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苏玉媛
记录整理/温暖的时光
提起1965年,当年远离家乡,支援边疆的话题时,不能不说起我的二伯父。
二伯父家在天津塘沽,他自己有五儿二女。然而在众兄弟姐妹之中他最疼爱我和他自己的三儿子,也就是比我小一岁的堂弟。
因为堂弟和我能玩到一起,因此我小时候的寒暑假都是在他家度过的,就是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期我也会带着粮票来到他家。
那里有我美丽童年的回忆:夏天我和堂弟去野外抓蟋蟀;有时星期天伯父会带上我们两人去小河沟摸螃蟹;过年时,伯父会给我们两人买上1000响的鞭炮……这次我要远走他乡,自然不能不与二伯父道别。
星期天我赶早班车到了塘洁二伯父家。一进门见二伯父在堂屋喝茶,忙上前问好:“二大爷好!”伯父一愣,说:“这不年不节的你怎么来了?”
“我是向您辞行的。”我说。“嘛辞行?辞嘛行?”二伯父问。“我要去新疆了。”我兴奋地说。
“嘛?嘛?去新疆?去那里干嘛?”“支援边疆,建设边疆,这是党和人民的需要,是祖国在召唤,我是共青团员要听从党和人民的召唤,祖国和人民的需要就是我的理想和志愿。”我理直气壮地说。
“什么呀,你不是要上大学吗?你是家里老大,你爸妈劝你上完高中找个工作干干,也好减轻一下你爸爸的负担,你非不听,好了,家里答应让你考大学了,这可倒好,你又转轴了,要干工作了!工作嘛,就在家门口找个差事算了,干吗要去那荒无人烟的新疆?听说去那里光坐火车就好几天呐!你没出过门,不知外面的事,哪好也没有自己的家好,哪也没有咱天津好。”
二伯父继续说:“想当年你二哥考上东北哈尔滨工业大学就因那里的生活不好,整天吃高粱米还吃不饱,加上又没亲没故的,上了两年就退学回来了,要知道那还是工业城哈尔滨呀!而你去的地方贫穷落后就更没法说了,你能受得了吗?再说回来了,常言道父母在不远行,你又是个闺女家,十七大八的出门在外你爸妈不放心也受不了呀。不行!你不能去……”
中午吃完饭,我看时候不早了,向二伯父说了声:“您别说了,我去意已定,我走了。”
说完我拔腿就迈出了大门。谁知伯父紧跟在我身后喊道:“玉媛,你别走。”我回头一看,架势不好,二伯父追出来了。
我起紧向火车站跑,穿过一街又一巷,二伯父边追边喊:“玉媛,你回来,我有话跟你说,玉媛呐,回来!”
眼看快到火车站了,进了火车站这一追一跑又躲又藏的成何体统?不行,不能进火车站,必须把他甩掉。
我拐弯藏进了一栋楼的门洞里,眼见着二伯父也拐弯追了过去,还在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
他看不见我着急地喊着:“玉媛呐,你出来呀!你要走就走吧,让我给你准备点东西带上啊!”
我看着他那因着急而失魂落魄的样子,再也不忍心藏下去了。
“二大爷,我在这儿。”“好!好!好!跟我先回家,回家再说。”于是他一路走又一路说:“新疆是少数民族地区,那儿的人很野。条件又很艰苦,我说你听话还是不要去,你先考大学,考不上大学再找工作,找不上工作我养着你……”
到家了,刚一进家门,只见他转身把门插上,嘴里发出狮般的吼声:“玉丽!赶快把绳子拿来,把她捆上,过了7月2日让她走也走不了!”
大姐心领神会地迅速拿了绳子来,同时大家也把我围起来。我说:“别捆了,捆也没有用了,我的户口已经注销转到新疆去了。”
这时只见二伯父像一摊烂泥一样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顿时老泪纵横,嘴里木讷着:“完了完了。”
此时我的心几乎碎了,然而,这一切终究没有阻拦住我,7月2日终于踏上了西去的列车,同行的120多人和我一样,都是刚毕业的十六七岁的初中生。
二伯父觉得再强迫我留下来再也没什么希望,只有无可奈何地屈从于我。临行前的那天,我在火车站月台上与二伯父和哥姐们告别,他们再三嘱咐,出门在外一定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说着都哭出眼泪来。
那一刻,我的心里竟然涌起一阵莫名的伤感,我除了使劲点头,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眼泪流下来。
但一路荒凉的景色让我茫然和恐惧,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选择来。
火车开动几个小时后,同伴们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两天后,我们在兰州第一次转车。火车越往西行,窗外的景色越荒凉,特别是过了嘉峪关,戈壁滩上起先还能看到稀稀落落的草丛,后来就全是沙石。
除了孤零零的小车站,有时几个小时都见不到人。大家的情绪再次波动起来,车厢里不时有人发出嘤嘤的哭声。
入夜,我走到车厢的接头处站了整整两个小时,窗外月光下,隐约可见远处的山峦在缓缓退去,近处的戈壁滩飞快地朝后疾驶,茫然和恐惧顿时涌上心头。
我不知道火车究竟会将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当初我执意要报名到遥远的新疆支边,为此,还频频与二伯夫发生冲突。
现在,这一幕幕又随着车轮单调的铿锵声在脑际呈现,我不禁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误的,但我知道,一切已无法改变。
第4天,我们在哈密又一次转车,车厢十分老旧。过了哈密后,火车又行驶了将近一天,半夜停车,听说到了吐鲁番。
漆黑的夜里我们也没看见什么车站,排着队穿过铁道,来到搭了许多帐篷的地方休息。
等天亮后一看,我们才发现竟然身处戈壁滩,不远处还能看到雪山。
吃过早饭,我们换乘卡车,继续前行。汽车开了两天,最终来到库尔勒。
这里有山有水,有农田有牛羊,还有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维吾尔族老乡,大家的心情稍稍好了一点。
当晚,师长来看望我们。他说,他刚从我们的目的地塔里木二场(现二师三十四团)回来,那里已经为我们盖好了新房,床和被子也都是新的。
谢师长一席话,说得大家心里暖洋洋的,巴不得能马上钻进被窝,好好睡一觉。
从师部到塔里木二场还有12个小时车程,一路上只有沙和土。所谓公路,只是车辆压出来的便道,车队经过,灰尘冲天,有时连前后车都看不见。
车颠得也特别厉害,有时像坐船,有时像骑马,一天下来,灰头土脸不说,连五脏六腑都像翻了个儿似的。
简短的欢迎仪式后,队长和指导员将我们领进路边的几间破土房,他们说,因为来不及准备,暂时让我们每6个人合住一间,且每间房子里只有5块铺板、3床被子,这房子不只是内外墙面破损,连木门也有几道一指宽的缝。
所谓窗户,只有窗框,有些是用纸糊的,有些则用土块垒到一人多高,上面留一点缝隙透光通气。
房间里有电灯,不过晚上9时后就不供电了。
老职工们热情地迎接我们,给我们送了许多东西。有人送来一根一人高的木棒,有人送来一根木棒上安着一块铁片的工具,我们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叫什么、有什么用处。
他们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方言,热情中带着点拘谨,来得快、说得快、走得也快。
最后,来了几个送水的人。其中一个人端着一口盛满水的大锅,锅的内壁是一层黄黄的水垢,外侧连同锅柄上穿着的铁丝都被烟熏得乌黑。
这人一脸大胡子,头发蓬乱,黑色的棉衣不扣扣子,用绳子系在腰间。他“哇啦哇啦”说了一通,见我们都愣在那里,便放下手中的锅笑嘻嘻地走了。
因为这人长得太像电影里演的坏蛋,待他一走我赶紧关上门,对其他同伴说:“千万别喝这锅里的水,谁知道有没有毒!”
大家发了一阵呆,正准备上床,有人忽然发现门上没有插销,也没有锁。再问才知道,每个房间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几个人经过商量,决定轮流值班,大家才安心躺下。
第二天一早,大家就找场领导反映住宿问题,得到的答复是,谢师长的话是真的,场里原打算将我们安排到生产五队,那里有新房子,但在欢迎仪式上,因为我们表现好,只一声口令,就齐刷刷地往地上坐,这对来自大城市的学生而言,是很不容易的,场领导临时决定将我们留在场部。
不久,场部将原学生一队的大部分人拆分到一、二、三生产队,腾出新房给我们住,我们学生三队被编入学生一队。
然而好景不长,住了不到一年,新成立的值班连又占据了我们的房子,学生一队又被并入也在场部的蚕桑一队,居住条件又变了。
每晚由中小队长轮流值班毕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我们强烈呼吁解决门锁的问题。
队领导有点恼火地问:“门怎么就不能关了?你们来的那天不是都发了一根扁担吗?”
我问:“哪有扁担?”领导边比划边说:“那根一人高的木棍就是!”在我印象中,扁担应该是扁的,“扁担和门插销有什么相干呢?”我追问。
领导见我实在不开窍’又气又有点好笑,他把我领到宿舍,关上门用那根木棍的一头往门中间的横杠上一顶,另头往地上一撑,再用脚踢了踢,说:“这不就好了吗?”
在破土屋里住了几天,我们除了集合开会,无事可做。
没有食堂,吃饭时十几个人就蹲在地上围成一圈,中间是几个盛菜的洗脸盆。老职工说:“这叫聚餐,是优待你们这些刚来的才特意准备的,不会这样一直吃下去的。”
这期间,那个提着黑锅送水的老职工也经常在我们面前出现,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他姓谢,是调来当班长指导我们生活和工作的。
其实,像谢班长这样调来的还有好几位,都是比较能干、正派的人,据说来之前还进行过专门的培训。
整理完行李,门前屋后废纸、草绳扔了一地,领导要我们把屋里屋外的环境打扫打扫。
可是哪有扫帚呢?班长把自家的扫帚带来了。
他的扫帚是一株干了的草,用绳在半中间一扎,上面是把儿、下面蓬开了就可以扫地。
但我们连这样的扫帚也没有,班长叫我们每人到伙房的柴堆里找一根带细稍的红柳。
这天上午,我们学着老职工的样儿,用手中的红柳在地上划拉,好不容易才将垃圾拢成一堆。
可接下来又出现了难题,没有簸箕和垃圾箱。班长用木棒上安着铁片的工具就近在地上挖了个坑,把垃圾拨到坑里,盖上土使劲踩了踩。不一会儿他就把一堆堆垃圾变没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木棒上安着铁片的工具叫“坎土曼”,是最基本的劳动工具,地里的许多活儿都离不开它。
使用坎土曼,既要有力气,又要有技巧,所以人们将使用坎土曼称作“耍”坎土曼。
我们这些支青几乎都经历过“耍”坎土曼,时间短得“耍”了十几年,时间长得一直“耍”到了退休。
…………………………
凡是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工作过的人,都知道挖排碱渠是既苦又累的活。它不仅技术含量高,劳动强度大,而且大都安排在“北风卷地白草折”的严冬。
1965年冬是我们支边后迎来的第一个寒冬,库尔勒的冬季平均气温在零下30℃以下。
早晨上班,人们疲倦地从地窝子里走出来,好像一下子闯进了北极圈。嘴里呼出去的热气瞬间就会在睫毛和胡子上结成一层薄薄的白霜。
寒风从领口、裤筒钻进去,似乎把衣服剥了个精光,冻得哆哆嗦嗦。就是在这样寒冷的情况下,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衣,腰里系着麻绳,怀里揣着霉味的玉米饽饽,腋下夹着铁锨,缩着脖子,去几里外的苇湖滩挖排碱渠。
我们机械地在“瀚海阑干百丈冰”的土路上向前移动着,远远见到一条“黑色的莽龙”横在面前。
原来是为了化解冻土层,连里事先安排了几位老军垦,在规划的渠道上焚烧了大量的柴草所致。
来到工地之后,连长按照班排分配任务,落实到每个人要完成4米。要求:渠面宽5米,渠深2.5米,坡度为1:1.25。
我们很快进入角色(因为不干活更冷),模仿老军垦的样子,先用铁锨铲掉了已经解冻的地表土层,下面仍然是冻得硬如钢板一样的冻土层。
铁锨换成了十字镐,铆足了劲刨下去,不料虎口震得生疼,“钢板”上却只留下一个白点,换个地方刨下去仍然是个白点。
气得我直喘粗气,脱掉棉衣,甩掉手套,手上吐了一口唾沫,握紧十字镐,准备与冻土层做一番殊死的较量。
班长笑着走过来,和蔼地说:“你这样像鸡啄米似的,东一下、西一下地刨到下班,冻土层也刨不掉。”
说着他从我手中抢过镐,熟练地朝着同一个点连刨几下,奇迹发生了,冻土层居然出现了不规则的裂痕,最后一下握紧镐把往上一撬,一大块冻土层松动了。
我极不好意思地冲班长笑了笑,拍着脑门,自责到:“哎,真笨!”可心里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急忙接过十字镐,学着班长的样子继续干下去。不到一个时辰,冻土层终于全部掀掉了。
这时我已经是大汗淋漓,下意识地用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手上好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煞疼煞疼的,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双手已经磨出了水泡,看看其他人正干得热火朝天,也顾不上包扎,操起铁锹,投入到下一道工序。
说实话,挖渠道我还算内行,1959年上初三时,天津百万市民抗洪挖海河,我也曾身临其境,经过半月余的实践,练就了挖河的一套“硬功”,挖出的泥土也能甩得很远。
可是,此刻“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一锹下去却挖不出一点泥来。原来,泥土里长满了盘根错节的苇根,犹如混凝土里浇筑的钢筋。
瞧瞧老军垦们,他们像切豆腐块一样,干净利落地把挖出来的泥土甩到渠边上。上前仔细查看:原来他们手中的铁锨铮亮,锋刃锐利,症结找到了,赶快找老军垦借来钢锉,临阵磨锹,果然立竿见影。
时值中午,太阳从阴霾的云层中羞涩地露出半面脸,又躲了起来。送饭的毛驴车来了,我学着老军垦的样子,把铁锨用干草擦干净,递上前去买了份菜,顺手折断两根干苇棍做筷子,从怀里掏出霉味的玉米饽饽,准备享受一下这顿特殊的野餐。
孰料,怀里的饽饽竟然成了冰疙瘩,怎么办?只好拾些柴火点着烘烤起来,顺便暖和一下汗涔涔的倦体。
然而,火烧胸前暖,风飕背后寒,我们像烤羊肉串似的,来回转身地烘烤,才勉强待得住。
吃完带冰核的饽饽,就赶快携着“碗”——铁锨,急忙跳进渠里继续工作(荒野无遮,风寒冻体)。
依据坡度的技术要求,每挖一锹的深度,就要从渠帮左右往里错过一锹多点的距离,渠越挖越窄,下挖的速度显然加快了。
当排碱渠挖到近两米深的时候,新问题出现了:地下水汨泪地冒出,这时候我们不是在挖泥,而是在捞泥!挖泥的速度再也快不了,地下水越积越多,水浸裤腿,一会儿就结成了冰疙瘩,好像腿上套了一副冰脚镣,腿已冻得全无知觉,趁这个机会爬上渠面,开始清理渠肩。
排碱渠下游挖通后,地下水终于排了下去,我又返回渠底,往下连挖两锹,呈阶梯状往后移动,待天快黑时,渠终于挖完了!
经过验收,当天完成土方量计16立方米,心想,这横空出世的排碱渠中,有我有生以来为西北边陲留下的第一幅永久的作品,也是为兵团军垦事业交的第一份答卷。
参考书目:《那魂牵梦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