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年夜,张明芳掀翻了一桌子年夜饭。
“既然不想让我好过,那就都别过了!”
她远嫁到王家,十年来,鸡毛蒜皮的日子过得窝窝囊囊,今天谁爱忍谁忍,反正她不忍了!
这事,从半个月前说起——
“明芳,给我倒个洗脚水。”
老公王诚海斜躺在布艺沙发上,左手捏着遥控器,右手夹着烟。
张明芳正在给孩子辅导家庭作业,听到王诚海的话嘱咐孩子好好写,自己则去打了盆热水,放在王诚海脚边。
王诚海脚丫子刚放进盆里,急吼吼道,“你要烫死老子?”
她只好又端回浴室,加了些凉水。
王诚海这才心满意足地泡着,张明芳正欲回儿童房,又被王诚海叫住,“把脚指甲给我剪一剪,弯不下腰。”
张明芳瞥了眼肚大如罗的老公,嘀咕道,“脚指甲还让人剪,真当我是你老妈子。”
王诚海不以为然,反而数落起她来,“还不是你养胖的,想当年我也是一表人才,都是你天天炒个菜恨不得放半斤油, 煮饭每次都煮一大锅!”
张明芳嘴上嫌弃,却拿来了指甲剪,“就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一天到晚回家,不是躺就是睡,饭不做,碗不洗,说得不好听,酱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一下。”
“怎么,委屈你啦?我在外面上班多累,回来要你伺候下,你给我说这些?”王诚海咧了下嘴,神情嫌弃又不屑。
张明芳捧着王诚海的脚,“你每天公工作八小时都没有,受得了多少苦……”
“嘭——”
话音方落,王诚海突然踹翻了洗脚盆,“少逼逼赖赖的,有本事你出去赚两个钱养家糊口,金贵的哦,让你帮个忙,看把你能的!”
半蹲着的张明芳,热水洒了满身。
她呆愣着不知所措,王诚海跟没事人一样,躺在沙发上切换电视栏目。
“爸爸,妈妈,不要吵架。”细弱的声音来自儿童房门口,五岁的小女娃,探出半个脑袋张望着客厅,谨小慎微的样子。
张明芳心酸,但还是强颜欢笑对娃说,“不吵,不吵,去做作业。”
她默默捡起盆,红着眼看王诚海。
王诚海没看她,盯着电视机耷拉着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时不时吧砸一口香烟。
张明芳一个人提出拖桶,一遍遍把瓷砖上的水擦干。
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她吵架吵不过王诚海,打也打不过。
王诚海发起脾气来,还要打砸家里的东西。
他们家现在的热水壶没有把手,那是王诚海摔的,墙上还有蛋糕奶油飞溅的痕迹,那是王诚海踩的。
她从南方远嫁而来,身边没有个亲朋好友,就算受了委屈,也没人倾诉。
有一回吵得凶,王诚海把门都踹坏了。
她瑟瑟发抖给远方的妈妈打去电话,妈妈却说:当初不让你嫁,你偏不听, 自找的!
张明芳咽下的委屈,好比生吞黄莲。
也不是没想过离婚,但是离婚了,娃咋办?
收拾残局后,张明芳看着儿童房里,认真写作业的女娃,糟糕的心情稍微缓解了点。
恰时,妯娌的电话打来——
“大嫂啊,要过年了,你们家请保洁没有?”
张明芳无声苦笑,自己就是家里现成的保洁,哪里用得着请,再说,哪有闲钱?
她也就心里嘀咕,表面上柔声回答,“没呢,巧巧,你这么晚打电话有啥事?”
“是这样的,妈说今年到你家吃团年饭,让你提前把年货备好,家里拾掇干净点。”
说实话,她不是很情愿。
他们家小,王家人又多,吃个饭能把客厅堵死。
没办法,谁让整个王家,就王诚海在县城买了套房子。
第二章
既然王诚海没说,张明芳就当不知道。
女儿睡下后,她躺在被窝里,一个多小时抢了张回家的火车票。
这时候黑乎乎的人影摸上了床,张明芳没理。
谁知道,王诚海粗壮的手臂,自然而然地就横穿过来,抱住了她的腰,不安分地往睡衣里钻。
张明芳有点难受,掰开他的手,“别碰我。”
才刚吵了架,他一点愧疚心也没有,每次都这样,一句对不起都不说。
“娶你干嘛的?摸也不让摸,碰也不让碰。”王诚海一下子撑坐起来,瞪着张明芳的背影,“要不是没得选,你以为老子想睡你?”
厌弃的话他张嘴就来,张明芳怄着一口气,死死压着被子,“我是人,又不是鸡!”
“鸡都比你会来事,什么玩意儿。”王诚海利索下床,“还不如充气的,给你脸了!”
王诚海自觉拂了颜面,打算去客厅睡觉,张明芳开口道,“我买了车票,三年没回家了。”
男人只是顿了下,然后消失在卧室门口。
张明芳早上六点就得起床,给娃做早饭,给娃梳头发,等到收拾妥当,再送到学校去,“小影啊,明天就考试,你今天再抓紧复习下。”
回到家,张明芳洗了澡,吹干头发,破天荒地涂上口红。
睡眼惺忪的王诚海从沙发上醒来,头一件事就是叼一根烟,“不用打扮了,车票我给你退了。”
张明芳动作一僵,“为啥?”
她急忙拿出手机查看,果然,她的车票是半夜退订的。
“哪有为啥,今天跟我回村送礼,过几天我妈就来吃年夜饭。”他没有任何征询,有的只是传达指令。
张明芳看着镜子里年过三十的自己,眼泪一下子就蓄满了眼眶,“哪有你这样的,我又不是卖给你们家了,早就跟你说我要回娘家,你说长途跋涉都是钱,我自己回还不行?”
王诚海横眉倒竖,“赶紧的,换衣服,走!”
王诚海的老家在西北农村,距离县城不远。
赴往乡下的路上,张明芳还是不死心,不断刷新着软件,但是连硬座都没有。
本来就是春运期间,她好不容易才抢到一张票。
飞机票太贵她舍不得,又没有直达的高铁,这火车票,一座难求。
她摆着一张苦瓜脸,车已经驶入了村道。
村子里,家家户户鳞次栉比,小巷子口上,老头老太太扎堆,探头探脑打量他们家的车,“王家娃,这两年听他妈说混得不错。”
“也就七八万的车,他妈那张嘴,就会吹,中专毕业,能有啥出息!”
她们七嘴八舌的话,在张明芳打开车窗透时,飘进了耳朵。
婆婆自吹自擂的本事,那还真不是盖的。
不知道,婆婆又在村子里宣扬什么了。
张明芳垂头丧气地揣起手机,车拐进了一家院子。
“哎呀,小海回来啦!”
水泥地的院子里,几个老太太围坐着晒太阳。
王诚海先下了车,迫不及待地从后备箱提出牛奶、食用油、还有些果篮,“妈,六婶,大姑,新年好啊。”
“看看,这小海就是孝顺,每次回来都大包小包带着。”
有左右邻居的吹捧,婆婆李荷香腰杆硬,布满褶皱的脸带着些傲气,“买什么纯牛奶,屋里头谁喝这东西,浪费钱。”
王诚海傻呵呵乐,下巴堆成了三层。
张明芳看着这一家子,心情实在低落。
她慢吞吞地现身,大家视线落在她身上,大姑眉头一挑,嘴一撇,“这嘴巴跟吃了人一样,都当妈的人了,还这么花枝招展啊,城里人就是不一样。”
第三章
大姑的揶揄,王家人脸上都不大好看。
婆婆打着哈哈,转移话题,“来,大家伙把东西分一下,就不送你们家里头了,省得多跑一趟。”
她皮笑肉不笑,揪着张明芳的手拖进屋,推了张明芳一把,压低声音道,“你是回婆家,不是相亲,去做饭,少在这丢人现眼。”
张明芳脸色煞白,她暗暗攥紧了拳头。
大过年的,她不想跟婆婆吵。
进了厨房里,灶台上放着不锈钢盆,扣着蒸笼布,里面是和好的面坨。
她找了张围裙系上,将醒过的面放在案板。
切剂子、擀面皮。
屋外的大姑又道,“媳妇是个好媳妇,哪像我家那个懒鬼,一觉睡到大中午,饭都恨不得在床上吃。”
张明芳是知道大姑家儿媳妇的,跟她年纪差不多,在镇上开了个服装店,不下地务农,也不干粗活。
上次见她的时候, 那双手养得白白净净,让人羡慕。
送走了亲戚邻居,婆婆李荷香才笑呵呵的进门,一看张明芳放在箅子上的饺子,翻了个白眼,“你这叫包饺子啊?嫁过来这么多年了,包个饺子跟搓汤圆一样。”
只见着一个个白糯糯的饺子,个顶个的大肚皮,没有李荷香说的那么糟糕。
李荷香到四方桌旁,擀了张皮摊在手心里,夹了一筷子肉馅放进去,捏边,两只手并住压了压,一个饱满的饺子像做了鸡冠头。
南方人基本不做饺子,张明芳这会儿,照葫芦画瓢地逐帧学习李荷香的手法。
李荷香油然而生一种优越感,动作越来越快,嘴里还不忘教育张明芳,“这洗衣服,做饭,照顾娃,是女人的责任,你看看诚海,隔三差五就小病小痛,全赖你们懒惯了,点的那些外卖害的。”
“新闻上都说,外卖用的都是地沟油,吃的肉,是老鼠还是猫,都分不清。”
张明芳学习的劲头登时一泄而空。
她往隔壁的房间看了眼,她老公王诚海,躺在炕上,双手捧着手机,时不时骂一嘴:一群脑残东西,这都不上,草!
扪心自问,她很少点外卖,一天三顿,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
不过她没有解释,包完了饺子,去烧上火。
张明芳往灶台里垒起了玉米棒子,妯娌王思巧,这才姗姗来迟,“大哥大嫂,你们真积极,来得这么早。”
妯娌穿着人造皮草,裹得像一头北极熊,她放下东西,就接过了张明芳的活,“大嫂,我来烧柴,你煮饺子。”
张明芳没说话,她怕自己一开口,反骨就压不住了。
正值晌午,她活都快干完了,王思巧献什么殷情。
偷奸耍滑有王思巧,邀功倒是勤快,饺子两遍过水端上桌,她捶着腰跟李荷香卖惨,“妈,好累啊,今天中午我要吃二十个饺子。”
“好好好。”
李荷香招呼王诚海出来开饭,王诚海沉迷手机里的游戏,头都不抬一下,“你们先吃,我打完这把。”
说完,他续上一支烟,炕头烟雾缭绕,不知道的,还以为屋里着了火。
张明芳摆着筷子和碗,王思巧凑近炕头去,“哥,跟你商量个事呗,你那有没有钱,我们家也想买辆代步车。”
第四章
“买啊,你要借多少?”
“五万块吧,以后还你。”
“行,还不还的无所谓。”王诚海心不在焉,王思巧乐开了花。
忙碌的张明芳显得有点多余,虽然家里的财政大权在王诚海手里,但有多少数,张明芳知道个大概。
开口就是五万块钱,明年小颖的学费、保险费、停车费、物业费不交啦?
他们又不富裕,况且,两年前王思巧借的两万都还没还!
张明芳委婉地提醒道,“巧巧啊,家里最近比较紧张,要不你过段时间再买车,又不是刚需……”
王思巧怪异的眼神瞥向张明芳,瘪着嘴拽了拽王诚海的袖子,“哥,嫂子不同意。”
“关她屁事,她有啥资格说同不同意,又不是她赚的。”王诚海悻悻然地收起手机,挣扎了几下才从炕头爬起来,不耐烦地扫向张明芳,对王思巧吹嘘,“你哥本事不大,这点小钱还是有的。”
王思巧像是胜利者般对张明芳露出一抹讥诮,转头还给王诚海把鞋子挪到脚边,“要说还是哥哥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等我们买了新车,我们一起自驾游。”
他们已经在畅想游玩的蓝图,张明芳心很累。
她也不是没上班,夏天去烧烤摊当钟点工,冬天就去给人洗车。
当家庭主妇没有收入来源,冷暖自知,有点钱吧,还大部分都搭进生活支出里。
一顿饭吃得焦躁不安,张明芳想着找个跟王诚海独处的机会,劝劝老公。
结果,王诚海筷子一放,抹抹嘴,当场转款,随后洒脱地双手插兜,大摇大摆地往外走,“我去会会几个老同学,明芳,你把家里料理好。”
王思巧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上,婆婆把剩下的饺子放冰箱里,敲打张明芳,“你也不要太小心眼,能者多劳,当大哥的帮着点妹妹,这都是应该的。你这个大嫂,怨言别太多,去把碗洗了。”
张明芳一肚子火,什么叫她小心眼,她有怨言。
那王思巧倒是给她五万块啊,再不济把两年前的先还了!
“妈,你做为家长,一碗水端不平就算了,怎么还说我的不是?”张明芳也不是白长了一张嘴,她忿忿道,“生产队的驴最能干,那不是磨一辈子,累到死?我都忙一上午了,不是应该巧巧洗碗吗?”
“你这个娃娃,怎么还说不得了,说两句跟我吆五喝六的?”
李荷香发火,王思巧又唱起了红脸,“哎妈,不气不气,我洗就我洗,多大点事嘛!”
“不,今天这碗必须她给我洗了!惯的,一点规矩都没有,南蛮子就是南蛮子!”李荷香寸步不让,咬牙切齿道,“她不洗,把你哥喊回来,我这个老婆子管不住,就让你哥管!”
嫁进王家十年了,婆婆倒是摸得清,她那个混不讲理的儿子,能压住张明芳。
张明芳忍气吞声,不是真的怕王诚海怎么样,而是放心不下女儿小颖。
她还在洗碗,王思巧就拉着李荷香去市场赶会。
屋子里忽然清静下来,张明芳将桌面擦干净,清洗了抹布搭在灶台边,这才走到院子里坐下。
北方冬天的太阳明晃晃的,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该回去了,还得接小颖放学。
她没有给王诚海打电话,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在哪里。
这里的巷子四通八达,每家每户都是双扇大铁门,里头是纵深的砖瓦房。
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有家麻将馆,王诚海回村总是在这里斗志昂扬。
这次张明芳刚准备进去,远远地就看到老板娘穿了紧身旗袍,提着水壶给王诚海添水,王诚海一巴掌抓在老板娘的屁股上,“老都老了,身材还这么好。”
第五章
“王哥,你又调戏人家双妹子。”
同桌的牌友起哄,王诚海龇着牙笑,“咋叫调戏,这是联络感情,怎么说也是老同学。”
“就是,人家王哥当年跟双妹子那是天生一对,要不是双妹子结婚了,王哥也不得娶屋里头那个。”
他们调侃着,老板娘笑吟吟,几分娇羞,“你们别瞎说了,要是被嫂子听见,要吃醋的。”
王诚海一声冷嗤,“他们又没说错,你看看你这波大屁股翘的,死了男人,怕不是晚上睡不着觉哦?”
这时老板娘不经意瞥见了路口杵着的张明芳,吓得一哆嗦,赶紧去扯王诚海,“王哥,你别说了……”
她伸出去的手,却被王诚海拖着往裤裆处放,“咋勒,这就耐不住寂寞了?”
王诚海的话引得大家哄堂笑,老板娘急得脱手,挤眉弄眼道,“你媳妇!”
所有人这才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赫然见张明芳沁红了一张脸。
自己老公什么德性,张明芳是知道的。
当年还算俊俏的王诚海,也是荤段子不歇。
张明芳跟家里闹翻,只想躲得远远的。
王诚海的殷勤,让她猪油蒙了心,不顾家里的反对,自以为是遇到了真爱。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生活的久了,她也逐渐明事理了,后知后觉发现,不管是老公,还是生活,像极了一辆脱轨偏航的列车。
她想迷途知返,却深陷泥沼,无法自我救赎。
“走吧,赶在小颖放学前回去。”张明芳垮着脸,心里酸楚泛滥,但脾气控制得很好。
“王哥,晚上跪搓衣板哦!”
其他人打趣,王诚海不以为然,“跪个屁,今天手气不好,等老子哪天再来收拾你们。”
王诚海拍拍裤腿上的烟灰,跟着张明芳到家,正好婆婆和王思巧回来。
跟他们辞别后,张明芳和王诚海踏上回县城的归途。
车上,张明芳一声不吭。
她心情好坏容易挂脸,王诚海又不瞎,看得出来,“你摆脸色给谁看,跟死了妈一样,开玩笑都开不得了?”
张明芳平视着前方,吐出一口恶气,“啥是玩笑?我要是出去跟别的男人拉拉扯扯,你得不得掀房子揭瓦啊?”
“你试试?”王诚海骂了句粗口,一脚油门踩到底,“听不懂好赖话的东西!”
突然的加速,车身有些飘,好像坐上了狂风巨浪中的孤舟,张明芳害怕不已,抓紧了安全把手。
王诚海情绪暴躁不稳定,这十年来,亲朋好友都劝她不要那么犟,家庭里总有一个人牺牲,少刺激王诚海, 对各自都好,夫妻之间,都需要磨合的。
曾经的张明芳将这种道理奉为信条,可她越忍让,王诚海越得寸进尺。
似乎在王诚海心里,她就该是提线木偶,指东打东,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自主思想, 不能有一丁点的怨言。
飞驰的速度在狂奔了数公里后减缓下来,好几次险些追尾。
高速路上的景象在张明芳眼里模糊了,那是眼泪,她胡乱地用手背揉了揉,直到眼睛酸涩才作罢。
她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
好在,女儿王悦颖乖巧懂事,从校门口跑出来时候,像一只小精灵,“妈妈,老师说一到三年级都没有期末考试,明天玩过知识积累的游戏,就放假啦!”
张明芳看着小丫头唇红齿白的笑容,伤口悄然治愈。
往后几天,张明芳在家每天能走一两万步,擦墙面、擦柜子、擦玻璃;洗窗帘、洗沙发套、洗被子……
每逢过年,是张明芳最累的时候。
王诚海工作的玻璃厂,到年关就没啥生意,但王诚海也没闲着,玩了电脑玩手游,玩了手游刷抖音,刷完抖音还有小说要看。
张明芳懒得说,白费口舌,还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一个人承担起大扫除的职务,小颖很安分,做作业,看会儿电视,捏软泥。
小年夜一过,家里干净得像收获了个新房子。
王诚海终于是从他的安逸世界里出山,“超市搞促销,我们去把年货采办了。”
一听要买年货,最开心的是小颖,她蹦跶来蹦跶去,“我要吃糖,好多糖糖,妈妈,巧克力能买吗?”
小颖正换牙,两颗兔丁丁旁边空空的,活泼洋溢的时候,格外讨人喜欢。
一家子到超市,这个节骨眼,超市里人山人海,产品琳琅满目。
北方人过年要囤肉,囤蛋,囤些白菜,土豆和大葱,还要备点熟肉以及坚果类。
三口之家融入暖气十足的商超里,音乐是刘德华的‘恭喜发财‘,喜气洋洋的氛围,连苦瓜大队的张明芳都忍不住噙着笑意。
东买买西看看,很快购物车里就满满当当了。
水果区,推着车的张明芳不自觉停下脚步——
智利车厘子单J,158,净重2.5KG带回家。
标牌底下,是新鲜的果子,一个个鲜艳欲滴。
张明芳伸手去拿,耳边炸开了王诚海的呵斥,“我一天赚几个叼钱,你就敢吃车厘子,一张烂比嘴就知道吃,你咋不上天呢?”
第六章
张明芳粗粝的手,顿在车厘子上方,终是没有落下去。
一语不发地,她也不见委屈样,跟着王诚海去收银台排队。
车厘子,张明芳还是买了。
那是腊月二十九那天,她拿着自己攒的钱,只身前往超市,不止买了,还买了两箱。
王诚海总念叨她就是头驴,听不懂人话的驴。
张明芳不这么认为。
她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妄图改变别人是很不现实的。
比如她不会完完全全顺了王诚海的意,她的三观理念灌输给王诚海,他也不会接受。
万事俱备,大年三十如期而至。
一早,张明芳意外地接到洗车场的电话,“张姐,帮帮忙吧,洗不过来,根本洗不过来!”
老板开出了三倍价钱,洗一辆车能拿到五十块。
“老公,我去加班,你自己去接爸妈。” 张明芳三下五除二收拾自个出门,好像财神爷就在不远处对她招手。
北方冬天的水,冷得要命。
洗车棚上挂满了冰溜子,每个人的呼吸都冒着白气,稍微空闲几分钟,洒在身上的水雾,立马就能结出一层霜。
张明芳干劲十足,等到收工,夜色已经笼罩着万家灯火。
城市里噼里啪啦的响声,簇簇烟花,腾空弥散。
回去准备年夜饭还来得及,她估算了下,单单这一天,她就收入了六七百,值了。
然而,当张明芳推开家门,整个人呆若木鸡。
只见不算宽敞的客厅里,沙发上坐满了人,瓜子壳满地都是,吃过的樱桃核堆积成小山。
婆婆和妯娌,妹夫抱着四岁的小子,围坐在茶几旁,他们看了眼张明芳,自顾自的把话家常。
王诚海抖了抖见底的塑料果盘,“还有没有,拿出来给我妈吃上,鬼头鬼脑的,屁丁点水果还藏着掖着。”
张明芳迈着僵硬的步子到冰箱跟前,拉开柜门,十斤车厘子,全被他们一家子祸祸完了!
她都舍不得吃,准备摆盘,和接下来几天待客用的!
买的时候嫌贵,吃的时候不烫嘴吗!
张明芳胸口起伏着,恶狠狠瞪过去,王诚海霎时不乐意了,“你什么态度?你再用这种眼神盯着老子,把你眼珠子抠下来信不信!”
张明芳累死累活的成果,全给王诚海当做资本,拿去炫耀,拿去孝敬一家子了。
“好了,大哥,你大过年嚷嚷啥。”王思巧忙不迭起身,推搡着张明芳道,“嫂子,咱甭搭理他,做团圆饭去。”
张明芳愤恨的眼扫过客厅里的众人,咬着牙关,硬生生嚼碎了憋屈往肚子里咽。
年夜饭少不了鸡鸭鱼肉,她炒菜炖肉,王思巧在旁打下手,大部分时间,贴着墙刷手机,时不时哈哈大笑。
两个小时过去,家里爆发了争吵声。
是王思巧家的儿子惊乍乍地叫唤,“你给我!我要玩!给我!”
“不,这是我的,我妈妈给我买的,啊……妈妈,弟弟打我!”
两个孩子因为抢夺玩具爆发矛盾,王思巧的儿子聪聪,一巴掌就乎在了小颖的眼圈上。
张明芳抓着铲子,急忙跑出来,王诚海夺过了小颖手里的玩具小火车塞给聪聪,“小颖,你是姐姐,让着点弟弟怎么了?”
王思巧也跟着搭腔,“对啊,小颖,你个小姑娘家家的,玩什么小火车,这是男孩玩的东西。”
“还不是她妈,手里有两个子,就不知道怎么挥霍为好!”
张明芳任劳任怨,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能连带她一起指责。
小颖才五岁大,早已学会了看人脸色,哪怕是受了气,也下意识憋着。
眼瞧着女儿咬着嘴角,晶莹在眼里打转,硬是没哭出声,张明芳心如刀割,她抱起小颖回到儿童房,紧紧将她小小的身躯压在怀里,“颖儿,想哭就哭出来,妈妈再给你买。”
得到允许的王悦颖‘哇’地一声嚎啕不止,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吧嗒吧嗒掉。
张明芳的心在滴血,王诚海不把她当人就算了,这可是他的亲生骨肉,他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小颖哭了好一阵子,张明芳安抚好她的情绪,带到客厅时,王家已经理直气壮的围坐在活动餐桌旁,摆上了张明芳辛辛苦苦做的一顿饭。
一家人还没动筷子,聪聪立马抓起一只鸡腿,狼吞虎咽地啃着。
“妈,你瞧瞧这一桌子,可把我累得够呛。”王思巧习惯冒领功劳。
李荷香乐呵呵笑,枯槁般的手捏着聪聪的脸,“哎哟,你个小馋鬼,慢点吃,当心噎着。”
张明芳带着小颖坐上桌,相比较聪聪那个混世魔王,小颖乖巧得过分。
“来,给你们压岁钱,压一岁长一岁。”李荷香从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几张红票子,数了五张给了聪聪,又点了两张给小颖。
“一、二、三、四、五。”聪聪一张张数过,咧着嘴乐,红票子往小颖脸上拍,“我比你多,略略略。”
他小人得志的样子,跟他们王家的根一模一样!
小颖侧着身躲闪,眉眼都皱起来,写满了不情愿。
张明芳见此,怒火中烧,突然揪紧餐桌的边,狠狠将桌布一抽,“不想让我们母女俩好过,这个年,你们也别过了!”
第七章
丰盛的饭菜落地沾灰。
碗碟摔得四分五裂。
客厅里死一般的沉寂,王家嬉皮笑脸的一群人,看着张明芳,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众所周知,张明芳就是颗软柿子,想怎么捏怎么捏,十年来,王家任何人都可以在她头上踩上两脚,包括毛都没长齐的聪聪。
王诚海反应过来,脸红脖子粗瞪着牛眼,“你他妈的,我看你想死!”
张明芳操起凳子就砸过去,“我死了你也别想好活!”
“我欠你们的?”
“嫁给你,一天好日子也没过过,不是洗裤衩就是刷马桶!”
“外头保姆一个月还有几千块!你呢!你给过我好脸色吗?”
“聪聪是带把的,就能比小颖高贵?她是外面捡的,还是我偷人偷来的!在外当孙子,在家窝里横,王诚海,你就不算个男人!”
张明芳不要命地跟王诚海对打,哪怕被王诚海踹了两脚,扇了几个巴掌,撞在了餐桌角,她也毫不退缩。
揪王诚海的头发,咬王诚海胳膊,没有任何格斗机巧,有的只是满腔怒火去搏命!
窗外烟火簇簇,王家鸡飞狗跳,婆婆嚎啕,娃子哭,一片狼藉中,是女婿报了警。
除岁倒计的钟声敲响,张明芳抱着小颖坐在派出所的调解室。
她蓬头垢面,眼角淤青,鼻子下凝固着血痂子。
王诚海也没好到哪里去,面盘子几道抓痕,衣服扯得像墩布头子。
“大过年的,你看你们一家这是干什么事?”
警员无奈叹气,李荷香添油加醋,“警察同志,你就说她,跟吃了疯狗肉一样,谁家娶这么个媳妇,算倒了八辈子霉!”
张明芳目光呆滞,但心底格外宁静,“我要离婚。”
派出所当然是管不了离婚的事,家庭纠纷,以调解为主。
张明芳抱着小颖走到路边,打了辆出租车,刚拉开门,王诚海薅住张明芳,咬牙切齿道,“深更半夜去哪?回家去,妈年纪大了,你折腾了一晚上,还没跟你算账!”
“是你听不懂人话,王诚海,我要跟你离婚!”张明芳推开他,上了车,对师傅说道,“麻烦您带我去远一点的快捷酒店。”
王诚海怔在原地,寒冬的北风刮得脸生疼。
他从没设想过,有这么一天,他窝囊的妻子,会到反天罡。
张明芳原本准备回娘家,身份证随身携带,没想到却用在了大年三十,离家出走的酒店登记上。
“妈妈,痛吗?”
小女娃颤巍巍的小手抚过张明芳的脸,滴溜溜的眼耷拉着。
“妈妈没事。”张明芳心酸地搂着小娃,“小颖,妈妈跟爸爸要是分开了,你想跟着谁?”
她不后悔跟王家翻脸,唯一愧对的,就是小颖。
是她结婚时的鲁莽,带给小颖不幸,她多希望,小颖有个完整的家庭,在温馨幸福的氛围里成长。
可自打小颖出生以来的五年到今时今日,她深刻地明悟过来, 自己一味的忍让,什么也改变不了。
小颖嘴角一瘪,细麻杆似的胳膊,立马环住了张明芳的脖子,伴着哭腔道,“小颖要跟着妈妈,妈妈不要丢下我。”
打架时,张明芳没有哭。
派出所里,她也没有哭。
可这一刻,她泪花子簌簌落,回应着小颖热烈的依恋,哽咽道,“好,妈妈不会丢下小颖,永远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