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那年,皇帝一道圣旨,为我与太子赐了婚。
当夜,府中觊觎我的马夫被打了个半死,丢出府去。
五年后,马夫跟随慎王造反,成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而我变成了人人可欺的阶下囚。
他用马鞭抬起我的下颚,眼神狠厉:
「小姐,段某如今的身份,可配得上你?」
1
叛军打进王都时,我还在温泉行宫里醉生梦死。
遥远处的皇城火光冲天,厮杀声由远及近。
贴身婢女火急火燎爬上宫墙。
「娘娘,快跟奴婢走,叛军杀到行宫了!」
见我没动,婢女咬了咬牙跑了。
她不知道。
逃命已经来不及了。
我仰起头,笑了笑,喝光了壶里的美酒,整个人都是飘的。
不远处,黑压压的一路军队朝行宫逼近,马蹄声如雷鸣,带起滚滚尘土。
慎王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逃不掉的。
身为前朝太子妃,叛军绝不会放过我。
我放纵的一生要结束了。
2
和太子成婚一年后,我的宰相阿爹遭人暗杀。
他死后,桩桩件件的罪过被逐一揭开。
收受贿赂、操纵科举、豢养私军、结党营私等等丑事被端上台面。
相府及其党羽一夜之间落败。
而我,因着母亲是已故长公主的关系,留下了一条性命。
阿爹死后,我自请离开东宫,搬来温泉行宫「养病」。
这一「养病」,就是四年。
皇帝爱重我母亲,对我的待遇一如从前,甚至偶尔还会召我入宫说说话,让我挑点新奇的贡品赏玩。
太子待我也不薄,毕竟我俩青梅竹马,他怕我寂寞,还主动塞给我几个面首。
温泉行宫的生活,日子过得极其惬意。
有大把的银钱,又没有规矩束缚,整日醉生梦死,逍遥又快活。
想到这里,我又有一点舍不得死了。
叛军已然包围行宫。
我醉眼朦胧地看着宫墙之下,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
夕阳洒落在段凌云银白色的铠甲上,反射着摄人的冷光,执着的长剑还滴着血,黑色的披风肆意飞扬。
他抬起头来望着我,眼眸深邃冰冷。
他与从前大不同了。
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只是静静地策马立在那里,便无端让人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
像是地狱里走来的使者。
怎么是他来杀我啊?
我心中闷得喘不上来气。
当初,阿爹命人将他打死,我买通了家丁,留了他一条性命。
他断了两根肋骨,伤势惨重,我命人将他送去城中的济世堂,请了最好的大夫医治。
为了不被阿爹发现他还活着,我将他送去了塞北军营,远离王都。
一切我都打点好了,等他服完兵役回到王都。
一切物是人非后。
我会偷摸给他一笔钱,他想做生意也好,做教书先生也罢,我都会尽力护他周全。
然而这一切段凌云并不知情,他最好恨我,彻底断了对我的念想,去过平凡幸福的日子。
可谁知道慎王会反,而段凌云竟被慎王收为义子,还成了慎王身侧最信任的大将军。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如今,却是他来索我的命。
我咧嘴笑了出来。
我不想死在段凌云手里,也不指望他能留一个前朝太子妃的命。
「罢了。」
总归是我欠他的。
我叹了一口气,脚步有些虚浮。
熔金般的晚霞如烈焰般铺满天际。
微风轻拂,带着几分秋日的凉意。
我张开双臂,衣袖飘扬起来,如同一只即将展翅飞翔的蝴蝶。
闭上眼睛。
从高墙上一跃而下。
3
「姜明玉!!!」
段凌云目眦欲裂,瞬间失去所有镇静,策马朝我而来。
急速坠落之际,他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了我。
熟悉而温暖的感觉,是我无数次在梦中渴望的怀抱,几乎沉溺其中。
昏过去的最后一刻。
段凌云低沉冰冷的声音划过我的耳廓:
「我还没好好找你算账,你竟敢寻死?」
……
再醒来时,我在天牢里。
床前摆着精致的几案,香炉内升腾着袅袅沉香。
几案上,已然摆好了简单的三菜一汤。
我就是被狱卒布菜的声音吵醒的。
环顾四周,要不是看清了牢房栅门,还以为这是哪位大人的府邸。
「段将军,这边请,您小心脚下。」
狱卒陪着笑,点头哈腰地打开了牢门。
段凌云手中握着马鞭,穿了件黑色劲装,衬得身形挺拔宽厚,散发着在战场上历经磨砺后沉淀出的成熟男人气息。
眉眼间依旧冷冽,薄唇紧抿着。
他垂眸看我,眼眸似淬了冰。
「酒醒了?」
我贪恋地看着他如今的模样,对上他的眼神后,心中一怵。
他果然是恨我的,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我。
我错开视线,攥紧衣角。
不明白他留我一命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要报复我?
我这辈子就没受过什么委屈。
生来就是丞相府千金独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后来又嫁给了太子,即使阿爹出事,我依旧不受牵连,成为了全天下最逍遥自在的太子妃。
苦是什么?
我姜明玉这辈子还没吃过。
「要杀要剐,你给个痛快。」
我心一横,闭上了眼睛。
听说他们塞北军折磨人的手段极其残忍。
与其让我被挖去双眼,割去舌头。
还不如一头撞死来得干脆利落。
段凌云声音低沉,含着暗怒:
「你就这么想死?」
不然呢。
朝代更迭、成王败寇,我们这些前朝余孽哪还有活命的机会?
皇上皇后和太子肯定已经死了。
必定是我之前羞辱段凌云太过,他要留下我,好好折磨一番。
我难过得很,双眼通红,眼底蓄着泪,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
段凌云太阳穴跳了跳,闭了闭眼,像是努力压制心中的怒火,他心中纳闷,他费劲心思保了她的命,为何她一心想寻死?
良久,段凌云沉住了气,耐下性子和我解释。
慎王师出无名,为了不留下残害手足的名声,留了废帝废后一条性命,将他们软禁在了行宫之中。
而我,因为是长公主之女,也免了一死。
我顿时怔愣。
问道:「那太子呢?」
段凌云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都貌合神离四年了,你还对他念念不忘?」
「不是……」我下意识反驳。
我和太子是纯友谊。
他这些年对我颇为照顾。
我关心他的下落也很正常。
「他跑了。」段凌云开口,「在宫变那天从东宫地道里逃了。」
我松了口气。
太子偷偷摸摸挖着地道,原就是为了和他的面首一起,假死出宫做个逍遥散人。
没想到,竟挖出了一条生路。
段凌云忽然勾唇,带着几分戏谑:
「小姐那么关心太子,不如多担心一下自己。」
他叫我什么?
小姐?
我有多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自从我出阁之后,就没有人再这么唤过我。
这一声「小姐」,好似让我回到了未出阁的时光。
我有些恍惚。
「我向新帝求了小姐。」
段凌云缓缓开口,眼眸深沉,像是千帆过尽的深海。
我怔愣了片刻,然后才反应过来。
「什么?」我缓缓瞪大了眼睛,「你疯了?」
求是什么意思?
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他一个新朝功臣,想娶我一个前朝太子妃,不想活了?
慎王宽宏大量,饶了旧皇室一命,不代表能容忍段凌云这个有点功勋的义子,做出如此有悖纲常的事。
世人又会如何看他?
段凌云似乎对我的反应很不满。
他微微眯起眼,用马鞭轻轻抬起我的下颌:
「段某如今的身份,难道还配不上小姐?」
4
我被迫抬眸,望进他黢黑深邃的瞳孔里,往事历历浮上心头。
五年前的那个雷雨夜。
他被几个家丁按在地上往死里打。
「一介卑贱马夫,竟敢对小姐有不轨之心。」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姐是何等的金尊玉贵,岂是你这等污秽能企及!」
「敢觊觎小姐,合该被打死,小姐可是要当太子妃的人,你又是什么玩意!」
「够了!」我匆匆赶到,提着裙摆站在屋檐之下。
段凌云奄奄一息,唇色苍白,望着我的目光却炙热。
我紧紧攥着掌心,极力忍住了上前扶起他的冲动。
他艰难挤出一个笑容:「凌云自知身份低微,与小姐今生没有缘分。」
他声音虔诚,一字一顿,像是在许一辈子的诺言。
「来年参加科举,凌云定竭尽全力争取功名,护小姐在宫中一世安康。」
我眼眶泛红,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
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为我着想。
他不知道,他没有机会参加科举了。
因为我的阿爹,正是科举的主考官。
阿爹对他下了死手,又怎会容忍他活着,还妄图考取功名?
终究是我的对不起他。
我咬了咬唇,狠下心来。
「一介卑贱马夫,竟敢觊觎我,还妄想守护我一生一世?」
「来人,打死他!」
段凌云充满希冀的眼神被绝望所取代,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转身离去之前,我给了家丁一个眼神。
家丁会意,一个手刀,劈晕了段凌云。
将他偷偷丢出府去。
……
事实证明,是我自作多情了。
段凌云将我带回了丞相府。
如今应该称大将军府了。
朱漆大门上的匾额,字迹苍劲有力,写着「威烈将军府」几个大字,是新帝亲笔题字,特赐殊荣。
我成了段凌云身边的——婢女。
管家安排我住进了下人房里。
四个婢女一间屋子,睡在同一个炕上。
果然,段凌云是来报复我的。
当年他是如何伺候我的,现在就要换我来如何伺候他。
可我不仅没吃过苦,也没伺候过人。
粗衣麻布磨得我皮肤生疼。
半夜隔壁床丫鬟的磨牙声,吵得我想哭。
不出所料,第二天我就被管事的嬷嬷责打了。
原因不过是,我打碎了一个瓷盘而已。
这不怪我,刚出锅的瓷盘着实烫手,我的双手娇嫩,哪里捧过滚烫的瓷盘。
盘里的珍馐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嬷嬷瞬间变了脸色,抄起竹板就挥向了我的胳膊。
「毛手毛脚的,你有几条贱命来赔!」
手臂一阵剧痛。
我难以置信,下意识骂道:「你这刁奴,竟敢打我!」
我自幼养成的华贵气度带着一股天生的威慑力。
嬷嬷被我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得一震。
但很快反应过来,更加生气,大声命令家丁将我捉住。
「你还以为自己还是那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啊!」
「要不是陛下心慈手软,你早身首异处,或被发卖到烟花之地,任人践踏了!」
「贱婢一个,还端着架子,我看你真的是活腻了!」
「来人,给我掌嘴!」
两个家丁将我押跪在地上,嬷嬷身旁一个凶悍的婢女走上前来。
挽起袖子,露出粗壮的胳膊,清脆地甩了我好几巴掌。
我耳朵里嗡嗡作响,脸颊火辣辣地疼,嘴角渗出了一丝血迹。
我突然就低低地笑了。
他们说的没错。
是我分不清局势,如今我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曾在我脚下的人,在我跌落泥潭后,恨不得扑上来将我撕碎。
也许段凌云,也是这么想的吧?
见我笑得诡异,那婢女有些担忧:
「嬷嬷,这么打没事吧?她可是将军带进府的,将军若是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
嬷嬷鼻孔出气,冷嗤一声:
「我老人家早打听过了,将军当初就是前丞相府的一名马夫,正是觊觎这位丞相千金,被打了个半死逐出府去。」
「如今将军飞黄腾达了,把她带进府当婢女,不就是为了报当年轻视之仇吗?」
「我们这是替将军出气,到时候将军赏我们还来不及,又如何会怪罪?」
婢女一听,觉得是这个道理,又恨恨地踹了我一脚。
这些人都不是相府的老人,相府落败后一直空置,想来都是段凌云新买的仆从。
我饿着肚子,被罚跪在下人院里。
看着太阳从头顶一直快到西沉,大脑昏昏沉沉,止不住想,被抽几个耳光我就受不了了,当年段凌云受的苦,比这更痛百倍,他又是如何挨过去的?
傍晚,段凌云回府,说要见我。
嬷嬷狞笑着拎着我的后衣领,将我提起。
跪了一整天,我的双腿早已麻木不堪,嬷嬷就这么连拉带拽,将我带去了前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