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到 老 境
写这个题目，源于我去过一个敬老院，看到了一群老年人的生活，不免多有感慨。
人到老境，都是晚景凄凉，直至离世。
这个敬老院环境比较好，有溪水，有亭台楼阁；有长廊，有青藤花开。在院子度步，还能听到有人在演奏，在唱歌。
让人心生悲凉的是，凡在这个院子见到的老年人，基本上都坐着轮椅，旁边有陪护站着或坐着。上前问话时，竟没有一个老年人能够回答上来。陪护摆手说：听不见；或者说，脑子坏了……
女陪护多，男陪护少。女的是亮蓝色工作服，男的是藏青色西装。他们都很精神，说说笑笑。而轮椅上的老年人则默不作声，有的垂头窝胸，少有生气；有的抬头张望，但眼目无神。
我到敬老院，是为了拜访一位老者。
一
2017年时，我们还在朝阳新街坊住着，因为书法，认识了许多朋友。其中有个刘女士，不仅写字好，而且能歌善舞，属于社区活动积极分子。她介绍我到这个敬老院给老年人讲书法。
记得先后讲了三节课，心里很为这些老同志感动。他们都是年迈之人，因为身体不好，家里缺人照顾，就在这里过起了集体生活。
搬离新街坊前，我在院子见到刘女士散步，脸色比较憔悴。她说不要紧，正在用药调理。虽然搬了，大家仍有微信联系，经常在朋友圈点赞问好。一个偶然机会，竟然听到刘女士走了，是不治之症。呜呼，悲哉，如此好人，竟不辞而别，人生无常啊！
敬老院按照老人们的特长、爱好和健康状况，把大家分了组，有唱歌的，下棋的，简单体育运动的，也有学书法的。前来听书法课的不到30人，都是当年工作中的精英，有一定毛笔字功底，不仅爱学，而且喜欢钻研，偶尔提出的问题，还比较深刻。每节课，都是先讲半小时左右，然后解答提问，接下来就是练习。
那个集体里有个郦老，叫郦文海，70多岁，是铁路方面退休的，懂音律，能唱歌，爱书法，喜欢接受新事物。
2018年9月，我去一个公园拍照时，遇到了郦老和女儿在郊游，随即坐了，问好、听他说话，并且留了微信。他这个年龄段，能用智能手机的人很少。此后，每逢节日，我都会给老人家发去祝福，他也会发来活动图片等。
疫情期间，我十分挂念郦老的健康，但又不便探望。前个时期，老人家专门发来信息，邀我星期日过来一叙。
那天一早，郦老问我几点到。我说，乘地铁一个小时，八点半出发，估计九点半就到了。上地铁后，他又发来信息，说已经在门口等了。
见到郦老那一刻，他在轮椅上坐着，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我拉着他的手，扶他坐下。
从2017年到这次，时光荏苒，说不长，但也不短，已经7年了。
问到当年一起学习书法的老人，郦老叹了一口气。哀哀的说，都走了，就剩他一个了。
我们不胜唏嘘、落泪，伤感。人非草木，竟如此脆弱。
郦老扶着轮椅，我们一起说着、走着。很快，就到了南院，只见眼前环境优美，花儿盛开，草木葱笼，有流水，有鸟鸣，风景如画。
郦老告诉我，他这个郦，是郦道元的郦。郦道元是河北涿州人，他是天津人，也算隔代乡党。
郦道元是南北朝时期的文学家、政治家、教育家，地理学家，尤其那40卷《水经注》，文笔隽永，语言生动。既是一部丰富多彩的地理著作，也是一部优美的山水散文集，堪称中国游记文学的开创者。
郦老是铁路专家，学者，书法家。当年，他和同事们用双脚丈量了祖国的大部河山，云南、贵州、新疆、青海、甘肃、宁夏、陕西、山西、四川等整个大西南、大西北。他工作的那个时代，正是国家最困难的时期，每个人都发扬了艰苦奋斗，不怕牺牲的精神，修出了无数条铁路，换来了如今的四通八达。
郦老说，他本来身体还行，就是去年跌倒过一次，胯部还做了手术。
其实，以老人家目前这个状况，和那些朋友们比起来，还算是比较好的。
二
任何人，健康都是第一位的。尤其中老年人，没有比健康更大的事。凡是脚底不灵便的，基本上都不会太久。这是因为活动量达不到，肌肉萎缩，身体所有的功能加快衰老，心肝脾肺肾，胃肠、大脑，都会因为不活动，或者活动太少而衰退。如何减缓这个过程，唯有运动，这是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
郦老说，老年人偶尔会有眩晕，刹那间不知南北而跌倒，骨头受伤，愈合慢，动不了，消化功能减弱，更加快了身体衰老。所以，预防摔倒是第一大事。当然，也有极少一部分，没有大的疾病，就是老化，缺少力气，于睡梦中走向了另一个世界。这个情况确实太少，应该是人生最圆满的归宿。
一般的，年轻时候，都是疯狂学习和工作，生活不大讲究，亏了身体。进入老境以后，如果能科学生活，还可挽回一局。这就要从热冷、休息，吃饭，穿衣等多方面引起重视，按照保健要求去做，不要怕麻烦，不要怕受苦。这样做了，即使身体出了问题，也是天命所归，尽了心力，那就顺其自然，坦然接受吧。
郦老说，人到老境，曾经的权柄和资源，都会慢慢的消失殆尽，一切处于颓势。既是十分珍惜，也已经没多少了。
60岁退休，尘埃落定，把过去的所有纷争、名利放下，活好自己，与人为善，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要给家人、社会添麻烦。这个时期应该不缺钱了，吃穿用度够花就行，别再拼着老命为子女攒钱，自己牙缝里抠出来那点，不仅经不起用，还会让他们看不起，甚至惯坏了下一代。
人过60，经常会有疾病访问，尽管都是小毛病，但恢复慢，而且每一次患病，除了简单发烧咳嗽，其它的多属于老年病，不一定能根治。以后的日子，基本上都是度劫。每一次治愈，都应该视做自己人生的成功。别看老年人那么多，越高寿越有福，曾经的经历，不管多么苦难，九死一生，能活成高寿，就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八九十岁以上，都是有故事的，都是胜利者。
我说，您不仅是胜利者，还是国家的功臣。
郦老微笑着说，老了，气势就弱了，利用价值越来越低。在外，被别人冷眼、瞧不起；在内，子女们能够温和对待就是福分，甚至有嫌弃、啃老、训斥打骂的；家庭也是社会，亲人也是江湖，不该发生的事情都会发生。最好、最明智的办法就是自律、自理，不依赖，少求或不求人。
老了，生命之火日渐衰弱，思维、性格也跟着变化。由于病痛的折磨，对生活的眷恋或失望，会有说话怪异、甚至自私的情况；老小老小，闹脾气，倚老卖老，为老不尊还是有的。家里、社会上、敬老院都有这类人。能做的不作，故意为难家人和护工。这种人不好，最后都是自己害自己。也有人大难不死，侥幸躲过了劫数，在老天留给他不多的日子里，丢了沉稳，失了本真，表现得十分颠狂，言行举止近乎荒唐。
三
如郦老这样明白的人，还真不多。
他又语重心长的说，人到老境，应该积累了许多经验和教训，虽然社会在变化，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如果儿孙后代比较虚心，就应该说给他们，避免少走弯路、不吃亏或少吃亏。当然，也有的事业上升快，为人比较高傲，基本听不进去过来人的经验，那就自个儿碰去吧。
许多人的冷酷，是从判断对方有用无用开始的。随着年龄增长，羽翼渐丰，生活不在依赖父母，言行上会有嫌弃的表现，不愿意和他们共同生活。有的能听外人说话，听不得亲人衷告。这都会给孩子留下印象。老了，也会自食其果。而父母对子女的爱，却是恰恰相反，越老越甚。老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父母的心在子女身上，子女的心在石头上。
郦老顿了顿，望着远处的池水，又似自言自语的说，老了，老朽，和年轻着不一样。有些忌讳好：不要参与老下属邀请的余热捞金，因为最后都落得灰头土脸；不要说原单位的好与不好，这些已经与自己无关；不要摆官架子，平易近人，保持低调；不要议论家长里短、社会是非，避免不应有的嫉妒和怨恨；不要好为人师、宣扬过去的经验；不要沾染赌博、广场舞之类的事情；不要聚众豪饮、参与没意义的吃喝；不要轻信街头按摩和保健品，不舒服就找医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懂得日常调理；不要呈强，做什么两肋插刀的英雄；不要被任何高息集资、赚钱美梦所迷惑，管好曾经的积累，规避用钱时的焦虑和无助……
到80、90岁，直至生命终结，是人生必然，所有的凄凉、孤寂，痛苦，都得自己承受；家人那么忙，还要顾及日子，没有几个人能够享受长年陪伴；一个人的时候，就整理屋子，看书、看手机、看电视；不管当年是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也好；云淡风轻，安稳平常也好，老了，已与轰轰烈烈无缘，忍受生命的最后冷却；要明白，没有人斗过大自然，许多事情只能认命。江山依旧在，一切都归后来人。
朝着眼前的住宿楼，郦老表情凝重，叹了一口气，悲伤而幽默的说，住这里，也得有经济支撑。去年起，对现有人从每月3千增加到了3千5，新进的直接每月收4千。这里只有两种人：缴钱的，为了续命；领钱的，都有前途。老了，只要进来，除了转院，都从这里走了。说是敬老院，实际是老人院、病残院，健康人没有进来的。只要进来，就跟亲人故友隔绝了，和社会隔绝了，除了转院，都从这里走了。每时每刻都会想到以前的生活，希望有亲人、熟人出现在眼前……
盼来的，最多是自家儿女，别无他人。
有几个孩子在国外的，从来没见过有人来看；时不时的，有病重的，被拉出去了，心里那个恐惧、无助、绝望，就象屠宰场圈着的猪羊……
看着郦老跚跚前行，一步一步，走向楼道深处，落寞、孤单，我心里的酸楚如涌泉一般，除了含泪挥手，企望下次再见，真的说不出话来。
（2024年4月下旬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