、大人!外头……外头……"衙役牙齿打颤,说不出完整话。赵县令踹开他冲出去,只见雨幕中影影绰绰站着七八个穿红挂绿的小人,个个不过三尺高,正围着新挖的墓坑跳大神。
"何方妖孽!"赵县令拔出腰刀,刀光闪过,那些小人突然齐声唱起童谣:"犀牛泪,望月悔,强占宝地遭天谴。金丝楠,玉棺椁,不如草席裹尸还……"
童谣声里,老道举着罗盘跌跌撞撞跑来:"大人快看!"罗盘上的铜针正正指着墓坑,针尖却诡异地泛着血光。
当夜赵县令发了高烧,说胡话时总嚷嚷着看见个穿红肚兜的胖娃娃。三更天更夫敲梆子时,恍惚看见土地庙方向腾起股青烟,等揉眼再瞧,青烟又没了。
陆文昭在破庙里也做了怪梦。梦里那个樵夫老汉变成土地公模样,拄着拐杖叹气:"犀牛望月本是保一方风水的吉穴,如今叫贪官占了,怕是要出大乱子哟。"

"老丈既是神仙,何不……"陆文昭话没说完,土地公突然化作青烟,只留下一句:"四更时分,城隍庙前,自有分晓。"
四更天的雨下得更邪乎,城隍庙的瓦当叫雨砸得叮当响。陆文昭举着火折子摸到庙门时,早有个黑影等在那里,却是白天见过的樵夫老汉。
"小哥可带了《葬经》?"老汉声音发颤。陆文昭忙从怀里掏出书,书页间突然掉出片枯叶,叶脉竟是暗红色的,像干涸的血迹。
老汉捏着叶子端详半晌,突然拽着陆文昭就往庙后跑:"快!去土地祠!"两人刚躲进祠堂,就听外头传来杂沓脚步声。借着闪电光,陆文昭看见赵县令带着衙役们举着火把往这边来,老道怀里还抱着个红布裹的牌位。
"这狗官,竟敢动土地公的神位!"老汉气得直跺脚。陆文昭突然想起土地公的话,摸出怀里的枯叶往香炉里一扔——"轰"地腾起股青烟,烟里传出孩童嬉闹声,正是昨夜听过的童谣。
青烟里突然伸出只胖乎乎的小手,照着赵县令面门就是一巴掌。衙役们吓得四散奔逃,老道举着桃木剑乱挥,却被小手拽住裤脚拖进泥水里。
"大胆刁民!竟敢惊扰本官……"赵县令话没说完,土地祠里突然传出"咔嚓"一声,供桌上的神像裂开道缝,从裂缝里渗出股腥臭的黑水。老汉趁机拽着陆文昭往外跑,身后传来赵县令凄厉的惨叫。
雨幕中,陆文昭回头望见土地祠方向腾起道青光,隐约现出土地公的身影。老汉喘着气笑道:"成了!这狗官强占吉穴,惹恼了山神土地,且看他……"
话音戛然而止。陆文昭突然觉得后脖颈子发凉,像有只小手在轻轻摩挲。他猛地回头,雨夜里空荡荡的官道上,只有被雨水泡胀的纸钱打着旋儿飘过……

"报应啊!"张寡妇挎着豆渣筐挤进人群,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她儿子前儿刚从河堤上逃回来,说亲眼见着赵县令逼着饥民往墓坑里跳,美其名曰"活人殉葬"。
陆文昭攥着《葬经》躲在人堆后头,书页间夹的枯叶不知何时变成了金黄色。昨夜土地公托梦,说这叶子是犀牛角的碎片,能镇邪祟。他正发愣,冷不防被人拽着胳膊拖进小巷。
"小哥可愿随老朽走趟野猪岭?"樵夫老汉的桃木簪上凝着露水,"犀牛泪未干,月影尚能圆,只是……"话头突然掐断,巷口传来衙役们杂乱的脚步声。
三日后月黑风高,陆文昭跟着老汉摸到野猪岭。墓坑周围散落着七零八落的纸人,赵县令原先立的墓碑裂成两半,切口处渗着腥臭的黑水。老汉从背篓里掏出个瓷瓶,里头装着陆文昭没见过的东西。
"这是百家米。"老汉抓起把黄澄澄的米粒撒进墓坑,"要平息犀牛的怨气,得用九十九户人家的米,九十九个孝子的孝带,还有……"他突然按住陆文昭的后脖颈子,"你小子眉间有紫气,合该当这引路人。"
话音未落,山坳里刮起阴风,吹得百家米在空中打着旋儿。陆文昭觉得脚脖子一紧,低头竟看见只湿漉漉的小手从泥里伸出来,正是那夜打赵县令的童子手!
"闭眼!默念《葬经》总纲!"老汉一桃木剑劈在泥地上,溅起的泥点子落在陆文昭衣襟上,竟烧出一个个小洞。陆文昭强忍灼痛,背书似的念叨:"葬者,藏也,乘生气也……"
"住口!"树影里转出个黑袍人,正是给赵县令看风水那老道。他手里托着个紫金罗盘,针尖直指陆文昭心口,"好个书呆子,竟敢坏贫道的好事!"

老汉突然暴起,桃木剑挑飞罗盘:"无量天尊!原来是你这妖道在背后捣鬼!三十年前老县令棺材板炸开,也是你搞的鬼吧?"
老道怪笑一声,袍袖里窜出股黑烟,凝成个牛头人身的怪物。陆文昭吓得连退三步,后背却撞上块硬物——正是那半截石碑,碑文在月光下泛着青光,竟是"犀牛望月"四个篆字。
"小哥快看碑文!"老汉边战边退,桃木剑上符箓烧得噼啪响。陆文昭定睛细看,月光下碑文突然流动起来,化作行行小字:
"秦时犀牛精为祸人间,天帝遣力士斩之。精魄化为此山,每月十五望月而泣,泪落处生灵芝……"
老道突然狂笑:"现在知道晚了!这犀牛精的灵芝能让白骨生肌,起死回生!"他挥袖放出更多黑烟,牛头怪挥舞钢叉直扑陆文昭。
钢叉离咽喉三寸时,陆文昭摸到怀里的枯叶。金芒暴涨中,他听见土地公苍老的声音:"用百家米撒它眼睛!"陆文昭抓起把米粒扬手撒出,米粒穿过黑烟,正正打中牛头怪双目。
怪物惨叫着化为一股青烟,老道踉跄后退,紫金罗盘"咔嚓"裂成两半。老汉趁机抛出捆红绳,将老道捆成粽子:"说!你到底为何要害通州百姓?"
老道突然诡笑:"你们以为这就完了?犀牛精的怨气早散到全城,不出三日……"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东方泛起鱼肚白。

七日后,陆文昭站在修葺一新的土地祠前。张寡妇端着簸箕来还愿,里头盛着新磨的豆腐。老汉——不,现在该叫他土地公了——捋着白胡子笑:"多亏小哥心诚,那日百家米混着你的舌尖血,正好破了妖道的血祭。"
"小哥可想去考功名?"土地公突然问。陆文昭望着在学堂外探头探脑的孩童们,笑着摇摇头:"学生想留在通州,把《葬经》译成白话,让种地的老汉都看得懂。"
土地公哈哈大笑,拐杖在地上敲出串火星。火星落地成苗,转眼开出片金灿灿的油菜花。花海中,陆文昭仿佛看见头青石色的犀牛,正对着明月淌下两行清泪。
嘉庆八年,通州城出了位陆老爷。他不要高宅大院,就住在土地祠旁的茅屋里。每逢初一十五,总见他在祠堂前支张桌子,给百姓讲风水。
"风水风水,藏风得水。"他总把《葬经》卷成筒敲桌面,"可最紧要的是人心这股气!赵县令要是懂这个,何至于……"话没说完,听书的娃娃们早叽叽喳喳闹开了。
祠堂新塑的土地公像前,永远摆着碟新磨的豆腐。有夜归的樵夫说,子时能听见庙里传出朗朗读书声,混着土地公"嘿嘿嘿"的笑,在月光下飘出老远。
这故事传着传着就变了味,有人说陆老爷是文曲星下凡,有人说土地公是他亲爹。只有城东张寡妇的孙子知道真相——那年暴雨夜,他亲眼见着陆先生从土地祠出来,官服下摆沾着泥,怀里却揣着本用灵芝皮装订的奇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