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铎论——王铎美学之矛盾

书法为墨心 2024-06-27 16:35:21

应当说,时代,玉成了王觉斯。

当然,使他毁灭的,也未尝不是这个时代……

艺术史上的“这个时代”,即明清之际,是我国封建后期的一个特定阶段。这个时代,由于各种空前复杂的历史原因,思想是比较自由的,艺术是比较发达的。这是一个出天才、出思想、出艺术、出美学的时代。王觉斯,不愧是这个时代的“骄子”,他在艺术,尤其是在美学上,确乎有惊人的成就;当然,不可讳言,也有难以掩盖的短处。就是说,际会明清之际,使他在美学的探讨上,有可能超越前人,拨开重重的历史的迷雾,发现我国艺术的若干真谛,表现了一种昂头天外,踏向宇宙的英雄气魄;但,另一方面,也正是封建后期这个总的历史环境,使他在理论的探讨上,即便在壮年的奋进时期,也时时流露出“狂夫瞿瞿”的神色。——一句话,他的美学,是矛盾的。

这种矛盾,不仅表现为前期后期的不同,不仅表现为“夫子自道”的终生愦愦,而且,也表现在同一个时期的思想冲突上。

王铎 临淳化阁帖 明崇祯十七年(1644)

王觉斯美学的第一个矛盾,集中在他对儒家教条——“中庸”的看法上。

中庸思想(且不谈其本义),在我国艺术的高潮时期,如楚汉之交(从屈平到司马迁),东汉后期(从崔瑗到张芝),大唐时代,本来是不被理睬的:至少,那时候第一流的艺术天才,敢把它踩在脚下。但到王觉斯时代就不同了,这是因为,如大家所熟知的,集中表现这种思想的《中庸》,早已从《礼记》的一篇,被皇家法定为《四书》之一,本来是讲伦理、讲政治的《中庸》,早已统治了美学领域。在艺术界,“过犹不及”,“温柔敦厚”云云,处处在压制创造,窒息自由,吞噬天才。所以,王觉斯要讲美学,——这个“全力惟求经史”[1] 的人要讲美学,那么,中庸,这个封建末世最神圣的教条,就是不可回避的了。

《中庸》说:

孔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之时中也,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2]

他的后人认为,这就是“道”,并且,发挥道: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可见,

王 铎 行书五言律诗

立轴 水墨绫本释文:君行春色蚤,正是用言时。蓟北方筹策,江南又别离。柳条绿不定,兰蕊开何期。况遇兵戈阻,扬帆未可迟。题识:俚作奉送伊人老年翁暂假旋里博正,王铎。钤印:崝嵘王铎、少宗伯印

子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程颐这个解释,与“中庸”本义,相去多少,暂且不提;但既然如此严重,又是“正道”,又是“定理”,那么,它的淫威,它的神圣不可侵犯,它对一切领域(包括艺术与美学)的绝对统治,也就可以想见了。——如果不信,只要看看比觉斯稍前的吴门达官,提起笔来,就是“和而不流,训在《中庸》”[3];或者看看比他稍前的思想界的勇士所谓“一部《中庸》,只是一个‘修道之谓教’,——‘戒慎’‘恐惧’正是‘修’也”,或者“‘无忌’只是一个不戒慎,‘无惮’只是一个不恐惧”[4];或者看看和他同时的高人们所说的“‘无忌惮’者,无戒慎、恐惧之心也!大抵异端只为大胆误了事。千古圣学,惟有小心而已”!“王荆公只是一个不小心,遂成一个‘无忌惮’”![5]……那么,就可以知道,当不可一世的天才、壮年的王觉斯,想在艺术上,“勇于有为”的时候,他所面临的阻力,是何等巨大了。

是的,当前辈的猛士,并世的高人,对这部“法典”都感到棘手,对这种教条,都只能应和的时候,王觉斯,怎么可能冲破樊笼,不理它呢?但又怎么可能,甘心做它的奴隶!——于是,出现了王觉斯的中庸论。

觉斯也把“中庸之理”,挂在口上:

心浮,多分外求奇,而中庸之理反失。[6]

就是说,他是承认“中庸之理”的,但他和“不善解之迂儒”“宋儒”[7]、实即程颐不同,他敢讲“古”“怪”“幻”“雅”的统一,且不谈这种统一是怎样别扭、能否实现,先听他对“怪”的歌颂吧:

怪,则幽险狰狞,面如贝皮,眉如紫稜,口中吐火,身上缠蛇,力如金刚,声如彪虎,长刀大剑,劈山超海,飞沙走石,天旋地转,鞭雷电而骑雄龙,子美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文公所谓“破鬼胆”是也[8]

请问,这,哪里有一点“中庸”的影子?“子不语怪、力、乱、神”。而这里,则充满了怪、力、乱、神,匪夷所思。尤其值得注意者,他不是一般地歌颂怪、力,而是大胆地赞美,“狰狞”——所谓“割之鸿蒙”(同上)的原始的美。这在中国美学史上,简直是空前的!

因为有这种叛逆思想作根底,所以,他赞美“狠”:

为人不可狠鷙深刻,作文不可不狠鷙深刻。[9]

赞美“胆”:

文要胆,文无胆,动即拘促,不能开人不敢开之口。——笔无锋锷,无阵势,无纵横,其文窄而不大,单而不耸。[10]

赞美“怒”:

笑文令人亲,怒文令人怕![11]

赞美“气”:

文有矜贵气,有壮丽气,有兵戈气,有寒酸气,有颓败气,有死亡气,——全无气,不名为文![12]

赞美“力”:

大力,如海中神鼇,戴八肱,吸十日,侮星宿,嬉九垓,撞三山,踢四海![13]

兔之力不如犬,犬之力不如马,马之力不如狮,狮之力不如象,象之力不如龙;龙之力,不可得而测已![14]

他赞美“斩钉截铁”:

如临阵者提刀一喝,人头落地![15]

寸铁杀人!不肯缠绕。[16]

风来雨至,陡然莫测![17]

虎跳熊奔,不受羁约![18]

他歌颂敢于“放手”[19]、“撤手”的“神通”[20],他向往着“掀起脚,打筋斗,驾云雾向空中行!”[21]

这就无怪乎他要“创”了,他说:

他人口中嚼过败肉,不堪再嚼![22]

文要一气吹去,欲飞欲舞,提笔不住,何也?有生气故也![23]

因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讴歌“奇怪”:

文中有奇怪,浅人不知耳,望之咋指而退!……自使人目怖心震,不能已已。[24]

奇奇怪怪,骇人耳目,奇矣![25]

他已经不是泛泛地赞美“《史记》气象”[26]了,他歌唱:

《史记》敢于胡乱!——《前汉书》如彼洗炼,如彼精神,一毫不敢胡乱。[27]

他不是一般地向往“似散不散,似乱不乱,左之右之,颠之倒之”的境界了[28],他要求“节奏”;并且,是在一个新的高度上,要求“一唱三叹之致”[29]。

王铎 信札一通

很明显,这种魔鬼美学,不仅在当时是惊世骇俗的,就是在今天,也仍有极大的启发意义。它不仅对今天思想界那些趋时且媚外的中庸论者,是当头捧喝,就是对今天仍在清代奴才阴影笼罩下的书法界,也有发聋振聩的作用。

很明显,这种美学,出现在明末,是可以理解的。它表现了在这个“天崩地坼”的时代,一个天才对艺术史的反思。对我国艺术史上的高潮,他的向往是那样热烈,他的追求是那样执着,像魔鬼的舞蹈一样,闪耀着火与血。确实,封建后期,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辉煌的“异端”了。

但是,他又以“昆山水磨腔”自居,斥骂着“青阳喊叫腔”[30],正像他处处在反对“近日文妖”[31],斥之为“野狐”[32]一样。这不仅表现了这种美学的异端色彩是耀眼的,又是迷乱的,也表明了它的矛头所向,决不只是文坛,而是“嫩弱俗稚”[33]——即“中庸化”的整个的艺术界。

很明显,如果坚持这种歌唱“兵戈”、欢呼“酣战”[34]甚至礼赞“死亡”的魔鬼美学,如果把这种美学坚持到底,那么,觉斯就没有什么迷乱了。但又不然,历史是复杂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像细心的美学史家一样,首先把《文丹》分门别类,进行“审美”,并逐一考订其针对性的原因了。

问题是觉斯美学——如上所述,即便在其魔鬼时期——充满着矛盾。

请看,《文丹》第三十二条即“古”“怪”“幻”“雅”之统一那一条,在上引对“怪”的讴歌之后,他又唱起“雅”来了:

雅,则如周公制礼作乐,孔子删诗书成春秋,陶铸三才,提掇鬼神,经纪帝王,皆一本之乎常,归之乎正,不侘为悖戾,不嫌为妖异,却是吃饭穿衣,日用平等。

并且、得出结论:极神奇、正是极中庸也!

这倒真有点“怪”了,明明是“反中庸”,而且是那样有“锋锷”、以致无论如何迟钝的人,都会“望之咋指而退”的“反中庸”,为什么却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呢?一转手间,“化神奇为腐朽”,似乎只有他,才是中庸的专门家了。这又如何解释?能不能说他是在“皈依”中庸呢?不对,那太过分了,只能说,他是在调和:用“极中庸”保护他的极不中庸,就是说,虽极不中庸,但涂上了“极中庸”的保护色,也就免作“无忌惮”的“小人”了。

王铎 行书临辞奉帖轴(局部)1646年 

这就是王觉斯的中庸论,这怎么会是向所谓“真正中庸精神”的复归呢?这是王觉斯的自我作古。

难道这不是矛盾吗?应当说,这是矛盾,这是很大的矛盾,这个矛盾,不仅仅是美学的,但又首先是美学的。

史家可以据此考察在明末这样一个“畸形”的时代,在早年王觉斯这样一个“狂人”面前,中庸教条的余威:史家也可以据此论定觉斯美学的“无可奈何”的局限。这些,我都不谈了。我想说的,只是三点:

第一,以《文丹》为代表的觉斯美学,其主导倾向,是魔鬼性,应当说,它是封建美学的辉煌的殿军。其反叛精神、创造精神的勇猛与锐利,是后世莫及的。人们可以相信,在这场烈火之后,一定会有比较自由的艺术出现。而这样的艺术,果然出现了。

第二,这种“魔鬼”的美,本来应当由“连绵草”来实现。它应是“壬戌”(天启二年)“三狂人”[35]共同的追求。但现存书迹,又难以鞫定。也可能当时还力不从心吧。而当他“心手合一”、达到化境的时候,倒是在狂草上留下了一些影子[36]。当然,这个时期是短暂的(从崇祯末到顺治初不过四、五年的样子),而且,比起他在《文丹》里所追求的掀天揭地的风力,已经逊色多了。

第三,如前所说,王觉斯的“中庸美学”,是充满矛盾的。如果说,这种美学的“魔鬼性”,是明清之际这个特定的时代玉成的,那么,其调和色彩,则又是封建后期这个总的巨大的历史阴影所压成的。

它一刻也不曾脱离时代,因此,它的魔鬼性——或曰“巨人”性,是属于未来的。

或曰:《文丹》,盖拟《文心》未成之作也。文论而已,不关书律。——按:这是不对的。细察传世的王觉斯狂草,其魂灵,实在此书。这是别的题跋所不能代替的。我国人民,应当珍视这一宝贵的美学遗产。至于文心、书律,呼吸相关,前辈通人,早已论定[37]。更是不烦词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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