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的故事几无相同,但悲喜总是相似。当一段曲调从1940年的《魂断蓝桥》延续到1989年的《当哈利遇到莎莉》再到2019年的一部中国电影,在不同的人间故事演绎的背后,同样的旋律演绎着共同的主题,那就是情感。而这部中国电影则更加直白,将那段旋律的中文译名《友谊地久天长》截取了一段作为自己的片名《地久天长》。
王小帅的这部片子也是先墙外开花,在2019年第69届柏林电影节上,两位主演咏梅和王景春包揽了影帝影后,当然这也不是中国演员首次在柏林获奖了。2014年,《白日焰火》斩获第64届柏林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熊奖,廖凡拿下最佳男演员银熊奖,而男配角王景春坐在台下为廖凡鼓掌。时隔五年,王景春成了站在台上领奖的人。
大历史在小人物身上折射出的生活之光
《地久天长》讲述了内蒙一个厂区内,几个家庭在时代发展变革中的羁绊。男主,姑且叫做“富贵”,一家三口。他还有俩兄弟,一个年纪大点,老婆曾经当过妇女主任,姑且叫做“主任”一家三口,和他的妹妹;还有一个年纪小点,喜欢新潮的东西,爆炸头喇叭裤,姑且叫做“潮人”,还有他的女朋友。
故事几乎就在这几个人身边展开,年代大概跨越了80年代初一直到现在,片中并没有明显的时间标识,但有两处最为明显的时代节点。一个是影片初期,“富贵”刚生了孩子,应该也不过一两岁,“潮人”因为在舞厅跳“黑灯舞”,被以“聚众淫乱”的名义抓进去了。这段历史应该对应的1983年开始的“严打”。中间还有一段工厂开大会,通知员工下岗的名单,这段对应的是1998年左右的那场下岗大潮。
通过这两点基本可以判断,“富贵”、“主任”他们应该是五六十年代生人,在八十年代要了孩子,故事就从孩子出生开始延续到了当前时代。影片可以按照时间分为几个大的时间段落:
1、潮人跳舞被严打;
2、富贵二胎被主任计划掉,富贵儿子游泳溺亡;
3、富贵一家下岗,从内蒙去福建“下海”;
4、主任妹妹去美国前与富贵的纠葛;
5、老朋友们相聚;
故事的背后的动力也比较清楚,富贵的二胎被妇女主任发现,被强制打掉了。而后主任家孩子带着富贵孩子去游泳,结果导致富贵儿子溺水身亡。双方有了嫌隙,逐渐疏远,富贵远走他乡,主任后来也下海搞房地产。影片在主任家儿子向富贵夫妇坦白当年他“害死”富贵儿子的过程,最终达成了和解。
在创作自述中,王小帅说过“我觉得好的创作都有其人文关怀的成分存在,有人关注底层的困苦生活,也有人关注奢靡的上流社会。对我而言,摄影机要对准寻常百姓,他们是这个社会的肌理。艺术跟权力是天然背离的,拍这部电影的时候,我经常被景春和咏梅所饰演的人物所感动,这种宽恕与包容的能力与我自己的成长环境息息相关。”
当影片把镜头对准普通百姓时,普通人与时代大潮这一对矛盾之间,就出现了一种独特的魅力。在时代巨轮之前的小人物,既无力,又顽强的特点,形成了一种明确的戏剧冲突。但终究在一个叫做“历史”的场所中汇合、和解,一切个人的努力,都将注入到历史洪流中,一往无前。
《地久天长》很明显的用“严打”、“计划生育”、“下岗”、“下海”、“出国潮”、“房地产潮”这样的时代脉动推动着人物的发展,将这些大的主题景象,打到不同的人物身上,折射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微光”。
如果仅仅是这样,这部片子会显得苍白和无力,王小帅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很巧妙且大胆的剪开了时间线,让故事前后穿插,最后让观影者自行理出一个故事脉络,在观影时获得一个拼图的乐趣。
但整个片子的问题也就出现了,在时代巨浪下小人物几乎无法自保的大前提下,导演过多的加入了技术上的剪切,更使得这部影片呈现出“导演上帝”的倾向。人物表演非常出色,但依然让人觉得差了点什么,因为他们都是在按照导演说的在演,在导演的控制下。而导演代表了“时代上帝”之手,在拨弄着人物的命运,人物就如玩偶,或导演表现的布景,无力反驳。
怀旧的时代,60后导演给出不同答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原创电影集体进入了一个“怀旧时间”。当然大部分影片都是以曾经的故事作为主要的创作灵感,但有一部分创作者,不仅把这些内容当作灵感,还将曾经的经历和情感作为一种情怀放到作品中去呈现。
无疑,王小帅的《地久天长》几乎就是把他作为6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对大时代的一些个人感悟作为影片的主要动力。不过,从这个角度来说,王小帅相对于其他年代的导演,最终的作品显得更加真诚和厚实。
作为70后导演的代表,徐峥一直游走在搞笑与批判之间,直到《港囧》,他也进入到了自己的怀旧时间,一首首粤语金曲,对初恋的念念不忘等等,很显然,徐峥在时代和自我之间,选择了退守到自己的世界里,向外界讲述着自己听风观雨、清风徐来的个人感受。
而这种倾向越来越明显地体现在80后导演的身上,1979年的邓超,和1982年的韩寒在他们的作品《乘风破浪》中,彻底消费了一把所谓的80后情怀。这种情怀似乎是一种跳脱出时代的纯粹个人体验,游戏娱乐、纯真情爱、父母关系,似乎在这其中拿出一些所谓的“符号”——诸如小霸王游戏机——就会引起怀旧的共鸣。
而后邓超的《银河补习班》更是一种在情怀上的戏谑和嘲弄,在看似厚实的历史中,架空人物的情感和行为,人物都是根据自己的个性在做着反应,一点也没有时代加之于他们的框架和限制,也没留下任何的时代痕迹。
相反在怀旧的这条路上,60年代出生的王小帅,一方面摆脱了比他更老的导演那种言必称文革、知青的那种窠臼,另一方面又继承下来了前辈们对历史的尊重和严谨的叙事原则。《地久天长》最为动人的地方,就是演员和导演的真诚,让一切看起来都很可信,让观众真正可以重温那个时代的特色,感受到时代给人编制的那张无形的大网。
《天长地久》与《何以为家》父母丧子与儿童无家
在中国,谁最幸福,谁最辛苦?可能做孩子最幸福,做父母最辛苦。大多数的中国传统父母,都会在生育孩子后,进入一个新的人生阶段。此前他们为了准备生孩子而活,此后他们为了孩子而活。
《地久天长》中影片的一个最大情绪动力,就是“富贵丧子”。在很多影片中,死亡往往意味着高潮,在影片的后半段才会到来。但王小帅把“富贵丧子”这场戏早早的放在片头,意味着丧子后富贵一家的情感变动,会成为片子的一个主要动力。影片也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答案——丧子,如同丧失了整个人生。
从这一点上,让人联想起一部黎巴嫩导演的片子《何以为家》,该片讲述了一个12岁的黎巴嫩男孩扎因悲惨的生活经历,他控告自己的父母,原因是父母生下了他,却没有能够好好的抚养他。
生育是一种权利,背后也是一种责任。创造一个生命的背后,也意味着要给他创造一定的“生存条件”。《何以为家》控诉的是一种只管生不管养的不负责任的行为。而《天长地久》中展现出的则是生下来要负一辈子责任的赎罪心态。
《何以为家》中,父母毫无反思的一个接着一个的生,甚至把女儿“卖给”有钱人家做媳妇,这种行为的不负责任与《地久天长》中孩子被计划强制打掉的残忍,虽然表现不同,但却能引发同样的思考。生,该由谁来决定?养,该有谁来负责?看似简单的问题,在大千世界中,就会演化出无数种道德和伦理的判断。
养不起还能生么?不是亲生的还能养么?没得养了还能生么?等等一系列的追问。相信没有什么完美的解决方案,《何以为家》和《地久天长》仿佛是站在这一问题的两个极端发出的拷问,但这个拷问的背后,却隐藏着一个更深层次的观念——在给予生命之前,我们应该学会如何对待自己的生命。
何为生活为何生活
当今的中国家庭,随处可见一家六个大人,围着一个孩子转,所有的生活重心都在孩子上,老人活着为了照顾孩子,父母活着为了给孩子结婚买房。这是一种生活,但这也仅仅是一种生活,但为什么大多数人会选择这样的一种生活呢?
何为生活,生下来,活下去,没错。但“有生命力”的“活下去”,也许更讲得通。什么叫做“有生命力”?相比较不断向上爬的蜗牛,我们不会说大树更有生命力。在生活中,表现出对目标的追求,是一种明确的生命力体现。就如猎豹去追捕羚羊,看了的人无不震撼,一个为了生而追,一个为了生而躲,我们会说这是生命力的最佳体现。
所以“目的性”是生命力的一个重要指标。不过全家人围着孩子旋转,也是有目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让孩子过得更好。中国有句古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种生命力的目的,首先不应该是加之于他人身上,哪怕他是骨肉至亲。
那么就要给“目的性”加一个限定,这种目的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应该是在自己身上。追问“何为生活”,最终就会落到“为何生活”,这种存在主义的转变,把对生活本质的探究搁置,转而向目的的探究,向自我能动性的探究,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影响的探究上。
况且,人并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孤立的点,也不是一个黑洞。人生活在一种关系中,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塑造着关系,并且在关系中塑造着自己。我们用这些关系认识世界,我们也用这种关系认识自己。
我是谁?我是父母的孩子,也是孩子的父母;我是上司的下属,也是下属的上司;我是爱人的依靠,也是值得依靠的爱人;我是朋友的哥们,也是闺蜜的朋友。一个人成年的过程,就是认清这些关系,并逐渐明白自己的行为会对这些关系造成什么样影响,并且反过来给自己造成什么影响的过程。
对子女的爱,反过来是塑造了自己,而并不是要塑造一个孩子。对朋友的关心,反过来是对自己的定位,而不是去改变朋友。倾尽全力,不是为了恩惠他人,只是为了成全自己。
《天长地久》中,富贵夫妇在痛苦的失去了孩子之后,用了一辈子的时间,与失去孩子这件事情,与造成他们失去孩子的朋友进行和解。本质上,他们终于和自己和解了,终于认识到了孩子,并不是他们生命的一切和无上的意义。声明中依然有着诸多的其他的关系在牵绊着他们,在影响着他们以及影响着他人。走出来之后,人生才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但这并不意味着,要把一切看淡,看的虚无,看的无意义,过上一种犬儒的生活。用罗曼罗兰的那句话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爱它。”我们努力的去懂那么多道理,并不是为了过个一帆风顺的生活,而是在生活给我们重重一击之后,依然爱它。
人世间,没有永恒,爱没有,恨也没有,友情也没有,时间是最好的消融剂,在它面前,所有的坚持都会显得苍白无力。而王小帅用《地久天长》去概括爱、恨、亲情、友情,希望在这本就不可能实现的统一的关系里,找到生活的真谛,也许他找到了,也许就根本没有,也许我们能做的,就是热爱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无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