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喜欢王昌龄。原因很简单,他的一系列边塞诗,《从军行》之类,就是最典型的大家鸿篇乃至“千古绝唱”的样子:
青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首《从军行》:深情,巧思,复杂视此《从军行》组诗的《其四》,最典型最经典的好作家长什么样子?
1、深情。便即粗读是诗,那种对国家、对民族、对同袍同泽的一片深情,任千万重大山大河都阻隔不住——席卷着哪怕这世上最冷淡最麻木的心。2、巧思。青海湖、祁连山、玉门关,其真实的地理相隔数千里,怎就能出现在同一幅画面之上?但王昌龄就是把它们写在了一起,写成了他心中大唐西北边陲的全景镜头;且那丝毫不会让人觉得是乱写,惟见才情才思大军驰奔。3、复杂。此即那深情也非单一颜色或单一质地的深情——傻小子式的深情;而是在巧思的调和下,以及在它本就复杂难叙的前提下,似聚不拢,聚而又散,散成了时时磨砺着战士们的铠甲——竟至磨穿了一大块历史——的粒粒黄沙。
“黄沙百战穿金甲”,既痛且痒且挥之不去,有没有对英雄直白至极的礼赞?当然也有;惟试想:在那一片灏灏无垠虽千万古依然如初见的“青海长云”之下,纵英雄气高而依然渺小如一队蝼蚁的队伍,纵百战成钢而依然渺小如一豆烛火的孤城,岂能仅仅寄托着一片礼赞?——他们所终究深陷而不得脱出的重围,岂止小小的“楼兰”那样的敌人能够编成?——是的,此即王昌龄的复杂性之一斑。一般作家写不出这种复杂性吗?总之不大可能以四句二十八个字乃至一句七个字即写成。
那是一种浪漫主义吗?可以说是,不论单纯的誓破楼兰的虽死犹生,亦或者复杂的蚍蜉撼树一般搏击整块历史的虽生犹死,皆无可退避,皆因“造乎至极之地”而浪漫至极;但,稍为分析,战争本身的残酷与艰苦,以及艰苦背后的“武皇开边意味已”,又无不把这首《从军行•其四》导向饱蘸血水的冷静刻骨的现实主义。——一方面,其赤子视角的《周颂•武乐》也,踊跃着最普遍的大唐男儿的意气;一方面,其天地视角的《兵车行》也。
另一首《从军行》:总之是不服不行个例吧?过誉了吧?——“过誉”的残影永远照不到王昌龄这样的作家的身上:
烽火城西百尺楼,
黄昏独上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
无那金闺万里愁。(“无那”略同无奈)
以上,《从军行•其一》。比照前述《其四》来看,两首诗有没有不同之处?有的。写法上,这首《其一》颇近于爱伦•坡风格的短篇小说甚至是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前三句都不点题,都是铺垫,都在从容经营着某种气氛;惟末句“无那金闺万里愁”一出:哦……原来……原来如此啊。——浮荡在全诗各处的情味的碎片遂突然收拢,收拢为一封思念的浓度再不可能更高的“两地书”。
但:1、这不还是最典型最经典的好作家的第一要件——深情——吗?不还是读之若一种“交付”,交付掉你我平日里的麻木或冷淡,而换回了一片对“人”的兴致——对“情”的信念吗?2、巧思又无处不在。其“短篇小说”写法,换了一门巧思的技术而已。此外,“黄昏独上海风秋”,西北内陆,海风从何而来?那当然可以是毗邻军营驻地的青海湖的风;但,转一品,那又何尝不能是《其四》一般由王昌龄亲自出面,遥借过来的千万里之外的风景——千万里之外刮得礁石悚然作响的澹澹沧海的风?
凡好的作家,各自都有各自的地球仪或《千里江山图》、《历史地图集》,时空如戏,直线皆曲,文学的舞台由此而来。
小结:所以,什么是最好的作家?最后:3、看看何谓《从军行•其一》的复杂性。若说《其四》的复杂性在于把一股消极的无奈深深埋在了积极的对建功立业的向往底下,则这首《其一》的复杂性反之。“无那金闺万里愁”,总也无法消除对爱人的思念啊;但,“烽火城西百尺楼”诸句,又庶几乎看得出主动献身的精神——反观那份人格化的寂寞的忧愁,转而又成为神格化的军功章所不得不折射出的光华……消极?亦或者积极?似怨无悔,说不清道不明。——演绎着“雄辩”的历史的舞台遂得以缓缓降下,文学的舞台亦由此虚实相接处茁然升起……
太多了,诸如《从军行》组诗这样的千古绝唱,王昌龄那里太多太多了,这……这还没等到祭出“秦时明月汉时关”的唐诗压卷之作呢……——所以,为什么本文开篇即笃定了王昌龄就是最典型的最好的作家的样子?——盖:这样的作家无懈可击。试总结为:一者,凡这样好的作家,情必深而辞必巧;再者,必时时亲身出入于真真切切的历史而又从容照看得住一方文学的舞台。一部栖栖遑遑的人类生活史,这样的作家何其少呢;一部极享富庶的人类心灵史,这样的作家何其多呢。
写于北京家中
2024年11月9日星期六
【主要参考文献】《诗经》,《新旧唐书》,计有功《唐诗纪事》,萧涤非、马茂元、程千帆等《唐诗鉴赏辞典》,罗宗强《唐诗小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