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朱祁钰(1428年9月11日——1457年3月14日),很多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他是土木堡之变后,大明的救时之主。
当时,明英宗兵败,被瓦剌俘虏。他唯一的弟弟朱祁钰被推了出来,登上皇位,把军权委托给于谦,打赢了北京保卫战,保住了明朝的万里河山。随后,朱祁钰当了8年的皇帝,直到大渐之际,被朱祁镇通过夺门的方式,抢走皇位。一个月后,朱祁钰黯然薨逝,被追谥为“郕戾王”。
这是朱祁钰的后半生。他作为皇帝,留下了实录,所作所为,相当清晰。
然而,在他当上皇帝之前的人生,史书上却记载甚少。在大名鼎鼎的“土木堡之变”前,时任郕王的朱祁钰是朝堂上无人关注的人。正常情况下,文武百官每年有两次见到郕王的机会,分别是元旦和冬至,地点在奉天门东廊:“癸未,文武百官朝亲王于奉天门东廊。”这里的癸未日,是正统十四年(1449年)正月初二日。文武百官正月初一日到奉天殿(今故宫太和殿前身)给皇帝拜年,第二天在奉天门(今故宫太和门前身)东廊给尚未之国的亲王拜年。东廊位于奉天门东侧,也称东朝房,在明代主要用作实录馆、玉牒馆和起居注馆。而当时还在京城的亲王,就只有郕王朱祁钰一人。
甚至有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他的母亲是明宣宗朱瞻基的庶婶婶,他自幼被寄养在宫外,直到朱瞻基晏驾之前,才父子相认。这个说法是不是真实的呢?
朱祁钰的母亲,是朱瞻基的庶婶婶?关于朱祁钰的母亲吴贤妃,无论是《明实录》,还是《明史》,记载都很少。在《明史》中对于吴贤妃有一段非常简短的记载,交代了其在明宣宗后宫中的简单经历,看上去似乎平平无奇:“吴太后,景帝母也,丹徒人。宣宗为太子时,选入宫。宣德三年封贤妃。景帝即位,尊为皇太后。英宗复辟,复称宣庙贤妃。成化中薨。”唯有在《罪惟录》上,记载了一段劲爆的八卦:“贤妃吴太后,代宗生母也,都督彦名女。初为汉王宫人。汉王以叛诛,宣宗赦其罪,顾不敢携入宫。养宦官陈符家,赐宫女数辈奉之。寔生景皇帝,中外未之知也。年七岁而上疾革,语太后更一哥哥陈符家,急呼来。太后遂取其母子入宫,帝抱持哭。未几封郕王。郕王代立,尊生母为皇太后。天顺中见削,弘光初追复,谥为孝翼温惠淑慎慈仁匡天锡圣皇太后。”《罪惟录》原名《明书》,是明末清初之际由海宁人查继佐所撰写的纪传体史书,上承太祖朱元璋,下至弘光帝朱由崧。
孝翼吴太后
宣宗朱瞻基被册立为皇太子的时间是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十月十一日,如果吴贤妃是这个时候入宫,那她和汉王之间就没有什么联系。但是这个时间是有问题的。吴氏崩逝后葬在了北京西郊的金山,其墓志出土于建国后,里面清楚地记录了吴氏的出生年月:“洪武三十年五月十六日”。那么吴氏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入宫时的年龄就是28岁。明宣宗怎么会选一个如此高龄的女子作为皇太子的妃嫔呢?唯一的解释就是《明史》记载有误。
由于吴氏崩逝后谥曰荣思,其墓志称为《荣思贤妃圹志》,里面说到吴氏“选召掖庭”的时间是永乐十年(1412年)。朱瞻基在永乐九年(1411年)十一月十日被册为皇太孙,次年16岁的吴氏被选为服侍太孙的宫人,从年龄来说是对得上的。《明史》的这段记载应改为“宣宗为太孙时,选入宫”。不管是吴氏是在宣宗做太子还是太孙时入宫,她和朱瞻基的二叔汉王朱高煦之间,都不应该产生任何联系才对。
汉王朱高煦是朱棣嫡次子,宣宗朱瞻基二叔,宣德元年(1426年)八月的时候起兵造反,被大侄子御驾亲征给轻松平定。如果吴氏真的是汉王府宫人,那她这一年就是30岁,比宣宗本人还大了两岁,居然就这样一见钟情了?似乎可能性不高。
明代宗景泰五年(1454年)进士徐溥,孝宗朝内阁大学士,有一本著作《谦斋文录》,里面收录了他本人写的一篇墓志铭:《荣善夫人墓志》。
所谓的荣善夫人,姓项氏,顺天府宛平县人,墓志中有这样一段话:“宣徳癸丑,选入宫,侍贤妃”。宣徳癸丑就是宣德八年(1433年),从项氏的去世时间(弘治十年、1497年)和去世年龄(72岁)倒推,她入宫的时候不过8岁而已。这个年纪,显然是作为服侍妃嫔的宫女,而她服侍的对象是贤妃。这个说法,也和《明功臣袭封底簿》里的一段记载对上了:“吴安原籍直隶镇江府丹徒县人,父吴彦名,永乐十年八月内,为礼仪事将女吴氏进赴内府,钦家给赏。”
万贞儿
有人认为这里的“贤妃”指的是生育了郑靖王朱瞻埈、追封蕲献王朱瞻垠、淮靖王朱瞻墺和真定公主的明仁宗李贤妃。从史料来看,日后宪宗万贵妃,英宗万宸妃、高淑妃等都是这一批进宫的小女孩。其中万贵妃分配给了宣宗皇后孙氏,万宸妃、高淑妃分配给了皇太子朱祁镇,按理项氏应该分配给吴贤妃才合理。李贤妃是宣宗庶母,当初免于殉葬已经谢天谢地了,分配新鲜小宫女的好事能轮得到她?墓志上同时说天顺年间朱祁镇为皇太子选拔老成谨厚有年徳的宫人,大家一致推荐的人选就是项氏。朱祁镇靠着夺门之变重新夺回皇位后,把弟弟朱祁钰仍废为郕王,吴氏也从皇太后重新变成宣庙贤妃。这个时候削减吴氏的待遇,把公认为“老成谨厚”的项氏调去服侍皇太子是说得通的。如果项氏服侍的人是李贤妃,景泰三年(1452年)春正月,“庚戌,仁宗贤妃李氏薨,辍视朝三日。”则李贤妃在景泰三年(1452年)薨逝之后她服侍的人是谁?墓志上为何不提呢?
综上所述,项氏宣德八年(1433年)入宫之后,服侍的对象就是吴贤妃。那么吴氏和她儿子朱祁钰在宣宗驾崩前一直住在宫外的说法,就可以被彻底证伪。既然《罪惟录》后半段的说法不实,那么结合《明史》及吴氏本人墓志,则其为汉王宫人的说法,大概率也是假的。当然吴氏可能确实出身不高,因为在墓志中对她的家庭出身是这样描写的:“父不详,母神氏”。吴安是她的弟弟。有母有弟,生父却不详,只能理解为不想点出他的名字,可能就是犯了重罪之人。
母凭子贵再而衰的皇太后宣德十年正月初三日(1434年1月31日)宣宗驾崩,吴氏因为有子,成为除了皇后孙氏、废后胡氏以外唯一没有殉葬的妃嫔。
按照正常的历史脉络,吴贤妃在等到儿子郕王之国之后,就会在宫中孤独终老,默默薨逝。但是土木堡之变改变了一切,儿子朱祁钰不但做了皇帝,还领导了北京保卫战的胜利,保住了大明的江山社稷。
朱祁钰
和即位之初的小心翼翼相比,此时的朱祁钰声望已经达到顶点,他不甘于再做孙太后的提线木偶,他要为自己的母亲、妻子和儿子争取应有的权益。正统十四年(1449年)十二月初,朱祁钰向五朝老臣、礼部尚书胡濙提出两宫并尊的想法,并得以顺利通过。
十二月初四日,孙太后被尊为上圣皇太后。初七日,宣庙贤妃吴氏被尊为皇太后:“癸丑,帝奉宝册,尊母贤妃吴氏为皇太后。”一个罪臣之女,至此完成了华丽的逆袭,靠的是自己那个有出息的儿子。
初十日,吴太后之弟吴安被封为锦衣卫指挥使。景泰四年(1453年)又升为前军都督府左都督,景泰七年(1456年)封为安平伯,岁禄八百石。
可惜在朱祁镇发动夺门之变后,吴家的好日子算是到了头。天顺元年(1457年)二月初一日,朱祁钰仍被废为郕王。之所以没有当时废去吴氏的皇太后头衔,是因为二月初三日乃是上圣皇太后孙氏的生日。不知道吴太后在为上圣皇太后祝寿之时,心中是何滋味。三天后,吴氏被复封为宣庙贤妃,其弟吴安被废去爵位,降为府军前卫指挥佥事。
二月十九日朱祁钰薨逝,朱祁镇给了弟弟一个“戾”的谥号,并以亲王礼进行安葬。此时的宣庙贤妃吴氏,已经万念俱灰,如同一个活死人一般。天顺五年(1461年)十二月十七日,吴氏薨逝,享年65岁。朱祁镇仅辍视朝一日,赐了两个字的谥号“荣思”。天顺六年(1462年)葬于金山,不知是否葬于其子朱祁钰和其孙朱见济边上。墓志上说她“安享富贵,寿考令终。生荣死哀,无遗憾焉”,真是这样吗?
朱祁钰
吴贤妃的人生终于还是成为了一个悲剧。成化十一年(1475年),宪宗朱见深为叔父朱祁钰恢复了皇帝身份,给了他一个“恭仁康定景皇帝”的谥号。但是当年的吴太后,再也没人想起来。直到南明弘光朝廷成立之后,为了凝聚人心,给了朱祁钰“代宗”的庙号,同时顺手把吴氏也给追尊为“孝翼温惠淑慎慈仁匡天锡圣皇太后”。这迟到了两百年的皇太后尊号,总算聊胜于无。吴氏的弟弟吴安死于成化十八年(1482年),《明宪宗实录》中清楚地给出了他和吴贤妃的关系:“甲午,赐故锦衣卫带俸指挥使吴安祭。安,宣庙荣思贤妃弟也。景泰中封安平伯。天顺初辞爵,命世袭指挥使。至是卒,其子玉言贤妃诞育景皇帝,乞赐其父葬祭。诏止与祭一坛。”朱瞻基驾崩之后,朱祁钰立刻搬去王府?有很多文章把朱祁钰写成一个小可怜。朱瞻基驾崩的时候,他还不到8岁,就被封为郕王,离开母亲,到宫外居住去了。
实际上,明朝的皇子封王就必须出宫,这是一个误区。
史料中很少记载普通皇子离宫居住的时间。但是嘉靖年间,发生了一件特殊的事情:嘉靖皇帝的太子朱载壑薨逝之后,嘉靖皇帝迷信“二龙不相见”,便不怎么和三皇子裕王、四皇子景王见面了。到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嘉靖皇帝还把尚未大婚的两个皇子给赶出宫去居住。
从这里可以看出,明朝的皇子,即便是已经封王,也是可以住在皇宫的。通常他们会在大婚之后,才出宫开府居住,接着选择合适的时间,去封地就藩。
崇祯皇帝年少之时,被封为信王之后,也是住在宫里。直到他大婚过后,他的哥哥天启皇帝才命令钦天监选择吉日,让他搬到宫外的信王府居住。
朱瞻基
从上面的两个例子来看,朱祁钰在朱瞻基驾崩之后,大婚之前,应该也是住在宫里的。更何况,朱祁钰作为朱祁镇唯一的弟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他身份特殊,年纪又小,朱瞻基的母亲张太后也绝对不会放心让这么一个小孩子出宫居住。
那么,朱祁钰是什么时候搬到宫外居住的呢?史书上没有明确记载,但可以根据《明英宗实录》里关于朱祁钰的记录,略作推断。
根据《明英宗实录》记载,正统五年(1440年)冬天,朱祁镇下令户部,郕王朱祁钰已经长大,每年给他3000石岁米、万贯钞作为俸禄,并给他拨了188顷地。也是在这一年,朱祁镇任命了郕王府的左右长史。这也是《明英宗实录》里,第一次关于郕王府人事任命的记载。
这应该就是为朱祁钰出宫开府做准备了。这一年的朱祁钰,13岁。
朱祁镇都亲政了,朱祁钰为什么还没有就藩?从土木堡之变的相关记载可以看出,土木堡之变发生的时候,朱祁镇早已亲政,并结婚生子,朱祁钰的儿子也已经出生了。可是朱祁钰依然留在京城,没有按照明朝的惯例,到封地就藩。这是为什么呢?
来看一看朱瞻基的兄弟,也就是朱祁钰的叔叔们的就藩情况,大概就能得出答案。
朱瞻基
朱瞻基有9个弟弟,全部活到朱瞻基的父亲朱高炽继位之后。他们在朱高炽继位之后,被封为亲王,但无一人到封地去就藩。
朱瞻基登基之后,有一个弟弟年少早逝,其余8个弟弟都健在。其中6个弟弟,在朱瞻基登基4年之后,朱祁镇和朱祁钰都已经出生,才到封地去就藩。而没有就藩的两个弟弟,一个是朱瞻基的同母二弟越王,史书上没有给出他未就藩的理由;另一个则是朱瞻基最小的弟弟卫王,因为他年纪小,又体弱多病,朱瞻基便把他留在了身边。
从这里可以看出,朱瞻基的弟弟们之所以要等到朱祁钰出生之后才去封地就藩,大约是因为朱瞻基此前没有儿子,万一朱瞻基有什么意外,皇位将由弟弟继承,所以他们都留在了京城。等到朱祁镇和朱祁钰出生之后,皇位的继承人相当于上了双保险,朱瞻基这才把这些弟弟们都放了出去。但是由于朱瞻基的两个儿子年纪尚小,很有可能养不大,所以朱瞻基把自己的同母二弟,也就是皇位的第三顺位继承人,留在了京城,作为备胎。朱祁钰应该也是类似的情况。在朱祁镇的儿子出生之前,朱祁钰就是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自然不可能去封地就藩。
朱祁钰
哪怕是到了土木堡之变那一年,朱祁镇也只有3个儿子,其中年纪最大的朱见深只有3岁,难保不会全部夭折,所以朱祁钰也要留在京城里做备胎。也正是因为朱祁钰一直在京城里生活,朱祁镇出征之际,任命他为监国,待朱祁镇被俘虏之后,他才有机会登上皇位,拯救大明。
史书上关于朱祁钰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载,实在是太少了,以至于无法勾勒出他完整的人生,只能通过史书上的蛛丝马迹去尽可能地做推断。
作为一个皇帝,他的记载本该更多、更详实的。他早期的记载少,大概是因为他只当了8年皇帝就被朱祁镇废了。朱祁镇并不承认他的皇帝称号,只称他为“郕王”,所以他的早期记载,都被朱祁镇抹去了吧。不知道将来的考古发现,会不会为人们展示出朱祁钰更丰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