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响了，三声枪响……

两声沉闷的枪声和门外那清脆的枪声几乎同时响起。

三声枪响，三颗子弹。

有两颗子弹射在了那个年轻的门卫身上，另外一颗子弹打在了顾毓秀的胸前。

年轻的门卫手里握着枪，枪口冒着一缕青烟，他惊恐地睁大双眼，盯着地上的卢千阳。

躺在地上的卢千阳不知道何时已经圆睁双眼，右手紧握着顾毓秀手中滑落的那把枪，那把李明山递给她的那把枪。

卢千阳的枪口对准的是年轻门卫的胳膊，他射出的那颗子弹也精准地打在门卫的肘关节上，他的这条胳膊已然废了。

无论是年轻的门卫手中的枪打在顾毓秀的胸膛，还是卢千阳手中的枪打在了门卫的手肘上，这两把枪发出的声音都很沉闷。

只有那一声清脆的枪响，射出的子弹打在了门卫的后背上。

年轻的门卫双眼惊恐，一脸惨白，他不可思议地低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慢慢渗出一片殷红的鲜血。

他又抬起头，默默地看了看被他一枪击中，倒地靠在床沿的顾毓秀。

顾毓秀喘着粗气，左手撑在地上，右手狠狠地摁在胸前的伤口上，鲜血如泉水一般从她粗糙的指缝中喷涌而出。

年轻的门卫又看了看自己已经麻木的右手手肘，肘关节已经粉碎，小臂和胳膊之凭着一层皮肉相连，他浑身颤抖不止，终于踉跄着后退几步，整个身体瘫软下来，一屁股坐在墙角，左手死死地扣在自己的胸前。

就在他倒地，让开房门的那一瞬间，门外一个熟悉的脸庞映入他的眼帘。

年轻的门卫记得很清楚，在卢千阳拎着东西走进敬老院以后，他漫不经心地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来，拿在手上，把打火机丢在桌上。

他，就这么拿着未点着的香烟，向门外停着那辆出租车走去。

车里的年轻的司机正把座椅放倒，半眯着眼睛听着车上收音机播放的音乐。

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

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

不明白的是为何你情愿

让风尘刻画你的样子

就像早已忘情的世界

……

车里烟雾缭绕，年轻的司机嘴里叼着一支香烟，悠闲地躺着。

年轻的门卫敲了敲车门，司机侧过脸，睁开眼睛，诧异地看了看车窗外的门卫。

门卫冲着他和善地笑了笑。

“兄弟，借过火儿……”

出租车司机愣了愣，慢慢地也摇下车窗，从出租车中控台上拿过打火机，递给了车窗外的门卫。

门卫微微一笑，伸手接过打火机，顺手将打火机打着，低下头去点叼在嘴边的香烟，眼睛却非常仔细地打量打量车里。

烟点燃，门卫把熄灭的打火机递给司机，又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

“这趟活儿，没少宰人家吧……”

司机神秘地笑了笑，拿过门卫递过来的打火机，一口纯正的上海话回答了他。

“钞票不够，侬也不来的……”

门卫重重地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转过身，慢慢地朝自己的门卫室走去，那个年轻的司机侧过脸，看了看门卫的背影一眼，又慢慢地侧下身，躺在座椅上，聚精会神地听着那首歌。

不变的你

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

聪明的孩子

提着心爱的灯笼

……

此刻，门外，双手握着枪，枪口一直对着年轻的门卫。

门卫侧过脸，满脸地不解、疑惑和恐惧，圆睁的双眼里满是不甘和困惑，他努力地张了张嘴，一大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

“你……，你和他……”

门卫的右手无法活动，举起左手，指了指慢慢地从地上费力地爬起身的卢千阳。

“你和他？”

年轻的门卫暴睁着双眼，看了看卢千阳，又看了看慢慢从门外举着枪走进来的出租车司机。

卢千阳看了一眼坐在血泊中的年轻门卫，又看了一眼从门外走进来的出租车司机。

“小武，你慌什么……”

卢千阳的话里带着一丝埋怨，原来出租车司机竟然是小武，他的徒弟。

组织上刻意派了他来协助卢千阳。

小武脸上微微一红，随即一口纯正的四川话回答卢千阳。

“师父，我……，我担心……”

卢千阳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随即露出一丝笑容来，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小武的肩头。

他知道，这是小武第一次出来执行这种外勤任务，把握不住火候，很正常。

“师父，我出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小武双手举着枪，谨慎地走到年轻的门卫面前，伸出脚，使劲一踢，把门外右手还握着的手枪踢到床底，又对卢千阳说道。

卢千阳看了看喘着粗气的门卫和同样只有半条命的顾毓秀，想了想，点点头。

“你知道该向谁报告，电话打完后，你不用管我，立即把其他房间里的老人撤离到安全的地方……”

小武点点头，一边收起枪，一边快步朝门外走去。

等小武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只见那靠在墙角喘着粗气，时不时从口里喷出鲜血的年轻门卫突然笑了，惨白的脸上那狰狞的笑容让卢千阳都不由得心生寒意。

“哈……，哈…哈……”

他又涌了一口鲜血出来，年轻的门卫抬起左手，颤颤巍巍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你……，你们都在演戏……”

他又指了指半眯着眼睛，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顾毓秀。

“她，她这个老东西，是……，是你们……，是你们的人……”

门卫说得咬牙切齿，眼里冒着凶光，盯着对面靠在床沿的顾毓秀。

顾毓秀满是皱纹的脸庞上居然涌起一丝笑意，她没有开口，只是阴冷地盯着门卫那双眼睛。

“李……，李明山也不是她的儿子，不是！”

年轻的门卫突然想明白了，他猛地喊了一声，也许是用力过猛，这用尽全身的气力，让他体内最后的鲜血如同喷泉一般，从他的口，鼻喷射而出。

喷射而出的血洒在地上，卢千阳不由微微地退了一步，又不由得扭转过脸去。

卢千阳知道，这是那个中情局特工最后的一句话。

果然，年轻的门卫说完那句话后，整个身体先是直挺挺地硬了硬，嘴张得大大的，眼珠差点崩裂而出，随即双腿用力地蹬了蹬，身体一软，整个身躯偏倒过去，倒在那片血泊之中。

卢千阳没有回头多看一眼，跨前两步，走到顾毓秀跟前，蹲下身，双手搂着清瘦老太太的肩头。

“您忍忍，救护车就快到了……”

顾毓秀整个身体瘫软在卢千阳的手臂弯里，她吃力地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她还是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来。

“救护车到了也没用，我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卢千阳心里一酸，低下头，静静地看着顾毓秀的那双眼睛。

是的，即使是救护车来了，顾毓秀也是活不成的。

她，本就不想活；

她，在这个局里，就不能再活了。

“明山的计划成功了一半……”

顾毓秀眼里又满是柔情，只是那份母爱的柔情又瞬间被眼底的那抹悲伤掩盖。

“我多么……，多么希望，他就是我的儿子，他就是我的儿子啊……”

一声沉重叹息过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卢千阳能够感觉到顾毓秀嘴角里淌出的鲜血沾满了自己的胳膊，他没有移动半分，反而把顾毓秀抱得更紧了些。

卢千阳能够感受到老太太的身体越变越凉。

“我死了，他们才会更相信李明山，我死了，李明山才更安全……”

顾毓秀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语气却是越来越坚定。

她的双眼慢慢地显得有些茫然，在她茫然的眼神里，她仿佛回到了四十多年前。

被捕的小顾静静地坐在审讯室里，坐在她面前那张审讯桌后面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周乙。

一个是袁克佑。

年轻的周乙还是那般精致，油亮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一身白色的衬衣，打着鲜红的领带，手里夹着烟卷，眯着眼睛盯着烟雾里的小顾。

袁克佑双手抱在胸前，闭着双眼，仿佛已经睡着。

“夜樱，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周乙一语道破了小顾的真实身份。

夜樱，是小顾的代号，中情局的远东负责人亲自给她取的代号。

穿着一身蓝白条囚服的小顾眼眸里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又消散不见，满脸平静地看着周乙，微微地笑了笑。

“长官，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

周乙没有半分的惊讶，他经历过太多的审讯，敌人的任何反应，他都见过无数次，小顾的这种反应是最正常的反应。

“顾毓秀，我们这么晚专程来一趟女子监狱，又这么晚把你秘密地提到这间审讯室里，一定是掌控了足够的证据才来找你的。”

“……”

顾毓秀一言不发，抬起手，轻轻地捋了捋耳边的发梢。

“顾毓秀，你……”

周乙狠狠地抽了一口香烟，他还要准备轻言细语地往下说，坐在他身边的袁克佑猛地睁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铐在审讯椅上的顾毓秀。

“小顾，你知不知道，他们已经把你的儿子杀了！”

袁克佑的右手重重地拍了拍桌面，满脸的悲愤，略带着血丝的眼睛怒气冲冲地盯着顾毓秀。

顾毓秀顿时一惊，眼里顿时涌起复杂的神色，疑惑，不解，焦急，紧张……

终于，她从周乙的那双眼里得到了答案。

顿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这座地下审讯室里迸发而出。

袁克佑和周乙都平静地看着顾毓秀双手捂着脸，任着那手铐生生地把手腕刮得血肉模糊。

等顾毓秀哭啼完，她渐渐地平静下来，虽然双肩颤抖个不停，眼眶里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滑。

“有……，有烟吗？”

顾毓秀冰冷地问了一句。

周乙默默地看了她一眼，眼里满是怜悯。

他站起身，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来，慢慢地走到顾毓秀的面前，把香烟递给她，又掏出火柴来，划燃一根，弯下腰，看着她血红的嘴唇含着那支香烟，颤颤巍巍地从周乙手中燃着的火柴杆点燃。

周乙静静地看着小顾，小顾狠狠地抽了两口香烟，又重重地吐出一串烟圈来。

“我儿子是怎么死的……”

话很轻，却异常冰冷。

周乙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审讯桌后面的袁克佑。

袁克佑慢慢走了过来，低下头，看着顾毓秀那双噙满泪水的眼睛，冷漠得可怕的眼睛。

“我们还不清楚你儿子到底是被哪一方杀的，也许是日本人，也许是美国人……”

“他……”

顾毓秀抬起头，冷冷地看着袁克佑，眼眶里的泪水又夺眶而出。

“他，是怎么死的！”

袁克佑和周乙听明白了，顾毓秀是想知道她儿子被害的具体情况，也许她就能判断出谁是凶手。

袁克佑想了想，慢慢地蹲下身，平静地把小顾儿子如何翻过福利院围墙，如何夜里去偷农民地里的庄稼，又如何掉入地里沤肥的粪坑里讲述了一遍。

小顾那夹着香烟的手指颤抖得不行，香烟都跌落在地两次，周乙给她重新点燃了两根。

终于，袁克佑说完，小顾脸色悲怆得可怕，她狠狠地闭着双眼，即使这般，也无法止住她眼眶里的泪水直淌而下。

小顾浑身有些发抖，周乙慢慢地走到她的背后，双手静静地拍在她纤弱的肩头。

“是中国人，杀他的是中国人……”

小顾的声音很轻，却饱含着狠毒的怨恨。

“你们中间有内奸，一定有内奸！”

小顾猛地睁开双眼，那如刀般锋利的目光扫在袁克佑的脸上。

袁克佑不由在心里暗暗地吃了一惊，想不到小顾仅仅凭着一起看似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意外死亡，就能判断出国安组织里出了内奸。

“所以，所以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站在小顾身后的周乙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弯下腰 ，轻声在小顾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死在粪坑里的不能是我儿子……”

小顾冷冷地说了一句，周乙和蹲在小顾面前的袁克佑都微微一怔，对视了一眼。

袁克佑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纤弱的女人。

此刻，女人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泪水，那双被泪水洗得清澈、透亮的眼眸满是仇恨的光芒在闪烁。

“既然要做，就要把他们连根拔起！”

小顾的双手被手铐铐在审讯椅上，她狠狠地砸了砸拳头，那冰冷的手铐刮着她破了皮的手腕，殷红的鲜血如毒蛇吐出的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