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寺前明月夜,依然月色如银。明明明月是 前身。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
照彻大千清似水,也曾照彻微尘。莫将圆相换眉颦。人间三五夜,误了镜中人。
——陈曾寿《临江仙》
陈曾寿二十六岁就中了进士。次年因张之洞保举,应试经济特科,入高等。不久授学部主事,累迁员外郎、郎中。宣统三年,升为广东监察御史。
是年,武昌起义爆发。
假如他早生几百年,必然是大清的忠臣良将,靠着出众的家世和才学,他的前程一片光明。
不幸他生在了这个封建王朝的末路。
万幻犹馀泪是真,轻弹能湿大千尘。
不辞见骨酬天地,信有吞声到鬼神。
文叔同仇惟素枕,冬郎知己剩红巾。
桃花如血春如海,梦里西台不见人。
——陈曾寿《泪》
陈曾寿出身书香门第,“陈家一门,翰林、进士、举人联翩不断”,祖父官至内阁侍读学士。光绪二十八年,陈曾寿兄弟三人共应湖北乡试,同科中举,并且都名列前十,一时传为佳话。
在这样的家世和教育中成长起来的陈曾寿,成了个无比正统的封建文人。对清王朝的忠诚在他的世界观里占据至高无上的位置,他生来就是要为这个王朝牺牲一切的。
溥仪的退位诏书昭告天下之日,正是他的世界开始崩塌之时。
如果代替大清的是另一个封建王朝,陈曾寿受到的冲击未必会有这么强烈。二十四史已多至二十四,朝代更替和日升月落一样并不新鲜。历史上有的是忠于前朝的遗民,陈曾寿大可以像伯夷叔齐一样,抱着对前朝的怀念活下去。
但这一次不一样,跟史书里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毁灭的不是一个王朝,而是几千年来的封建道统。伯夷叔齐可以饿死首阳山以示抗议,陈曾寿却不行——根本没有一个新的周天子让他发出抗议。
这天下已经不是大清的了,他完全明白。但又是谁的呢?
孙中山走了,袁世凯来了,无数角色在历史舞台上像走马灯一般闪过,无数思潮把四书五经推到故纸堆里无人过目。没有新的王朝登台,没有人来做天下之主,承受他的仇恨和反抗,那么他的仇恨和反抗还有何意义?
陈曾寿做了他认为自己唯一能做的事。1917年,张勋率辫子军入京拥戴溥仪复辟,陈曾寿积极参与,被授予学部侍郎一职。
仅仅十二天后,段祺瑞即率讨逆军逼迫溥仪再次退位,张勋避入荷兰使馆,陈曾寿落寞南迁,幽居西湖。
他的忠诚与热情,最终只化为一场转瞬即逝的闹剧。
微袅春衣寸角风,依然三界落花中。
身来旧院玄都改,名署仙班碧落空。
一往清狂曾不悔,百年惆怅与谁同。
天回地转愁飘泊,犹傍残阳片影红。
——陈曾寿《落花十首》其一
他不再参与政治,只以教书和卖画谋生。闲来也与几个朋友唱和,其诗“沉哀入骨,而出以深微澹远”,与陈三立、陈衍并称“海内三陈”,在当时领袖诗坛的“同光体”诗派中,他是不可或缺的一员。
他不能理解这个时代,就想办法避开时代的洪流。用从小相伴的诗书笔墨构建一个小小的世界,躲在里面不去看列强的入侵、政坛的倾轧、百姓的苦难。他没有判断历史发展方向的敏感和勇气,也缺少走出书斋睁眼看世界的抱负和见识。他早已被瞬息万变的历史潮流遗弃了,只能守着失去的梦想,守着前清遗老的身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才华和青春一点点流失。
然而时代又来戏弄他了。
1930年,陈曾寿应溥仪之师陈宝琛的推荐,前往天津担任婉容的老师。次年,满怀“重登九五”迷梦的溥仪在日本人的策动下前往东北,筹备建立伪满洲国,并召陈曾寿前往长春。
陈曾寿极力反对溥仪出任伪满洲国执政,但他拗不过曾经的“皇上”。他的民族意识地让他本能地感到在伪满政府任职是助纣为虐,但他对清王朝的愚忠又使他无法断然抛弃溥仪。权衡之下,他接受了一个“内廷局”局长的职务,专管陵庙及溥仪私事,并给婉容讲课。他告诉自己,他是在对大清尽忠,不是在给日本人服务。
没多久他的幻想就被日本人无情地打破了。
日方先是派人到近侍处任职,试图就近监视溥仪;随即又插手陵庙管理,要求砍伐福陵、昭陵的树木。陈曾寿想方设法拒绝了这些无理要求,惹得日方不满,他在伪满洲国自然也就待不下去了。
1937年,在七七事变爆发后几个月,陈曾寿辞去伪满职务,不久移居北平。
他的人生是一场彻底的失败。
周围年轻的声音呼喊着,在要求革新与改造,要求推翻一切守旧的产物,推翻那些他曾为之效忠了一生的理念。
如果那些年轻人说的是对的,那他这一辈子又算什么呢?
在日渐困顿的生活中,他继续写着他的旧体诗词,在已经浩浩荡荡占领诗坛的现代诗反衬下,他那些从唐诗宋词而来的字句,像来自遥远史册里的悠远的回声。
那是旧时代的挽歌,却不是新时代的序曲。
1949年9月1日,新中国建立前一个月,陈曾寿在上海去世,年七十二。
他无需面对新时代的来临,也许这是命运给他仅有的一点慈悲。
修到南屏数晚钟,目成朝暮一雷峰。纁黄深浅画难工。
千古苍凉天水碧,一生缱绻夕阳红。为谁粉碎到虚空。
——陈曾寿《浣溪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