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雾特别大，老张照例在阳台上打太极拳。刚比划到"白鹤亮翅"，就听见楼下传来货车的轰鸣声。老伴王淑芬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还沾着和面的白粉："老头子，小军说今天要帮咱们搬家。"

"搬什么家？"老张的保温杯差点摔在地上。这间纺织厂家属院的老房子，他们住了三十八年。墙上的霉斑是孙子童童小时候打翻鱼缸留下的，厨房门框上的刻痕记录着孩子每年的身高。

儿子小军带着三个搬运工闯进来时，王淑芬正在包韭菜鸡蛋馅饺子。面粉扑簌簌落在结婚时买的搪瓷盆里，盆底印着的红双喜都快磨没了。

"爸，童童要结婚，女方家非要新房。"小军低头划拉着手机，"你们先去养老院住段时间，等他们装修完就接你们回来。"

"那得多久？"王淑芬捏饺子的手直发抖。

"最多半年！"儿媳小美踩着细高跟进来，香水味冲得老张直皱眉。她顺手扯下电视机上的防尘罩——那是王淑芬用童童的旧尿布改的。

夕阳红康养中心307房间朝北，终年不见阳光。王淑芬把从家里带来的老式挂历钉在墙上，每天撕一页。挂历上印着保健操图解，背面有她抄的降压茶配方。

第一个周三，小军送来一袋换季衣服。王淑芬摸着散发着樟脑丸味道的毛衣，突然问："我腌的雪里蕻还在阳台吗？"

"妈，现在谁还吃咸菜啊？"小军手机响个不停，"童童女朋友对气味敏感，我们都扔了。"

第二个周三，来的是快递员。纸箱里装着老年奶粉和纸尿裤，发货人写着"孝顺儿子张小军"。

第三个周三，王淑芬把电话机搬到走廊窗边。窗外银杏树的叶子快掉光了，她想起童童上幼儿园时，总把落叶塞满书包带回家。

张建国在养老院后院支了个修理摊。生锈的铁皮工具箱里，躺着印有"红星机械厂"字样的老虎钳。这把钳子陪他给儿子做过航模，给孙子修过自行车。

"老张头，我这收音机滋啦响能修不？"李大爷颤巍巍递来台红灯牌收音机。

"小毛病！"老张拧开旋钮，"就是电位器接触不良。"他想起童童上初中时，也这样趴在他膝盖上看他修游戏机。

食堂王大妈拎来烧坏的电饭锅："张师傅，这锅煮饭总夹生。"

"温控器坏了，得换个新的。"老张推了推老花镜。镜腿缠着医用胶布，是去年童童放暑假回来摔坏的。

那天天气预报说有大到暴雨，老张还是偷溜出了养老院。他右眼皮跳了一早上，总觉得家里阳台的窗户没关——上次视频看见童童在客厅打游戏，雨水都泼到老伴最爱的君子兰上了。

走到家属院门口时，老张的旧布鞋已经湿透。单元门上贴着刺眼的红色告示："吉屋已售，交房在即"。他哆嗦着摸出钥匙，发现锁眼被换成了崭新的铜锁。

"老张？"隔壁陈大姐举着伞跑来，"你怎么还在这儿？你家小军上个月就把房本过户了！"

雨水顺着皱纹流进嘴里，咸得发苦。老张突然看清墙上的"文明家庭"奖状，那是童童考上大学时街道发的。奖状右下角还沾着孙子的奶渍，如今在雨水中慢慢晕开。

调解室的空调开得太冷，王淑芬把碎花衬衫最上面的扣子系紧。她怀里抱着个旧相框，玻璃裂了道缝，露出里面泛黄的全家福。照片里小军穿着她织的鸡心领毛衣，童童在婴儿车里啃手指。

"爸，现在房价这么高，我们也是没办法。"小军把购房合同推过来，"童童媳妇非要加名才领证。"

老张盯着合同尾页的签名，"张建国"三个字歪歪扭扭——是去年他白内障手术时，儿子让他签的"体检同意书"。

"我们要房子。"王淑芬突然开口，"那套两居室，是厂里奖励老张三十年全勤的工龄房。"

法官敲法槌时，小美正在刷手机。屏幕上是童童的婚纱照，背景里熟悉的阳台封上了落地窗，老张亲手搭的葡萄架不见了踪影。

回到307房间时，夜班护士送来降压药。王淑芬把相框塞进枕头底下，那里还藏着童童的乳牙、小军的满分试卷，还有半包没吃完的喜糖——糖纸上的囍字金粉沾了满手。

张建国在修刘奶奶的助行器。工具箱最底层压着房产证复印件，封皮上"房屋所有权人"那栏，他的姓名被黑色签字笔重重划掉。

窗外飘来广场舞音乐，是《常回家看看》的改编版。楼下李大爷的收音机又在滋啦响，这次没人修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