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得知女儿的死讯时,我正在车间搬货,手一失力,货差点砸到自己的脚。
我一直认为女儿算是个大人,完全有能力照顾自己,直到从老婆的哭喊谩骂声中,我陡然意识,女儿才15岁。
我一直认为女儿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她还偷过我的钱,我不喜欢她,直到这一刻,她死了,我的心却揪起来疼痛。
赶回老家,女儿已经被邻居们摆在堂屋的一个角落,老婆当场晕了过去,我也站立不稳,险些倒地。
我没勇气去掀开盖女儿的白布,罪孽感将我死死笼罩。
“人已经没了个把星期,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就有些腐烂,常生,你还是尽快安排青竹下葬吧。”
村长长吁短叹的提醒我。
我努力回忆女儿,可发现和她共处的时间少之又少,没多少回忆。
我和老婆每隔几年才回老家一次,每次匆匆见面几天,就又折回工作地。
连女儿怎么长大的,我都不清楚。
在整理女儿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她的日记,是一个粉红色的小本子。
翻开第一页,“爸妈,我好想你们,有你们在,或许我就不会被同学欺负。”
她的字很秀气,端端正正。
几行思念夹杂无助的文字,赫然入目,我的心被活剐一般,生疼生疼,她在学校是真的受了委屈吗?
她之前对我讲过,请求过帮助,可我只骂她丢人现脸,从此没再过问。
直觉告诉我,她的死因,都藏在了日记本里。
我迫切想知道真相,手沉重的翻到下一页,她写着:
【2000年4月4号,天气晴
这天我上完体育课,喝了生水,一直闹肚子。
放学后再一次急匆匆奔向厕所。
结果,被班花吴菲和她的两个跟班堵在旱厕。
她们磨掌擦拳,目光凶恶,不怀好意。
我心里有数,上次我曾为一个被霸凌的女同学通风报信,才让那女同学免遭毒手,现在三女霸转移目标,死死盯上我了。
我其实是有些害怕的。
三女霸王,臭名昭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学习一塌糊涂,专门欺负没背景的女同学,上学期,已逼疯了一个女孩。
最后,是吴菲爸爸出面解决,她们才没被学校开除。
吴菲爸爸是镇上有头有脸有钱有势的人。
所以,我压根惹不起。
我下意识想跑,可唯一逃生的门,被她们三个堵死。
“怕了吗?上次为别人出头,通知老师的时候,挺威风呀!”跟班陈雨第一个开口。
她的脸上写满了今天不弄死你,我就不是人的势在必得。
陈雨是我们村村长的女儿,也是村小霸王之一,小时候经常欺负我,只因为我没有爸妈撑腰。
如今还加入霸凌队伍,香烟不离手。
此刻是放学时间,学校已经没什么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害怕,但也不能坐以待毙。
故意提高嗓门:“你们不要乱来,小心我再告诉老师。”
“哈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们会怕吗?”另一个跟班方梅不屑的笑起来。
吴菲不耐烦的盯着我:“叶青竹,你还不跪下给我道歉?”
我不后悔上次破坏了她们的霸凌计划,那是正义的体现。
想逼我道歉,给她们下跪,是人格侮辱,我当然不能服从。
陈雨催促:“叶青竹,你聋了吗?”
“做梦!”我梗着脖子抗议,表现出很有骨气。
“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你今天也得跪下给吴菲道个歉,不然有你好看。”方梅那不容反驳的语气,让人生厌。
“休想!”我语气凛然,邪不压正,已经做好迎战准备,如果她们欺人太甚,我就和她们大干一场。
这时,吴菲软了软语气,亮出三截手指:“不跪也行,掏300块钱,我敏哥哥要过生日了,需要钱买点礼物。”
300可是大数目。
“我没钱。”我直接拒绝。
“谁不知道你妈在外地做鸡,你会没钱?少在这里装蒜哈,识趣的赶快掏钱。”陈雨自以为是。
她的话惹怒我了,我妈明明只是在电子厂打工,她嘴里不干不净,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扑上去抓她:“我撕烂你的臭嘴。”
瞬间,四个初三女生扭打成一团。
寡不敌众,我很快败下阵来。
陈雨边打边骂:“你承不承认你是鸡婆的女儿?”
嘴里涌出明显的血腥味,我瞪着她:“你妈才是鸡婆。”
“啪!”脆响的一巴掌重重落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
吴菲开口:“伶牙俐齿,看来不给你点苦头吃,你是不知道我们的厉害。”
她像女王一般,给了陈雨和方梅一个眼色。
接到指令,两人心领神会,陈雨一脚踹在我腿窝,我一个腿软,噗通跪倒在地。
“嘶!”钝痛使我忍不住眉头紧皱。
紧接着,被吴菲和陈雨强制押跪在地上。
方梅则从门外找来一根棍子。
她对我邪恶一笑,然后在旱厕里捅了捅,再举到我面前:“你既不肯道歉,又不愿掏钱,那就像吸吮冰棒一样吸干净棍子上的东西,这样,我们就放了你。”
看着近在迟尺的屎棍,我一阵反胃恶心,差点把早上和中餐给吐了出来。
她挑衅的晃了晃手中的棍子。
吴菲和陈雨开怀大笑。
我挣扎,可惜身体被两人压制住,只能侧着脑袋躲避污秽。
“选啊,道歉?给钱?还是吃冰棍?”
脑子里浮现外婆的话,她总给我说,爸妈在外面挣钱特别辛苦,要省吃俭用。
所以,要我的钱没有,要命倒是有一条。
我知道此三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所以有些害怕,略带求饶:“都是同学,你们为什么要欺负我?”
“因为你多管闲事!”陈雨居高临下,眼神冰冷残酷。
2
她和吴菲像控制犯人一样控制我,方梅的棍子搓过我的脸,直往我嘴边靠。
恶心,愤怒,绝望,我用力挣扎,可敌不过她们。
我发出哀嚎:“你们放了我吧!”
我越痛苦,她们越兴奋,继续嬉皮笑脸玩弄我。
“住手,你们干什么?”千钧一发之际,生物老师出现在厕所门口。
她厉声呵斥三霸王,夏日的夕阳洒在她身上,此刻她就是我的神。
生物老师的出现,及时终止了一场荒唐的恶作剧。
三人虽然是恶霸,见到老师时还是略有收敛。
扔下屎棍,悻悻排排站。
吴菲恶人先告状:“叶青竹说我们的坏话,给她点教训而已。”
“同学之间有这样胡闹的吗?”生物老师明显不信。
我吃力的站起身来,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说:“老师,没事。”
这样一来,老师简单的口头教育了三霸王。
我被老师领回她的办公室,她让我好好洗洗脸。
在水龙头下,我拼命搓脸,好在,嘴巴没被污染。
老师心疼的制止我:“再搓,小脸蛋的皮也快搓破了。”
可我觉得好脏,这辈子都洗不干净。
愤怒屈辱化成的眼泪,随水龙头的水,一起流向下水道。
良久,我凄凄问:“老师,没有父母的孩子,就活该被欺负吗?”
老师没有出声,却黯然神伤。
仿佛,她身上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盯着她浑浊发红的双眼。
她说:“有父母监护的孩子,是要有底气些,也会更安全些。”
“如果我那年不去进修,好好看着我女儿,她就不会独自去火车道旁边玩,也不会……那年她才三岁,如果她还活着,跟你差不多大小了。”
我小小的心灵被惊讶到,但我还体会不到母亲对孩子是如何的思念,我爸妈,似乎从来不曾思念过我。
长到15岁,我见他们的次数,不超过十次。
我不晓得如何安慰老师,抱歉的低着头,因为我触到她的伤心处,
老师意识到我还只是个小孩,或者不懂人间疾苦,赶忙收了收悲伤的神情,叮嘱我:“快回家吧,天色晚了,路上注意安全。”
或许提到了女儿,她母爱泛起,怕我一个人不安全,坚持骑单车送我。
到达我家门口时,老师的表情是震惊的。
土房子,暗黄微弱的灯光,家里没什么人气。
外公和外婆见到有老师来,还以为我惹了事。
慌慌张张把老师请进屋,落坐,小心翼翼询问:“老师,青青是不是惹事了?”
老师温和一笑:“没有,天色晚了,不放心,所以我把孩子给送回来。”
外公外婆这才松一口气。
想留老师歇住,又怕老师嫌弃,支支吾吾半天,还是拉开口挽留。
老师婉拒:“不了,我晚上还有点事,先走了。”
眼看老师要走,外婆忙去厨房取来两个水煮蛋,硬塞给老师:“辛苦老师了。”
拗不过外婆的热情,老师勉强收下这真诚的谢意。
看着老师消失在夜幕中,我又想起了那三个恶霸。
即使我想息事宁人,但她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心生恐慌,惴惴不安。
用餐时,受厕所事件影响,我食不下咽,怯怯试探:“外婆,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出去打工,去妈妈那个厂子里,行吗?”
我不知道妈妈具体在哪,就是听外公外婆说,她在电子厂打工。
外公语重心长劝我:“要工作,也应该多读点书,只有多读点书,将来才能做更好的工作,更有出息。”
可是我怕,我怕今天的事再次上演。
整个晚上都心神不宁。】
3
【2000年4月5号,晴
这天放学,我见到村长,他对我说:“青青,听你外公说,你不想读书了?”
因为陈雨的缘故,我也讨厌村长,没好气回答:“是啊!”
“别这么想,你要好好读书,到时候和陈雨考同一所学校,同村也可以相互照顾。”
身为人父,居然不知道女儿的秉性,谁想和她同一个学校。
上一次那女孩被霸凌,出事后不是叫过家长吗?
或许,每个父亲都认为自己的孩子是好孩子吧。
“我才不要!”匆匆打发村长,跑回家中。
学校里,陈雨总是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我。
似乎盯猎物一般,只要有机会,势必将我生吞活剥。】
【2000年4月12号,晴
她们整我的机会终于来了。
体育课,我生理期,肚子痛,趴在课桌上休息。
迷迷糊糊中,感到周围有极强的压迫感。
抬头,三女霸王已包围住我,虎视眈眈。
“上次让你侥幸逃了,现在你赶紧给我们跪下,道歉。”陈雨咄咄逼人。
为了一点小事,她们死咬着我不放,我既无奈又想反抗。
我不予理会。
“别以为老师能护你一辈子。”
“就是,现在,你跟我们去厕所。”方梅开始生拉硬拽。
“你们三个再这样,我要喊人了哈。”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
我瞅着窗外,作势要大叫。
三人或许是心虚,左顾右盼,不悦的做鸟兽散。
临走时,关梅凶神恶煞指着我:“等着瞧。”
肚子太痛了,没力气想太多,继续趴着。
傍晚放学回家。
途中有一片必经的茂密竹林,周围没有人家,因为经常走,所以没想过会有什么危险。
突然,我被两个陌生男人捂嘴拖进了竹林深处,鞋子被拖掉了一只。
山风呼啸,我害怕至极。
当我被狠狠推倒在地时,还没来得及理清头绪,嘴里已被塞下臭袜子,手也被迅速反捆起来。
这时,我终于看清楚,这是吴菲的两个好哥们,叫敏哥,飞哥。
实打实的镇上混混,以收学生的保护费为生。
不到二十岁吧,已成了作恶多端的老油条。
被他们逮到,准没好事。
我呜呜呜的求饶。
他们嚼着槟榔也不吭气,就像看猴子一样欣赏着我。
“抓到了?”吴菲的声音响起,她冒了出来。
还有陈雨,方梅。
这是一场明目张胆的报复。
心里祈祷,谁来救救我。
敏哥开口:“菲菲,你是说,把她给奸了,你就给我们一人200块钱?”
吴菲点头:“不假!”
飞哥兴奋:“多容易的事。”
陈雨说:“你们两个做了这事,就赶紧滚蛋,快点。”
她敢这么嚣张,是吴菲给的底气,而吴菲的底气,是吴爸给的。
敏哥问:“你们要在现场观看?”
方梅笑:“不在现场,万一你们糊弄菲菲怎么办?”
“行行行……”男人主打一个不害臊。
敏哥问多一句:“这妞麻烦大不大?”
陈雨豪言壮语:“她妈在外地做鸡,她家就两个老不死的,没人会给她撑腰,你们大胆些,除非她自己不要脸,敢张扬出去。”
吴菲补充着:“叶青竹,你要是敢声张,我们也不怕,因为我们是未成黏人,抓到了也不会有多大的事,到时候,你就别想做人了。”
有恃无恐。
我还在月经期,如果他们敢施暴,我会不会死掉啊,会不会得病啊?
如果被玷污,我将来该怎么办?
我被巨大的绝望淹没。
眼前的男人在逼近,在狞笑……就这样,在竹林里,众目睽睽下,我被残忍的玷污了,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观看了整个现场,吴菲开始呕吐,或许是画面太过暴力,她没能承受住。
我自己也被吓到了,到处是血。
仇恨的眼泪像在泄洪。
我发誓,一定会报仇。
你们五个,都将死无葬生之地。
4
恶人逃散。
我无助躺在竹林里。
要不就这样死去也行啊。
但我想问问爸妈,为什么打工死活不回来,为什么让我成为留守儿童。
为什么要让我成为一个没有人撑腰的弱者。
从记事开始,我的身边就只有单纯年迈的外公外婆。
小时候遇到陈雨欺负,外公外婆只会让我包容,忍气吞声。
所以,求助外公外婆,等于白说。
隔壁邻居家那个女儿总说:“谁要是敢欺负我,我就告诉爸妈,他们立马就会回来找老师,找家长。”
我很羡慕她,有这么强的后盾,不是非要爸妈去打架,而是,有爸妈在身边那种气场就不一样。
我爸妈,对我从来不关心,总说工作忙。
我们家就那么缺钱吗?
日子就那么过不下去吗?
钱就那么香吗?
提着一口怨气,我挣扎着起来,豁出去将手从麻绳中死命抽出来。
手被挂掉一层皮,露出嫩肉,血肉模糊,可我意识不到一丝痛。
穿好衣物,奔跑回家。
外公外婆可能是去摘什么野味,天都黑了,还没回家。
我提了几桶水,洗刷肮脏的身体。
夏天的水,也这么凉吗?
我被冻到瑟瑟发抖。
边哭边洗:“太脏了,太脏了。”
这件事过后,我大病一场,烧到39度,月经也噶然停掉。
可我顾不上月经,心灵受到的打击,远远超过身体。
外婆没有给我买药,她说,熬碗姜汤吃就好了。
真是心酸呀,她是在心疼爸妈,替爸妈省钱。
我烧糊涂时,会梦到爸妈风光回来,给我买了很多好看的新衣服。
他和妈妈开着小轿车接送我上学。
同学们都投来羡慕巴结的眼光。
再也没人欺负我。
只可惜,那是一场梦。
也是我最真实的渴望。
我想给爸妈打电话,可是为了节约钱,家里连座机都没有。
不晓得爸妈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我需要他们回来替我撑腰。
发生这些事,明明是受害者,我却不敢声张,怕别人因为这些事看不起我。
或许,吴菲也抓住了我这个顾虑,才敢胡作非为。
想着遥不可及的爸妈,看着善良抠搜的外公外婆。
一个恶念,在我心里萌芽。
如果外公外婆死了,爸妈总该回来。
只要他们回来,我就有机会当面求他们不要再走。】
【2000年4月20号,阴天
就在我发烧后的一个星期,机会来了,外公要去后山收干柴。
天气晴了很久很久,那些被外公强制砍下来的树枝应该都晒到嘎嘣脆了。
外公珍惜的说,趁着下雨前收回来,平时做饭和过冬都特别需要。
后山,树林不算茂密,此时是盛夏,外公等不到冬天树干枯萎,就已经要开始收集干树枝。
我自告奋勇:“外公,我跟你一起去。”
他欣慰我懂事。
一起到达后山,我问他:“外公,为什么爸妈几年都不回来一次?”
外公边捡柴边心疼的说:“他们两个没文化,大字不识一个,好不容易找到工作,也不敢随便请假,何况请假要扣钱,赚钱不容易,来来回回的车费不便宜,所以,能省就省。”
我能理解,但我不愿理解。
我就是想成为一个有爸妈在身边的孩子。
外公继续说:“我和你外婆还算健朗,所以,他们可安心多挣点钱。”
“可是,我需要他们。”
闻言,外公停下动作,有些不解:“我和你外婆是哪里照顾不周吗?”
看到他惊吓的神情,我很心烦。
就是他和外婆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各种打包票,才让爸妈有对家里不闻不问底气。
极度不满涌上心头,怄气不理外公。
外公认为我小孩子脾气,继续干着活,他去到悬崖边那颗大树边:“这里收集一下,够用很久……”
别人家都用蜂窝煤,我家一直用柴火。
眼看外公用镰刀扒拉着干柴,我心一狠,冲过去把他推下悬崖。
反正没有摄像头,别人不会知道真相。
外公到死也不会知道,我为什么要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