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意志!抗美援朝老兵采访录

良陆海 2024-09-19 20:44:37

上甘岭群雄

抗美援朝之战后,一个叫做“上甘岭”的小村庄变得家喻户晓。这个英文写法为“Sanggamryong”的村子位于东经127度22分,北纬38度22分,行政上属于朝鲜金化郡管辖,但金化是否真有这个行政单位很难说。曾经开会经过的50军代军长曾雍雅将军回忆,上甘岭称为村子都很勉强,也就是有十几户人家,而且早在上甘岭之战前的五次战役中,这个村子就被美军的轰炸机当作目标给炸掉了,老百姓活着的逃往他处,上甘岭作为一个人类聚居点已不复存在。而且这里地处山谷之中交通不便,唯一出山的道路是西南侧的下甘岭,整个地形十分狭隘,连一个连都摆不下。这一切都让人感到惊讶,因为1952年10月中旬开始的上甘岭战役,其间双方参战部队近十万众——美军出动了其第8集团军的第7师、南朝鲜军第2师、第9师、哥伦比亚营、埃塞俄比亚营等4万余兵力,而驻守在上甘岭的志愿军包括15军、12军主力奋勇迎战,兵力不亚于美军。双方的恶战共持续了43天,难道这么多部队的交锋都是围绕着这个毫无战略意义的小村子?

这肯定是一个误解,所谓上甘岭之战并没有在上甘岭本身发生什么战斗,其主要战场是上甘岭两侧的山地——东南方向的537.7高地,即美军所称的狙击兵岭,和西南方向的597.9高地,即美军所称的三角山,这里是志愿军五圣山防御体系的前方阵地。此外,随着战场的外溢,周边391高地、芝村南山、上佳山西北无名高地、419高地等阵地也发生激战,反而是上甘岭这个用于命名这场战役的小村子成了台风中的风暴眼,双方都没有把炮弹浪费到这片瓦砾堆上。

这次血腥的战役发生在板门店谈判陷入僵局之际,经过五次战役的苦斗,1952年秋天的美军已经意识到全面取胜没有希望,以所谓“联合国军”的作战能力,无法在战场上取得对志愿军作战的战略胜利。同时,苏制和我国自行仿制的前线装备陆续送到“三八线”周边,志愿军依靠顽强的战斗精神和日益精良的武器开始取得地面拉锯作战的主动权,这一切显然对谈判桌上的美韩方面越来越不利。为了扭转被动局面,美军急切地希望发动并取得几次战术性进攻的胜利,来压制志愿军的气势,掌握“三八线”上的主动权。最热衷于组织攻势的是已经被提升为驻韩美军第8集团军司令官的詹姆斯·奥尔沃德·范弗里特将军,这位以善于用大炮说话,因“范弗利特弹药量”而著称的美国将军屡屡请战。此时,好战的远东美军总司令李奇微已经被调到欧洲,接替他的是作战相对谨慎的马克·韦恩·克拉克中将,他对范弗利特的计划犹豫不定,直到范弗利特保证此行动将在6天内结束,预计只会造成200人伤亡,才在计划上签了字,并嘱咐范弗利特两件事,第一是必须有充分的火力准备;第二是新闻报道方面不要用力过猛。

志愿军战士迎着炮火向高地发起冲锋

当时范弗利特拍着胸脯做了保证,但这两条都没有彻底贯彻下去,而这两条之所以没有贯彻下去,和志愿军在上甘岭战役前发动的两场作战有关。一次是10月12日志愿军15军29师试图夺取美军控制591高地,为此发动的一次团级进攻,另一次是志愿军38军10月6日在铁原方面发动的白马山之战。

591高地之战本身规模不大,但在战史上十分重要,因为在这次战斗中出现了一位特等英雄——邱少云。关于邱少云的死,郑时文的哥哥郑时聪是战场的目击者,作为15军年龄最小的战士之一,郑时文参军时,他的两位兄长也加入到了人民军队之中,三个人一起参加了上甘岭之战。中央电视台军事频道采访郑时文时,一位参加采访的学者感慨万千,当场写诗作记:“少年投笔誓报国,兄弟披甲出东川,不忘战友曾捐躯,苦战血岭名上甘”。三兄弟共同报国的壮举今天看来激动人心,但前线的首长得知后却泼了一瓢“冷水”——郑时文回忆说,当时师首长看了看他说:“这个小屁娃太小,留一个,让这个回家给老娘养老送终。”于是,求战心切的“小屁娃”郑时文便被留在了29师师部当通信员,跟着作战处张彦文处长一起工作,任务是送战地文书、收集战地情报、写战地通讯。郑时文工作努力、活泼灵动,整个部门中数他最受大家喜爱,他的一个兄长郑时建分配到47军当机枪班长,另一个兄长郑时聪和他一样有高中文化水平,被分配在15军29师87团3营9连,也就邱少云那个连当文化教员。

郑时文回忆:“邱少云长得相当英俊,和我哥是好朋友、好战友。”然而战斗结束后,郑时聪再看到邱少云时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在现场看见了他的遗体,全部烧焦了,面目全非,手全部插进了冻土,血肉模糊,骨头都显出来了。”那一仗,我军是隐蔽接敌到美军阵地前沿,包括邱少云在内的数百名突击队员在前一天便悄然进入阵地,整个白天都埋伏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纹丝不动,直到预定总攻时间才一跃而起,出其不意地拿下敌军阵地。几十年后,在南疆国土防卫作战中,越军为了夺取我老山防御阵地,抄袭了29师的战术,但由于种种迹象其埋伏的地点引来我军怀疑,一阵炮火砸下去,越军一个营的营长、副营长当即阵亡,人员伤亡超过40%。这个教训体现了邱少云牺牲的价值——这次埋伏中出了意外,美军开炮试探,邱少云的身体被敌弹中的燃烧剂点燃(推测为白磷弹),战友称其头发都燃烧起来,但此时只要有所动作(侧方有一条水沟,滚过去便可以灭火),美军会轻易发现目标。他们埋伏的地点是一片开阔地,如果暴露了目标,美军一个排炮就会给邱少云的战友造成重大伤亡,很可能使我军的突击行动胎死腹中。于是,邱少云硬生生忍受了烈火焚身的痛苦,直到被烧死没有任何动作,战友看到他的腿因为痛苦而颤抖,却死死把冲锋枪抱在胸前一声不吭,这支烧变形的波波沙冲锋枪和一块胸前的残破军服成了邱少云仅有的遗物。郑少聪看到他把双臂硬生生插入泥土,也可以想想邱少云当时极度的痛苦和坚忍。邱少云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了战斗的胜利,也换来了几百名战友的生命。

郑时文回忆:“邱少云牺牲以后,咱们部队嗷嗷叫着30分钟391高地拿下来了。把一个加强连的敌人全部剿灭,把钉子拔掉了。”391高地丢失,试图反扑又被志愿军打下来,这一战让美韩军方面深感耻辱,也给其军心士气带来沉重打击。或许因为这个原因,范弗利特没有遵循克拉克的叮嘱,而是在上甘岭之战打响前叫来了大批记者,试图通过这次作战的胜利挽回此前失去的颜面,结果是记者们亲眼目睹气焰嚣张的美韩军一个冲锋,就叫苦连天地被志愿军按在地上摩擦,于是,全世界都知道了上甘岭这个美军折戟沉沙的地方。

白马山

对比391高地之战,白马山的战斗并不顺利,由于战斗打响前夕担任主攻的114师叛逃了一个叫谷中蛟的文化教员,导致我军作战计划泄露,使我军最终不得不在10月15日停止了这次作战,没有完全取得战斗预期。这次战斗打得十分激烈,38军《火线报》的编辑董仁棠回忆此战,记得亲眼看到他一名已经担任营教导员的胶东工学同学,重伤后被从前线抬下来。他看到这位同学的一条腿已经被炮弹炸断,人处于癔症状态,已经无法认人,仍在高呼:“拿不下阵地,我对不起党的信任!好战士就要勇敢冲锋!”最终因为流血过多而牺牲。

“拿大刀砍过土匪,可勇敢了。”董仁棠这样形容他的战友,十分惋惜这位优秀的基层指挥员。令人惋惜的牺牲,在意外的方向奉献了价值。由于38军对白马山的进攻,美军不得不抽调大批航空兵力前去迎战,以致将上甘岭之战的火力准备时间从5天压缩到了2天,同时,也有约一半炮兵被抽调到白马山方向,导致上甘岭方向美军火力锐减,于是克拉克嘱咐范弗利特的另一件事——“必须有充分的火力准备”也没有做到。可虽然理论上是没有做到,但“范弗利特弹药量”因为疯狂被记入史册不是白来的,“火力锐减”的美军炮兵,仍然集中了16个炮兵营,10月14日总攻时美军的火力准备包括320门大口径火炮、47辆坦克、50余架飞机。

担任主攻的美军第31团团长劳埃德·R·摩西上校得到部分炮兵被调走的消息后,直接将进攻的兵力从1个营加到了2个营,而志愿军当时在上甘岭两侧高地上只有2个连,美军这是准备堆人数也要把志愿军堆垮。不过范弗利特和31团的直接上司,美军第7师师长史密斯少将似乎忘了,正是这个绰号“北极熊”团的部队,一年半前在长津湖被志愿军9兵团打了个全军覆没,连团旗都被志愿军缴获了。虽然美军厚着脸皮把这支部队重建起来,也给了充足的装备,但时日尚短,它的人马训练不足,配合不够默契也是此战美军失利的重要原因。

“北极熊”团又“熊”

果不其然,北极熊团这次在上甘岭又“熊”了。

应该说,最初美军的进展还是不错的。总攻前美军的炮火让阵地上的志愿军也大吃一惊,45师135团机枪手贾汝功回忆那天他正在上甘岭阵地上,敌军的炮火忽然变得疯狂。“上甘岭阵地上空被炮弹炸起的烟尘笼罩,看不到阵地。地面一直在晃动,在坑道里等待作战的战士们像坐在鼓面上,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只能看见对方嘴在动,听不见对方说什么,要是把胸口贴在地面上,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坏。摆放在空弹药箱上的茶缸,像跳舞一样掉到地上。”美军的炮火如此难以令人容忍,使得有的战士吐血,甚至有一名17岁的小战士毫发无伤被当场震死,有些战士按捺不住本能要从隐蔽部向外冲,被指导员死死按住。

志愿军指战员研究作战方案

讲上甘岭,如果只讲宏大叙事是不全面的,这次战役真正涉及的范围并不太大,对双方的战略影响也有限。毕竟即便是美军攻占了上甘岭,依然要受困于五圣山主阵地的制压,上甘岭真正的意义不在得失,而在双方都试图显示力量,展示对战场的控制能力,最终,中国人牢牢站在了这片充满弹片和尸骸的土地上。从将军到普通士兵,那些在战线上的军人们在这样的战斗中怎样捍卫自己的荣誉和国家的尊严,用自己的身躯扛起和平,才是我们今天最为缅怀的。

战斗是残酷的,因为火力凶猛,美军在10月14日一个冲锋就拿下了上甘岭一半的表面阵地,大部分守卫在这里的志愿军战士牺牲在阵地上,贾汝功是第一批坚守部队中极少数生还者之一。但很快,美军们就体会到日军当年在中国的苦恼了,志愿军使用了一种独特的战术,有效遏制了美军扩大战果,这就是坑道。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没有任何档案材料证明范弗利特和摩西发动上甘岭之战的时候曾经研究过志愿军驻守在这里的指挥员。对美军来说,这是一个不应被忽略的失误。守在上甘岭上的几名指挥员都堪称作战经验十分丰富。美军面对的五圣山由志愿军15军驻防,15军军长秦基伟出身四方面军,三过草地、血战河西走廊,造就了这位将军骁勇善战而又极为坚韧的性格。有他在,想压垮15军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在上甘岭之战打响前,南朝鲜军第2师一名参谋向我军投诚,使志愿军得到了美军即将发动攻击的消息,我军当即做了一定积极的防御准备,只是对美军攻击的主攻方向还不能确定。

14日,美军的攻击开始,其主攻方向锁定为45师135团防守的这两个高地,估计秦基伟军长得到这个消息时,或许会暗暗松一口气——美军这次撞到硬茬子了。和美军突击部队直接对战的45师师长崔建功,可说正是上甘岭作战的天选守将,他在抗日战争中的经历和经验,也许有意无意为范弗利特在这块朝鲜山地打造了一个克星。崔建功,东北军109师出身,自称被“用机枪欢迎到红军”的开国少将,意志坚定骁勇善战。在抗日战争时期他率部战斗在晋察冀根据地,很长时间里在陕西黎城周边和日军周旋。根据日军记载,黎城一带的八路军战术很有特色,他们和冀中的八路军一样擅长地道战,但打法并不相同。日本随军记者赤谷达所著《大东亚战争秘录》里面记录了一次发生在这里的真实地道战战例。当时,赤谷作为每日新闻社联系部的工作人员,随同日军参加了对“以南部太行山为根据地的刘伯承部游击部队”的第五次扫荡作战。

受制于志愿军的坑道战术,美军即便拿下表面阵地也难以扩大战果

1943年5月,赤谷与宣传中队一起进入被日军攻占的黎城县城——日军与八路军在此连续进行拉锯作战,此城已经5次易手。或许是觉得县城里太不安全,日军37师团师团长长野祐一郎中将把指挥部和附属机构暂时放在了城关外一个有3000人的镇子里。赤谷在行军中与宣传中队(中队长宫田中尉)在一起,和他们一起住宿在镇子里的娘娘庙旁。3天后,夜间正在酣眠的赤谷忽然被惊醒,周围都是“敌袭,敌袭”的喊声。赤谷在书中写道:“就在这天夜里,师团指挥部所在地关帝庙旁边的野战医院内院,遭到了手榴弹的攻击。这真是十分奇怪的事情,敌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此次突袭让日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37师团在黎城开展了一个月的大搜捕活动,竟然神奇地一点线索也没查到。

最后是一个酒瘾发作的日本军官四处找酒喝时,无意间在某家酒窖中踏破了一处地道口,日军才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日军组成一支约10人的敢死队进入这个地下坑道探查。这一搜查发现,这条坑道居然通到了日军第37师团师团指挥部所在的关帝庙里,出口在关羽像的脚下。而该坑道另外两个出口则一直通到县公署在镇子上的分署门口。从直洞下去,横向的地道一直通向山区,长度达2千米。

原来,八路军早就在黎城地下挖好了四通八达的地道:有通往日军师团部关帝庙的,有通往黎城县衙的,有通往城外山区的,这个地道能打、能防、能撤,预留了多处出口,就是等日军防备松懈的时候搞偷袭。看到这样的工事,连日军师团长长野中将也惊恐地大声感叹:“不好,太危险,危险!”

根据《八路军作战史》记载,1943年5月6日八路军太行军区四分区3团在黎城对日军开展麻雀战,目的是掩护数千百姓转移。就此推测,这次日军师团指挥部遭到的攻击,便是3团部队将地道战与麻雀战相结合发起的。或许因为投入兵力不足和判断失误,并不知道日军放了1个师团部在地道口的八路军,偷袭的时候多少放过了长野中将这个最有价值的目标,如果袭击的是日军师团指挥部,那会有怎样巨大的战果实在难以估量。赤谷这样描述八路军的地道战:“这种地道的入口,可能布置在衣柜下方,猪圈里面,甚至枯井和厕所中,从一个村落连接另一个村落,绵延两三里。”这显然是把山西的矿工技术和河北的地道战战术结合起来了,才出现了这种可以用于进攻的大型地道。

这个在黎城和日军第37师团交战的八路军四分区3团,其政委便是崔建功,跟他搭档的是团长肖永银,也是开国少将。山西八路中会玩地道战或者说坑道战的并不太多,而他们两人看来都是其中翘楚。10年后,两人在朝鲜战场再次携手。担任中国人民志愿军第15军45师师长的崔建功,获得第12军代军长肖永银对15军提供的大力支援,打出了一场让世界震惊的“地道战”——上甘岭之战。在初战美军攻占我大面积地表阵地的情况下,我军部分兵员转入地下坑道继续坚持,并在主力部队反攻时一次次依托坑道协助作战,反击夺回表面阵地。这一战中志愿军对坑道的运用可说出神入化,估计,两位开国少将是把打日本鬼子的经验搬到了朝鲜。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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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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