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南希·史密斯说过:“只要有一个女人,觉得自己为儿女所累,定有一个男人,没有享受为人之父的全部滋味。”
用来形容多数不幸的中国家庭时,这句话有一个类似的说法,叫“父亲的缺席”。
在麦家的新书《人间信》中,“我”所在的家庭,就是一个父亲缺席的家庭,也是父亲,给整个家庭带来了巨大的伤痛。
一个父亲能有多差劲?
新婚之夜,因为跟狐朋狗友打赌而一夜未归;
偷2岁儿子的压岁钱,只为了去黑市给自己买一副最时髦的墨镜,结果把儿子弄丢了;
不顾双腿瘫痪的奶奶,在抓赌最严的时候,和村里人人痛骂的恶棍聚赌;
蹲了8年监狱,母亲苦苦守候他8年,准备和他重新来过,结果他为了追求荣华富贵,离开家去投靠日本的有钱人......
如果说人在原生家庭中受到的创伤分级别,那么,《人间信》中的父亲给家庭带来的伤痛,是灾难级的。
#01
“潦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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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信》讲述了一个家族命运纠葛的故事,故事的核心矛盾都围绕父亲展开。
用当地话说,父亲是个典型的“潦胚”: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不走正道,“骨头轻得像棉花,额头黑得像阴沟”。
村里有支老曲唱道:
男怕潦哎
女怕浪
潦男浪女搭成对哎
金子银子堆成山
哎呀哎呀——
山空人空样样空呀
事实上,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父亲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从小受尽偏爱。
然而,家里供他读书,他却从不好好学习。上课铃声一响,就往厕所跑,在课上也总是睡大觉,口水流一桌。
做事也一样。父亲从小就吃不了苦,咬不了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我”的家里有一个家法——数钉子:满满一袋钉子,从头到尾数五遍,每次数完手指头都会被扎得流血。但父亲经常上午受了惩戒,下午该干啥还是干啥。
爷爷死后,他变得更加放任自流,甚至迷上了赌博。
父亲赌钱很久后才被家人知道。“我”在山洞里找到他的时候,他满脸写着不高兴,把“我”赶了出来。结果那天,父亲因欠了赌债被关在山洞,母亲抵掉一副金耳环,才把他赎了回来。
奶奶下身几近瘫痪,无法下床,气得用巴掌扇自己的脸,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哭得撕心裂肺。“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奶奶这么愤怒。
父亲向奶奶保证以后不再赌。但赌徒的话是不能信的,父亲没有戒赌,一直瞒着家里。
而他更大的的罪行,在于救了日本人。
日本鬼子进村后,父亲被日本人抓去当挑夫,几个月后才回来。
在被日本人抓去的几个月里,父亲原本负责给日本人喂牲畜。但有一次,他看见两个中国孩子和一个日本孩子掉进了河里,结果他偏偏只救了那个日本孩子。
这件事后来被调查了出来,人尽皆知,父亲以“汉奸罪”被抓走。
这让多年来潜心烧香拜佛、一生正直的奶奶在人前再也抬不起头。失望之余,奶奶选择了上吊自尽。没死成后,奶奶在夜里离开了这个家,再没有回来。
“我”的三个姐妹,大姐宁肯选择跟一个外地男人流浪,也要远离这个破烂的家;二姐为了躲开村里的闲言碎语,嫁了人后再也没有回来。小妹的青春也被耽误了,因为父亲的罪孽,她很长时间找不到男人,只能跟着母亲吃尽苦头。
母亲就更惨了。她靠着做杂工赚取微薄的收入,为狱中的父亲苦守8年。然而正当她准备和父亲重新来过时,父亲却一声不响地去了日本——当初他救的日本孩子的爹,这些年一直在寻找父亲报恩——父亲要去日本投靠他,去过自己的好日子。
而“我”因为父亲的德行,在学校自卑得抬不起头,被同学耻笑,因此多年来恨透了父亲。
终于有一天,为了自己的前途,也为了和过去那个不堪的自己做一次彻底的告别,“我”举报了父亲的赌博、汉奸等罪行,亲手把父亲送进了监狱。
而后来的岁月也如“我”所愿,作为一个“大义灭亲”的先进分子,“我”沉浸在轰轰烈烈的革命事业中,收获职位和荣誉,一洗当年受人鄙视的屈辱,并过上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即使,“我”成了家人口中的叛徒。
#02
原生家庭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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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信》的故事,再次触及到了离我们很近的一个话题——原生家庭。
没有人记得“原生家庭”这个词从何时开始出现,何时开始流行,但自从有了这个词,人们似乎找到了一个探讨家庭关系的准确入口。
起初,提起原生家庭,多数人都是控诉。
最著名的案例,是豆瓣曾经有一个著名的“父母皆祸害”小组,里面有10万多成员,悉数列举了原生家庭之恶。虽然这个小组后来已不可见,但它着实反映了人们在家庭中受到的伤害之深。
有的帖子,单看名字就让人不寒而栗。
比如在《谁差点被父母杀掉》的帖子里,有人说自己因为和父亲顶嘴,被父亲泼了一壶刚烧开的水,肩膀被全部烫伤。然而因为去医院要花钱,母亲又当着护士的面对他破口大骂。还有人回忆,明明是父母两人吵架,结果自己成了那个被发泄的对象:
“我妈威胁我爸说他敢走出家门就马上勒死我,绳子都拿出来了。”
而比起身体层面的伤害,精神层面的伤害往往更深也更久远。
有人哭诉自己被父母毁掉了“与人交流的欲望”,原因是自己小时候每次想跟父母分享学校的事情,得到的回应永远是“得了,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
似乎正是原生家庭伤人的现象太普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控诉、决裂都成了压倒性的主流声音。
但慢慢的,不同的声音开始出现,典型如“没必要什么都怪罪于原生家庭”、“父母有自身的局限性”、“当我们过了25岁,可以成熟到摆脱原生家庭的阴影”等等,与之相随的,是越来越多的“和解”论调,即这些人相信:处理原生家庭伤痛最好的办法,是和原生家庭和解。
比如近年来许多涉及原生家庭的影视剧,结局几乎都走向“和解”的道路。《都挺好》里的苏明玉,《乔家的儿女》里的乔一成,都曾受尽了原生家庭的拖累,但最终或是因为各自的人生巨变,或是经历了亲人的生离死别后,选择了与家人“和解”。
然而,这样的结局,恐怕只是代表了多数人的一种期望,现实有时候复杂得多、也残酷得多。
在豆瓣上话题“我们应该怎样对待自己的‘原生家庭’?”里,网友@刀刀,就曾无比地相信自己可以摆脱原生家庭带来的阴影。
她放弃了体制内的工作,去追求插画师的梦想。她谈了自己喜欢的男朋友并修成正果,觉得自己的眼界和心态已然变得更加成熟。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始终觉得有一股力量在阻挠自己的幸福,用她自己的话来说,那是“一股被原生家庭植入差不多二十年的傻×程序——
“它让我一直觉得自己的画很垃圾,它会让我在上床时担心自己不够美不够性感,它会让我在朋友提出相反意见时就忍不住跳脚反驳,它会让我在快乐的青年时期就已经为想象中未来的悲剧去焦虑痛苦.......
我学了再多心理学又怎样?我遇到再多的知己又怎样?都敌不过这二十多年的阴影......”
@刀刀的困境,也是很多人的困境。毕竟,对有些人来说,原生家庭带来的伤害太大了,这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和解”就能消失的。
余华有句名言说:“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其实原生家庭的伤害也是一样,就像网友@沐沐柒做的一个比喻:
“有人曾经在175颗还没成熟的苹果体内插入纤细的钢针,原本以为果子长大成熟后,钢针只会留在体内,从外观中看不出来。但没想到的是,这些苹果长势缓慢,并且在造型上产生了一定的畸变。
很多苹果在生长过程中不是掉在地上,就是烂在树上,到了丰收的时节,只摘下了75颗苹果。
遭受过的苦难永远无法被抹去,而我们唯有希望,孩子体内永远不要被人插入一根钢针。”
#03
当我们谈“和解”
我们在谈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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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到底该如何对待给自己带来伤痛的原生家庭?这其实也是《人间信》这个想要表达的核心主题之一。
事实上,在书中“我”与故乡的决裂,并非故事的结局。
在故事的后续,“我”从同学的信里,了解了村子的一些变化和情况。“我”知道了,原来小妹一直希望“我”能回去,只是“我”自己铁了心要彻底告别。
最终让“我”回去的,是父亲的死。
说到底,“我”原本就对母亲心怀愧疚,毕竟“我”对父亲的恨意,与母亲无关。因此,在小妹的撮合下,“我”回到了家乡。一是仪式上送父亲最后一程,二是借机寻求母亲的原谅。
多年不肯见“我”的母亲,在“我”多次的请求下,最终同意了。但她提了一个条件——让“我”接受一次家法,和当年父亲一样数钉子。而“我”,也选择了接受。
所以,这又是一个俗套的与家庭“和解”的故事吗?并不是。这也是《人间信》令人感触最深的地方——
“我”想和解的,并不是这个家,而是过去那个不堪的、抬不起头的、自卑的自己。
事实上,尽管“我”和家乡决裂后,事业发展顺利,但总是在某个时刻,曾经那个不堪的自己会刺痛自己。而在内心深处,对于自己曾经背叛父亲、背叛家人的所作所为,也始终无法释怀。
一个证明是,“我”在回忆中变换了人称,时不时地会把“我”换成“他”——连“我”自己都羞于承认当时的自己。
这些时刻让“我”明白:“决裂,并不意味着放下。人生最难的,不是往前冲,而是回头看。”
以往,对于原生家庭给我们造成的伤痛,我们讨论的焦点和争议在于——“要不要”和原生家庭、和伤害过自己的父母和解。
但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毕竟,伤害有程度深浅之分,人们有时候无法做到真正共情。有人选择和解,是因为还有和解的空间和余地,但对于有些人来说,早些离开只会让自己少受些伤害。
因此,《人间信》真正想说的,不是我们如何处理与家人的关系,而是我们如何安放曾经那个不堪的自己,即——
真正的“和解”,不是原谅别人,而是救赎自己。
《人间信》的作者麦家讲过自己一个故事。
麦家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从小受尽歧视。有一次,麦家气不过父亲被人辱骂,和一帮同学打了起来。但父亲来了之后不问缘由,直接扇了麦家两巴掌。
麦家心灰意冷,带着对家乡满腹的恨意,离开了家乡,并在此后数十年,一直对家乡耿耿于怀。
直到多年后一次和母亲的深夜谈话,他才有所改变。母亲说自己没什么学问,一个农村妇女,尚且能把家里的往事放下,而麦家饱读诗书,懂了那么多知识和道理,又何必一直不能释怀?
麦家说:“每个人都需要自我救赎,但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机会或者时刻,能够跟过去的自己和解。”
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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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书中的“我”算幸运的。
就像麦家自己对《人间信》这个名字的解读:
人间信,首先要信人间。只要还相信人间,就有救赎自己的可能。
“我”为什么最终会选择回去?
除了自身想法的转变,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初“我”坐上火车离开的时候,小妹来车站送“我”。
“我”极力避开小妹的目光,不想被小妹看到。但当火车开动,她还是从人群中出来,追着火车跑了起来。
书中的原话是这么写的:
“他以为不会在见到她,她却在跟跑的人流中冒出来,跑得比谁都快而且久,一方方车窗都在追,都在探望。
那么多人,只有她一直在持久地跑着、追着、望着,望穿眼,跑断脚。这很像乱世中的一景,彻头彻尾透着一身风卷残云的悲凉和凄惨。”
令人悲伤,更令人温暖。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书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