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二十年,九月,壬子日。
岐州通往长安的宽阔驿道上,一队队铁甲骑兵前后驰骋,旌旗蔽日,刀矛如林。
前后数十里,更有无数轻骑游弋警戒,将路上行人尽数驱散,气氛显得肃杀紧张。
渭水两岸的村镇野老、往来商贾无不惊诧驻足,纷纷道:“这是出了什么事?怎地这么多兵?”
有见识广博的老者眯着眼眺望许久,摇头晃脑不无显摆地道:“看装束旗帜,不像是关中府兵,行止透着股子野性,倒像是哪里的州军......。”
蓦地,他双目圆睁,失声道:“怎么……是御驾!是天子御驾!”言罢跪地遥拜,唬得身周老幼一齐跪倒,山呼万岁。
老者说的不错,队伍正中一辆由六匹纯色白马拉动的金根玉辂车上坐着的老人,正是垂御万邦已达二十载的大隋天子——杨坚。
今日的杨坚一反常态,穿的不是冕旒衮服,而是多年未穿的明光铠,腰间佩剑,全副戎装!
在他身侧,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将紧随在辂车旁策马而行。
此人精神矍铄,白须白发,气势沉凝,口中不断发出军令,调度全军进度,正是隋上柱国、右武卫大将军、襄州总管、绛郡公李礼成。
李礼成出身陇西李氏,系北凉武昭王李暠嫡脉六世孙,北魏侍中李彧之子。
北魏永熙三年,孝武帝元修受大丞相高欢逼迫,西逃关中投奔关西大行台宇文泰(详见)。
当时年方六岁的李礼成跟着父亲、王思政、独孤信、窦炽、杨忠等人随驾来到长安。
此后,李礼成在西魏、北周入仕为官,历任散骑常侍、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
北周建德五年,武帝宇文邕亲征北齐,李礼成与杨坚长兄杨整、窦毅之子窦文殊都是御林军将领,随驾出征。
宇文邕在晋阳中了高延宗之计,身陷重围,杨整、窦文殊尽皆战死,李礼成保护宇文邕杀出尸山血海,立下大功。北周灭齐后,李礼成进爵冠军县公,升任民部尚书。
此后,杨坚篡周建隋,李礼成审时度势,决定向杨坚效忠。
他是陇西李氏长房嫡脉,门第清华冠于天下,杨坚为示恩宠,不仅将他进爵绛郡公,还把妹妹嫁给了他。故此,李礼成虽大了杨坚近二十岁,却成了杨坚的妹夫。
五天前,尚书右仆射杨素赶至仁寿宫,向杨坚密奏,太子杨勇有意联络左卫大将军元旻发动兵变,囚禁杨坚逼其禅位。他本想抓捕太子信使裴弘,不料这裴弘机警异常,竟闻风逃逸,不知所踪。
杨坚却极为镇定,立即传旨兵部,命天下兵马一律不得调动,同时收缴京兆、扶风、冯翊、北地、安定、上郡、平凉、天水、陇西九郡兵符,确保关中、陇右、岭北一兵一卒都不能擅自行动。
此时的杨坚已对御林军彻底失去信任,就想起了妹夫李礼成。
李礼成这人有一桩好处,平日既不结交王公大臣,也不宴请宾客,数十年从不拉帮结派,几乎与世隔绝。
故此,好事虽轮不到他,但政坛倾轧、宫廷流血却也沾惹不到他身上。这些年升迁虽慢,但宇文泰、宇文护、宇文邕、宇文赟、杨坚这一任又一任掌权者都对他极为放心。
这次杨坚急召李礼成率襄州三万步骑星夜入关,保护杨坚从仁寿宫返回长安。
大军浩浩荡荡,向东疾进,沿途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忽见前方有兵士来禀:“尚书右仆射杨素求见!”
李礼成请示杨坚后,命军士放行,杨素一骑绝尘,已来到杨坚车前。
杨坚嘴角抿得如同刀刻,目光森寒,沉声道:“他那里......情形如何?”
杨素满头大汗,面有怒容,道:“太子见臣极为倨傲,竟不行参拜之礼,且口出悖逆之言,说......说......。”
杨坚冷冷道:“他说什么?”
杨素道:“他说,跪也是死,不跪也是死,跪之何益?”
“呵呵呵......。”杨坚仰首发出一阵苍凉萧索的笑声,眼神却毫无笑意,向李礼成道:“孝谐,你听听你这位好侄子说的,倒也颇有几分骨气!”
随即厉声道:“走!去长安!”
杨素忙闪在一旁,目中又露出一抹得意之色。
原来,杨坚今晨启驾前,又命杨素前往东宫,最后问一次杨勇,联络元旻到底意欲何为?
其实杨坚内心是希望杨勇主动赶到岐山仁寿宫向自己坦陈往昔罪过,如果他主动提出退位,自己还可念在父子之情,只将他贬为庶人,但终究免了牢狱之灾、性命之忧。
但杨素却早已下定决心——不置杨勇于死地决不罢休!
故此,他先派人赶到东宫传旨,命杨勇在宫门跪迎,自己却隐身远处,迟迟不肯现身。
杨勇已知裴弘事泄,早已魂飞天外,如今在宫门处跪了一个多时辰,又不见钦差来到,惶恐、惊惧、忧愤、彷徨之情到达顶点,终于挺身而起,放声大呼:“跪也是死,不跪也是死,跪之何益!”
杨素奸计得逞,立即返回,来向杨坚告状。
(高祖)使杨素观勇,素至东宫,偃息未入,勇束带待之,故久不进,以激怒勇。勇衔之,形于言色。素还,言勇怨望。——《隋书·卷四十五·列传第十》
黄昏时分,车驾已至长安大兴城金光门,广平王杨雄、纳言苏威、左卫大将军元旻、右卫大将军元胄、吏部尚书牛弘、礼部尚书崔仲方、兵部尚书柳述、都官尚书李圆通、度支尚书长孙平、工部尚书杨达等文武百官尽在城门跪迎。
众人见车驾来到,一齐叩首膜拜,不料车辚辚、马萧萧,杨坚竟对众人视而不见,在杨素、李礼成护持下,直入城中往宫城而去。
杨雄位份最高,消息也最是灵通,见此情景,心知大变即将发生,暗暗嗟叹之际,向苏威等人强笑道:“陛下想是劳乏了,各位大人且回府,待明日朝会再恭聆圣训,都散了吧。”
翌日,大兴宫、大兴殿。
今晨百官来得都较往日早些,个个心头忐忑,却又不敢私下交谈,按文官班于东,武官班于西的规矩,各依品级就座。
忽地有人惊异发现,太子左庶子唐令则等数十名东宫属官竟也赫然在朝,只他们却无座位,瑟缩地聚在殿中一角,个个脸色煞白,神情张皇。
历来,东宫臣属都不参与朝会,今日唐令则等人出现,更加验证了众人的猜测:今日朝会必与太子有莫大关联。
此时静鞭响起,杨坚大步入殿,在御座端坐,却不说话。
(注:隋代朝会礼仪是百官在殿外聚集,皇帝在台阶上接受百官礼拜,然后向百官回礼,再与百官一同入殿,各归其位。这里是小说家之言,请勿深究。)
群臣见他一言不发,目光却在大殿中缓缓移动,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威压,人人都不自觉地将头略低了低。
终于,杨坚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朕久居仁寿宫,昨日新还京师,今日与众卿相见,原本应该高兴。但心中唯有愁苦,不知——是何缘故?”
众臣子不意他说出这番话,都觉得莫测高深,难以回答,一时无人作声。
殿中沉寂良久,还是吏部尚书牛弘最为老实,拱手道:“想必是臣等德行浅薄、履职不力,政务多有缺失,故此令陛下忧虑。”
杨坚原本是希望抛砖引玉,引出臣下对太子发难,如今牛弘的奏对文不对题,杨坚脸上不禁泛起一阵怒容,犀利的目光扫向杨素。
杨素脑门顿时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是杨坚钦点的易储全权负责人,具体事务都交由他统筹安排,如今第一炮就没有打响,也不禁心中焦躁。
他生平除了高熲,唯独与牛弘最为投缘,是他为数不多的至交好友,急忙向牛弘大使眼色,暗示他赶紧打住。
这时,太史令袁充按捺住狂跳的心,颤声道:“启奏陛下,臣观天象,前日有白虹贯于东宫之门,昨夜又有太白袭月,主废退皇太子之象!”
这位仁兄才是杨素精心物色的“当头炮”、“马前卒”,无奈事到临头却紧张得口干舌燥,犹豫不决,直到被杨素连连怒视催促,这才鼓起勇气发言。
“废退皇太子”五字一出,殿上仿佛泛起一阵看不见的涟漪,每个人都把心提起,一齐望向杨坚。
杨坚微微点头,语气已带了几分愤懑,缓缓道:“这天象久已出现,可惜,群臣竟无人敢言。”
他语气沉重道:“仁寿宫离长安不过百里,而朕每还京师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如入敌国之境,何故?”
扫视群臣,杨坚目光已微有湿润,道:“朕久患痢疾,昨夜夜起,只因厕所靠近东宫,心中忧惧,不得已却到前殿如厕。”
说至此,杨坚胸口已剧烈起伏,陡然注视唐令则等人,语调转为尖锐,道:“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鼠辈,居心险恶,鬼蜮伎俩,欲坏朕的国家!来人,将唐令则等人拿下!”
早已准备好的金甲武士手持铁索镣铐一拥而上,唐令则等人恐惧万分,却不敢呼救,如待宰的羔羊般被横拖竖曳押了下去。
群臣既感惊心动魄,又觉心中迷茫,不知道杨坚拿这些小角色发作,有何用意。
杨坚见群臣目光中似有不以为然之意,也不禁有些气馁,厉声道:“杨素!把你知道的事,说于诸卿知晓!”
杨素霍然起身,大步走至殿中道:“东宫失德,理应废黜!开皇十七年,臣彻查侯莫陈昶与刘居士谋逆大案,曾奉旨搜检东宫。太子横加阻挠,对臣说,刘居士一党都已伏法,叫我到何处去缉捕余党?你是尚书右仆射,抓不到人与我何干?”
众人听他提及“刘居士”,都不由心中剧震。
当年刘居士组建饿鹘队与蓬转队,吸纳京师官员子弟三百余人入伙,意图不轨。
事发之后京师缇骑四出,全城大索,这些官员子弟尽皆入狱。杨坚见涉及太广,也只能法不责众,每人杖责了事。
如今这大殿上如都官尚书李圆通之子李孝常就是当年刘居士的党羽(详见)。
杨素见群臣惊诧,愈发振奋,又道:“太子还说,当年陛下代周建隋之际,形势波谲云诡,他冒死奔走,若出差池,他必难逃一死。如今陛下做天子,却不念他昔日功劳,对他还不如诸位弟弟,一点小事都不能自专,活着还有什么乐趣?不如一死了之,省得妨碍陛下心情。”
杨坚对杨素的说辞颇为满意,接口叹道:“此子早就不堪继承社稷重任,皇后也一直劝朕将其废除,朕念在他是长子,希望他洗心革面,改弦更张,故容忍至今。谁知他怙恶不悛,公然扬言,母后不肯为我选一好女子为妻,着实可恶,将来她身边这些宫女还不都是我的玩物?诸卿,这种话是国之储君该说的吗!”
“更有甚者!”杨坚连珠炮般道:“太子妃元氏本无病痛,忽尔二日暴亡。朕与皇后深感疑惑,极为怀疑是他命东宫药藏监马嗣明用秘药毒杀!朕曾命人前去询问,他自然矢口否认,但事后却扬言:‘必杀元孝矩!’诸位爱卿,元孝矩是太子妃之父,他的岳丈!他说此话,岂非正是恼怒朕发觉他的恶行,从而迁怒于元妃之父?”
“太子杀妻?”群臣无不惊骇欲绝,终于忍不住交头接耳,一片大哗。
杨坚愈发亢奋,继续出口惊人:“他的长子杨俨系宠妾云氏所生,分娩后朕与皇后就接到宫中抚养,不料他却连番派人前来索取。朕初时还以为是他思念儿子,后来才知道,此子来路大是可疑,极有可能是这云氏在外与人野合而生!”
群臣已被杨坚一个又一个“爆料”雷得外焦里嫩,尽皆痴痴茫茫望着杨坚一张一翕的嘴,不知还会听到什么劲爆的“花边新闻”。
杨坚脸色潮红,情绪也有几分失控,不管不顾道:“西市署令(相当于隋朝的工商局局长)刘金驎原本不过是长安街市上一个屠夫,光天化日之下呼云氏之父云定兴为亲家翁,云定兴这蠢材竟受之如饴!此前我罢免刘金驎正为此事。”
“还有曹妙达其人,诸卿可知?一个部曹小吏,仗着有几分文采与太子结交。太子将其引入内宫,与云氏一起宴饮,酒后行为之卑污,令人作呕!这曹妙达还在外扬言:‘我在东宫强逼太子妃饮酒’,如此厚颜无耻,简直古今罕有!”
杨坚略略平复,沉痛道:“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朕今日开诚布公,不怕贻笑于诸卿,就是怕社稷所托非人!昔日晋太子司马衷娶屠夫女谢氏,所生之子司马遹长大后就热衷于杀鸡屠狗。朕虽德行远不如尧、舜,也绝不容把天下交付到这样的不肖子孙手中!”
杨坚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最后一字一顿道:“今朕意已决——废黜太子,以安天下!”
此前,杨坚、独孤伽罗与杨素反复计议,关于杨勇的罪名始终难以定夺。
毕竟卫王杨爽之死、刘居士通突厥案、独孤陀猫鬼案都无确凿证据证明与太子有关,且暗中牵连高熲、虞庆则等昔日宰辅,其下罗蔓藤缠,不知牵涉到多少朝廷大员,根本是剪不断、理还乱。
所以只能从杨勇私德上入手,避免旷日持久、纠缠不清。
但如此一来,乍听固是骇人听闻,细细品味却都是鸡零狗碎的道听途说,似乎并不是那么有说服力。
左卫大将军、五原公元旻第一个挺身而出,厉声道:“陛下!太子是国之储君、社稷根本,自古废立太子多酿大乱。陛下刚才所说,皆是市井之徒的流言蜚语,又无人证,以此作为易储凭据,殊为不妥!天子无二言,圣旨一出,恐怕将来后悔无及!历来谣言可以杀人,请陛下明察!”
近些时日,元旻对军中人事变迁也略有察觉,元胄突然回京,李礼成又率襄州军北入关中,自己似乎一夕之间已没了兵权。
但他素来耿直,又与太子、高熲交好,此时激于义愤,终究忍不住仗义执言。
元旻神情慷慨,声震殿宇,话语掷地有声,人人为之侧目。
既然有人挑头,一时间,宋国公贺若弼、太平公史万岁、兵部尚书柳述、黄门侍郎元岩、大理寺卿梁毗、散骑常侍柳彧等纷纷出奏为太子求情,恳请杨坚收回成命。
杨坚大感意外,没想到自己苦口婆心说了这许久,竟还有这么多人不识时务,敢作仗马之鸣,霍然看向杨素,目中尽是不满。
杨素恨得牙根痒痒,忙在人群中寻找,一眼便盯住了太府卿姬威。
姬威见杨素目光凶狠,似欲择人而噬,早已心如擂鼓、如坐针毡,但想到全族老幼的性命,终于咬咬牙起身出列,嘶声道:“陛下欲废太子,是英明睿智之举,臣衷心附议!”
他这荒腔走板的一嗓子喊出来,满殿之人无不瞪大双眼,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他。
杨坚这才如释重负,忙道:“姬威,你与太子自幼交好,对他的品行最为了解,你说!”
姬威哪敢抬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太子曾与臣说,他生平最好奢侈享乐,将来登基必要将樊川至散关方圆四百里的山林草泽全部划归禁苑。还说,当年东方朔谏阻汉武帝修建上林苑,汉武帝赏赐东方朔黄金百斤,实在可笑之至!换了是我,哪有黄金赏赐?若有人胆敢谏阻,我必斩之!杀他百余人,自然没人敢多嘴多舌了。”
群臣听他这一说,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是太子最亲近之人,连他都如此说,难道太子真的暴戾如斯?
姬威又道:“太子还常对臣讲,东宫开支入不敷出,每次向尚书台索要财物,尚书台诸公总不肯多给,太子常说,说......,说......。”
“说什么!”杨坚断喝一声。
“说大丈夫终有一日要快意恩仇,仆射以下,非杀他几个,让他们知道怠慢我的下场!”
顿时,殿上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杀气腾腾的话语震慑。
不少人扪心自问,这些年是否有开罪太子之处,自己是不是“杀他几个”之一,不禁都觉得脖颈上微有凉意。
杨坚心中暗道:“这姬威,倒也有几分口才。”又道:“接着说!”
姬威道:“太子对元妃十分厌恶,故诸子皆为庶出。太子常说,父皇总责备我偏爱姬妾,没有嫡子。其实,嫡子有什么好?齐后主高纬、陈后主叔宝都是嫡子,还不是照样亡国?”
杨坚冷哼一声,道:“周灭齐、隋灭陈,都是大势所趋、气运使然,与嫡庶何干?巧言令色,不学无术!”
姬威在青砖上重重叩首,加重语气道:“臣也曾多次劝谏太子诚心修德,尊奉二圣,但太子沉溺小人,行径越来越胆大妄为。两年前,太子竟寻找宫外术士,私自占卜陛下寿限,对臣说:‘父皇忌日就在开皇十八年,已经为期不远!’臣当时一时糊涂,竟信以为真,猪油蒙心没有上奏,罪该万死!”
杨坚长叹一声,温声道:“你是太子亲信,被他妖言蛊惑也属情有可原。如今幡然悔悟,揭发他的罪证,可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诸卿!”杨坚语音转为高亢,道:“人之初,性本善,他也是父精母血所生,何至于变得如此禽兽不如?朕近来读《齐书》,见高欢宽纵诸子,就知道其国必亡!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朕意已决,将太子幽禁,对东宫臣属严加审讯!三日之后,将其罪行昭告天下!”
言罢不再给群臣说话的机会,只向杨素微一颔首,便即拂袖而去。
皇后寝宫。
杨坚负手而立,眉头紧锁,向太医院医正道:“皇后病情到底如何?”
医正垂手而立,小心翼翼道:“皇后娘娘肝气郁结,气机失调,皆由情志幽抑所致。当善加调理,舒畅心神,再辅以香附、柴胡、枳壳疏肝解郁,应无大碍。”
杨坚心道:“废话!如今形势,皇后心情哪里舒畅得了?”但医嘱无错,杨坚也只得挥挥手,命其退下。
医正躬身却步出殿,屁股却与急趋而入的杨素撞在一起,顿时扑倒。
杨坚皱了皱眉,命人将医正扶出,又命其余人退下,这才向杨素道:“今日殿上情形,你有何看法?”
杨素略带喘息道:“陛下,近来臣已说服了大半关陇门阀,如扶风窦氏、洛阳长孙氏、陇西李氏、原州李氏、襄平李氏、洛阳韩氏等,都对易储之事表示赞成,故此今日都选择了沉默。”
见杨坚微微点头,杨素又愤愤道:“但总有些人死守着‘立嫡立长不立贤’的古训,食古不化、冥顽不灵,臣终究无法将所有人的口堵上,请陛下恕罪。”
杨坚不以为意道:“处道,你有你的难处,朕不见怪。你且说说,这些人反对易储,朕又该如何应对?”
杨素一时颇为踌躇,半晌道:“难道一概罢官拿问?”
杨坚沉吟片刻,摇头道:“柳述、元岩、梁毗、柳彧都是正人君子、国之宝器,只是一时转不过弯,不能体谅朕的苦衷,且随他们去吧。”
杨素已听出杨坚弦外之音,咬牙道:“元旻、贺若弼、史万岁都是武将,这些人若是心存不满,恐怕极有可能酿出事端,不如......。”
杨坚怒哼一声,道:“元旻本就有勾结杨勇之嫌,今日又第一个跳出来兴风作浪,此人——断不可留!”
杨素忙问:“那史万岁、贺若弼呢?”
杨坚目光复杂,眺望殿外,迟疑良久道:“史万岁是个粗人,思虑单纯,无甚心机,又是难得的良将,将来国家还有用他之处。贺若弼嘛......。”
他摇头苦笑道:“你也知道,这人向来谈吐放肆,口不择言,十分惹人生厌!但洛阳贺若氏亦是勋旧门阀,他叔叔贺若谊如今镇守泾州,哥哥贺若隆镇守陇南,弟弟贺若东镇守河东,堂弟贺若协、贺若祥都是边军骁将,两个儿子贺若怀廓、贺若怀亮又在御林军中任职,他的堂妹还是皇后的妯娌......。”
杨素也随之苦笑道:“他的母亲还是臣的亲姑姑,臣的父亲是他的亲舅舅,他其实是臣的表哥。”
杨坚不堪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无奈地道:“关陇门阀,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着实令人头痛。贺若弼......他若再无其他悖逆举动,就也随他去吧!”
杨素见杨坚无语,正欲辞出,杨坚忽道:“处道。”
杨素忙止步,杨坚望着殿后低垂的帷幕,目中满是疲惫沧桑,缓缓道:“把事情做周密些,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杨素低声称是,潜步退出。
从承天门出宫,杨难敌将马牵上,杨素飞身上马,沿着宽阔的御道向六部九卿办差的皇城驰去,片刻已至尚书台。
杨素正欲下马,却听斜对面兵部衙门中一声如雷的怒吼:“杨素匹夫!”
杨素大怒,心道:“何人如此无礼!竟敢直呼本相名讳?”拨马便向兵部驰去。
却见兵部衙门内疾步奔出一人,官帽歪斜,衣衫不整,样子十分狼狈,正是自己的心腹封德彝。
“德彝,出了什么事?”杨素厉声喝问。
走得近了才看清,封德彝口歪嘴斜,脸颊肿起老高,见是杨素顿时涕泪横流,哭丧着道:“是史万岁这厮!”又三言两语将原委讲了。
原来,史万岁在杀虎口、五原连败突厥达头可汗,回京后将战报递交兵部,兵部尚书柳述按照战功为史万岁及其将士拟定了升迁、犒赏的文书,上报给尚书台。
杨素见了不屑一顾,吩咐封德彝去对柳述说:“达头此次只是南下放牧,根本没有入寇中原之心。史万岁主动挑衅,轻启战端,战士死伤颇多,不追究史万岁责任就算了,还想赏功?命兵部将叙功的奏疏改为抚恤阵亡将士的文书,再报上来!”
封德彝到兵部传了杨素的口谕,柳述大怒,道:“达头南下,明明就是先攻朔州,被史万岁击败才转向灵州。若史万岁无功,杨右仆又有何功?为何他给自己的叙功文书就写得天花乱坠,别人就是主动挑衅,轻启战端?”
封德彝是杨素身边一等一的红人,素来骄傲惯了,大咧咧道:“这是杨右仆原话,尚书大人只管照改就是!”
可柳述身为驸马,哪里看得过封德彝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怒道:“告诉你家仆射,就说尚书大人不肯修改!”
杨素害其功,云:“突厥本不为寇,来于塞上畜牧耳。”遂寝其功。——《隋书·卷五十三·列传第十八》
判事有不合素意,素或令述改之,辄谓将命者曰:“语仆射,道尚书不肯。”——《隋书·卷四十七·列传第十二》
封德彝悻悻道:“既如此,封某告辞。”
转身刚要走,却听身后一人声如洪钟,厉声道:“你这小人,敢埋没老子功劳?”
封德彝只觉脖颈一紧,剧痛传来,竟双足腾空被人提了起来!
他拼命扭头去看,一张粗豪狂放的黑脸映入眼帘,正是史万岁到了。
封德彝兀自嘴硬,道:“杨右仆有命,史将军寻下官晦气何用?有本事去找杨右仆说理呀!”
史万岁何等火爆的脾气,怒吼一声“杨素匹夫!”随即一掌掴在封德彝脸上,将他随手掷出。
封德彝脊背着地,浑身几乎散架,挣扎着连滚带爬,奔出兵部,恰与杨素撞见。
杨素脸色阴沉,有心进去呵斥史万岁,心中掂量,又怕史万岁狂性大发,自己可挡不住他的雷霆一击,没得白白受辱。
他目光闪动,片刻间已有了计较,阴恻恻道:“史万岁,跟本相斗,你还差得远!”
当即拨马回了尚书台,向杨难敌低声耳语道:“传麦铁杖来见我!”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
(快9000字了,这集无论如何写不完。没办法,前后头绪太多,内容过于复杂,只能分成上、中、下三集来写,这也是近两百集以来第一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