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花烛夜,我的新娘却不断呼唤着亡兄的名字……

云思文化 2025-01-21 16:10:03

“芙若,”三生石前,明夷轻轻开口,嘴唇被血染得通红,“我不欠你了。”

他当着芙若神君的面跳下了诛仙台。

成婚百年的记忆尽数散开,芙若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释怀,可他的绝望和悲伤却直接穿透了她的心脏。

芙若慌忙向他跑去,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残破的身躯,可却终究是晚了一步。

“此生,我与你们母女不复相见。”

直到明夷身形消散,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失去了这个夫君。

那一天,清冷自持的神君第一次失了理智……

“明夷,你真的想好了吗?这一道断子鞭下去,你便一生都不会有孩子了。”

隔着重重露华,明堂里的时鹤元君悲悯地低下头,叹息道:“难道你不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吗?想必你阿兄他也不会怪罪的。”

晚间的天宫空空荡荡,唯有一丝寒风吹过,令地上长跪不起的男人猛然浑身瑟缩了一下。

他缓缓抬眸,露出一双秋水一般明澈的眼睛。

明夷恭敬地双手合十,额头重重磕上冰冷的石阶:“元君的一番心意,明夷明白。”

芙若神君和他的战神阿兄夫妻情深,更是将他们唯一的孩子祁云看得如眼珠子一般。

阿兄战死后,为了寻人抚养照顾祁云,明夷才被天君下旨赐婚明清殿。

本就是注定无爱的一桩姻缘,若是再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不知他该过得有多艰难。

更别说那断子鞭是极其霸道的功法,落在他一个没有灵力的废仙身上,能要了他半条命。

时鹤元君心有不忍,还想再劝:“你就不为自己打算吗?”

明夷浅笑着摇了摇头,坚定道:“祁云是阿兄亲自托付给我的,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用尽我的一切来弥补她的丧父之痛。”

话音刚落,他便恭顺地俯下身子,扬声道:“请元君赐下断子鞭!”

一道狠戾的鞭声撕裂了长风,狠狠落在他的身上。

明夷原先素净的白衣登时被鲜血浸透,唇齿间也忍不住露出疼痛到了极致的呻吟。

一鞭过后,他力竭倒地,浑身被血浸满,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纵是见多了血腥场景的时鹤元君也忍不住掩目。

可他却毫不在意身上的疼痛,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嘴角漾起一个满足至极的笑。

“如此,不管是芙若、祁云,还是阿兄,都可以放心了。”

又过了十多日,一顶小轿把他接入明清殿。

没有婚服,没有迎亲,甚至只是从侧门入,明夷就算是入赘给了芙若神君。

明夷掩在盖头下的脸微微发红,风吹起盖头的一角,便让他窥看到了神君的脸庞。

她真如传言所说,琼花玉貌,白衣胜雪。

芙若的手纤细而有力,轻轻牵着他走入了明清殿。

明夷自小在灵谷长大,从没见过这样宽敞温暖的地方。

芙若站在他身旁,低声道:“明夷,以后这便是你的家了。”

他的心微不可察地加快了跳动。

阿兄死后,他就没有家了。

洞房花烛,明夷坐在床上忐忑地等着,等到月上中天芙若才推门进来。

她寒冰一样的眸子在明夷身上停留了片刻,坐在他腿上主动吻他。

明夷被她的吻乱了呼吸,轻柔的回应着,芙若动作粗暴地褪去身上的婚服,随意扔到了地上。

他有些心疼地想:这件嫁衣,可是他为她一针一线密密缝的。

而芙若看着眼前的人,却落下了一滴泪。

“阿昭。”

她呼唤着的,是他的阿兄,她亡夫的名字。

明夷跳动着的心忽然就冷了。

他动了动身子,分不清自己是为什么流泪。

第2章

次日一早,芙若就抽身离开了。

不久,明清殿的仙使叫醒了明夷。

他们面露难色,“明清殿是神君和战神从前的住处,神君说了,除了战神以外的人,都不得在此留宿。”

明夷愣愣地提起被褥。

他呆滞着笑了,低头温顺地穿起自己的衣服,“我知道了,我这就走。”

与芙若成婚的一百年,这是他在明清殿一觉睡到天亮的唯一一夜。

他像是芙若豢养的夜兽,见不得人,也得不到她的爱,只能在夜间出现,天亮了就要恭顺地躲起来。

仙使们窃窃私语,都说芙若神君深情,哪怕亡夫故去了很久,也对他忠贞不二。

也有人替明夷抱不平:“明明您是神君如今的夫君,她怎么能对您这样冷漠。”

他不怨不恼,“能够代替阿兄照顾他的家人,已经是明夷毕生的福气了。至于其他的,明夷不敢肖想。”

芙若听说了,也是不在意地一笑:“九重天上又有谁能和明昭比呢?”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在明清殿的百年间,他悉心照顾芙若,对待祁云也是温柔关切至极。

每逢阿兄的忌日,明夷都会到时鹤元君这里,割破手腕,用血水抄写经书,虔心祈求阿兄能够轮回转世。

“明夷,你这又是何苦呢?九重天上谁人不知,明昭他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的身子虚弱,灵力微渺,而明昭身死魂销,恐怕永无转世之日。

多年来,明夷手腕处的伤口难以愈合,刀疤纵横交错,已然没有了一块好肉。

可他仍然低头抄写经书,唇角微微浅笑,“纵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为阿兄做点什么。”

因为他是世间,最好的阿兄。

直至元君殿的烛火都熄灭了,一轮冷月照耀在他的身上,更显得清幽冰寒。

他默默用双臂环抱住自己的身子,才能汲取到一点的温暖。

这时,一道脚步声响起,踏过了夜露,伫立在他身后。

芙若望着眼前虚弱的身影,心里的一处像是被钝刀狠狠刮过。

时鹤元君殿,是求子之处。

明夷在此长跪不起,莫非是想要求一个与她的孩子吗?

第3章

芙若握紧了手指,几乎压制不住心里的怒火。

明昭战死,她是九重天上最难过的人。为了他们的孩子,甚至不得不容忍另一个男人取代他的位子。

百年来,她不能不承认明夷做得很好,照顾她和祁云都是无微不至。

有时候看着明夷那一张酷似他阿兄明昭的脸,芙若也会忍不住恍然。

但他终究不是明昭,不是那个爽朗骄傲的男子。明夷更为懦弱胆小,规行矩步。

这样的男子,如何能跟明昭相比呢?

他从没想过,这个平日里温顺至极的男人,竟然在背地里存着求子上位的心。

他若是有了孩子,又要祁云如何自处!

“明夷,你阿兄战死,照顾祁云是无上的荣耀。我同你成婚,不过是为了祁云,你怎么能生了多余的奢望?”

她艰难按捺住心中的愤恨,咬牙切齿道:“恬不知耻,求子求到了时鹤元君庙来了。若不是今日被我撞见,我竟不知你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之人!”

他的妻子芙若仙子居高临下,眉目间是分毫不加掩盖的厌恶。

明夷惊猝地抬头,慌忙间把身前血抄的经书往身后藏。

明昭死了很久,也是芙若心头的隐痛,抄写经书本就是他一腔私心,他不想给芙若希望,又遭受希望破灭的痛。

他想要自辩,却只看到她漆黑如墨的眼眸,一颗心如坠冰窟。

芙若是端方仙子,九重天上的小仙们不少对她一往情深,期盼着能得她一眼青睐。

成婚百年,明夷也是偷偷对她动过情的。纵使她冷若冰霜,也对她温柔有礼,偶尔也会对着抱着祁云耐心哄睡的他流露出一瞬间的柔软和笑意。

即便他知道这笑意与自己无关。

她不过是通过他,在窥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芙若……”他嘴唇翕动,手腕处的伤口因为被他攥紧而裂开,渗出鲜血,痛得他眉心蹙起。

芙若见了,更是心头火起,她冷冷地将他一把甩开:“惺惺作态!”

她冷眼扫过露出一角的经书,扬唇道:“你就这么想要一个孩子?”

不等他说话,那厚厚的一沓经书在芙若的手里碎成了齑粉。

“可我偏不如你意。”

她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今夜罚你在我的寝殿前跪一晚。寒夜露华,不知能不能断你心中妄念。”

明夷心头一震,一汪泪水被他强忍在眼眶里。

“明夷谨遵神君之命。”

晚来一步的时鹤元君看不过去:“你为何不与她明说?”

明夷苦笑着摇摇头,涣散的眼眸中没有了一点儿光彩。

“百年来的朝夕相对,原来她竟从来不知我的心。她不信我,辩解有什么意义?”

“我对祁云自问问心无愧,对她也是尽心竭力。”

“哪怕她不爱我,我以为,也会有半分怜我。”

他抬眸哀伤地看向芙若离去的背影,心中酸涩不堪。

她明明是知晓的,自己本无灵根,在九重天上与凡人无异,怎么抵得住露华冰冷入骨?

跪在明清殿前不多时,膝盖处便传来难以容忍的刺痛,寒风毫不留情地贯穿了他的身体。

来往的仙子们看热闹一般对他指指点点,更是让他汗颜。

瑟瑟发抖之时,祁云从他面前走过。

她是明昭的孩子,由明夷一手抚养长大。

她和芙若长得太像,同样的眉眼,同样冷如冰霜。

明夷的眼睛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像是被刺痛,仓皇狼狈地低下了头。

身为一个父亲,在孩子面前受罚,他心中羞惭。

祁云却嗤笑,“明夷,你一个废灵根,替战神养育我,承了天大的恩情。怎么还不知廉耻,妄想和我母神有自己的孩子?你罔为弟,罔为夫,更罔为我的父亲!”

“你身份卑贱,怎么配和我母神孕育孩子?”

明夷欲要伸手拉她,可她嫌恶地躲开,还施法使他背上多了一块巨冰,“母神既要你跪,你就跪好了,不要想着投机取巧。”

看着这个一手养大的孩儿,他心痛如绞,“祁云,自你诞生,我哪一日不是尽心照料,何处对不起你?”

“我不是想要自己的孩子,我是……”

祁云不耐烦地打断他:“有你这样没有灵根的父亲,就是我最大的耻辱!明夷,你让我蒙羞。”

她极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明夷睁大了眼睛,两行清泪无知无觉地落下。

原来他珍爱的孩子,是这样想他的。

术法变出的寒冰不住地滴水却不会缩小,冰水渗进他单薄的衣衫之中,冻得他不停哆嗦。

一张苍白的脸很快被冷汗浸透,甚至有了几分病态的潮红。

他动了动酸涩的膝盖,徒劳抱紧自己的双臂,可还是寻不到一丝温暖。

第4章

夜半,他气若游丝,再也背负不住那一块巨冰,狼狈不堪地被压倒在地上。

祁云匆忙跑来。

已经神志不清的明夷见了她,仍然像从前一般张开了双手:“祁云,到父亲这儿来。”

他以为她会向他扑来,伸出了被冻得僵硬的手。她却没有施舍一眼,小心翼翼搀着一位小仙,叩响了明清殿的门。

明夷的手僵在原地,手指无力地蜷缩了起来。

“祁云,何事?”芙若在殿内问。

祁云焦急万分,“方才我御兽跌倒,遭到攻击,危急关头,是暮风神君挡在我身前,他也因此受了重伤。”

暮风,九重天上的贵人,天后最宠爱的儿子。

也是万年与芙若一同在昆仑修炼的志同道合的挚友。

听闻芙若和他是两心相许,只是造化弄人,芙若同明昭成了婚。

下一刻,明清殿从不为明夷而开的门大开,芙若焦急跑出来,揽住暮风的肩,“怎么这样不小心?”

他神色那样珍重,轻易刺痛了她的心。

暮风虚弱地笑笑,眼里有柔柔春水:“不妨事的,一点小伤。”

明夷木然抬头,在衣角交叠的间隙里看见暮风得意的神色,他的嘴唇无声开合:“你真可怜。”

祁云和芙若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进明清殿,明清殿内温暖的香气弥漫在明夷的周身,冰冷的身体在触碰到热气的一瞬猛地颤抖。

暮风似好奇地问了一句,“明夷怎的跪在那儿?”

他仰头轻声地对芙若说道:“芙若,明夷毕竟是你的夫君。就算你实在不喜他,把他当作个下人或是玩意儿,也不该这样折辱他吧?”

“不如这样,就当是看在我的份上,饶了明夷这一回吧。”

她像是终于想起了似的,扶住他的手臂,“那就依你。”

她头也不回地说:“明夷,你回去吧。”

殿门又在他眼前合上了,禁制解除,他伏在地上,疼痛和入骨的寒凉一股一股地闯进心口。

回头望了望殿内的灯火温暖,还有祁云轻声的道歉和安慰,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步走。

他的身子几乎冻僵了,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扶着心口大声地喘息。而不远处的宫殿之中,他的妻子和孩子,正守着另外一个男人,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烛火掩映下那三个影子亲密地好似一家人,唯独他那样的不合时宜。

祁云心疼的声音传来:“暮风神君,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了我而受伤,我却宁可痛的人是我自己。”

“自从我的父亲死后,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被人以命相护的温情了。只有暮风神君对我最好,我要暮风神君做我的父亲!”

明夷扶着墙缓缓滑坐,不自觉想起了那一年祁云伤重,连一口水都喝不进去,硬是割破了自己的手,用血来喂她。

在她床头守候了三天三夜,她醒来时也是这般心疼,红着眼睛摸着他的手不停地落泪。

“父亲为了孩儿这般伤害自己,可知孩儿的心有多疼!”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祁云已经不是那个跟在他身后跑着跑着就摔倒,满脸泥土地唤他父亲的小孩童了。

他呆呆地笑了,泪水烫得自己心口都痛。

“祁云,你还要我这个父亲吗?”

天渐渐亮了,他的心却沉下去。路过的仙子们见了他,嘲讽和讥笑都毫不掩饰。

“呦,这不是山鸡做凤凰,沾了战神明昭的光才得以进明清殿的明夷吗?”

“战神是光风霁月之人,他也不照照镜子,自己是个什么货色。难怪我听闻啊,芙若仙子并不喜他,罚他在明清殿前跪了一夜。明昭的孩子祁云也讨厌他,说他不配做他父亲!”

“要我说,也就只有暮风神君和芙若仙子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明夷走了一路,便听了一路,心也痛了一路。

他问自己:明夷,阿兄的遗愿你已经完成。

还要将自己的尊严,和年华,都倾注在两个注定不会爱我怜我的女人身上吗?

他不愿了。

走过三生石时,看着上面闪烁着的自己的名字,他心里的重负一下子轻了。

第5章

次日,明夷同往常一般将晨露制成的清茶端到明清殿前。

暮风正好推开殿门,有些惊讶。

他心下一惊,采集了一个时辰的晨露全撒在了暮风的衣摆上。

明清殿不得过夜,是芙若的命令。

他从来没在明清殿待到天亮,暮风却整整待了一夜。

明夷手忙脚乱地要替他拭去,他连连推拒。

暮风一双丹凤眼,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笑意:“神君也是不小心,我不会怪罪的。但这衣服是芙若仙子赠予我的,我素来最是珍爱。如今脏了,难免心生可惜。”

明夷愣愣地停住手,目光停在暮风精致的衣摆上。

“这衣服是天山上的雪蚕吐的丝织成的,名贵无比。更难得的是,这可是芙若仙子亲自上天山上为我取得的雪蚕丝。蚕丝贵重,心意更重。”

暮风状似无意地扫了明夷一眼,佯作惊讶:“怎么,难道仙子竟然没有送给你吗?我还以为你们夫妻之间,会比我和仙子更为亲近呢。”

明夷的脸色苍白如纸,手指无力地攥住自己朴素的衣摆,只觉得入地无缝。

进明清殿百年,芙若从来没有送过他一件衣物。

他张开干裂的嘴唇,失神笑道:“我还以为芙若是不通风月之人呢,没想到却对暮风神君这样用心。”

原来芙若不是不懂风月,只是不想懂。

对峙之间,芙若信步走出,一把将明夷推开,关切地拉住暮风问道:“没事吧?”

祁云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像只小兽一样,直冲冲向他撞来,“明夷,暮风神君受了伤,你还故意泼他?”

明夷眼看着她们对暮风的心疼神色,尴尬地后退了一步,“我是不小心……”

暮风笑了笑,“明夷也是无心,芙若,你太小题大做了。”

芙若蹙眉,不悦道:“暮风你不要替他说话,他是什么样的心,我清楚。”

“明夷,你冲撞上仙,跪下来向他道歉。”

明夷扔下杯盏,冷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和妻子,像对仇人一般防备猜忌自己。

“芙若,你想与暮风成婚,当日天后赐婚,你为何不拒?我是你的夫君,百年来却连明清殿入都入不得。我跪在殿前,寒冰加身,你问也不问。他受了伤,你们一母一女,倒是心急如焚。”

他不顾她的神色,转向祁云,“我养育你,是因为和阿兄的情分。我对你尽心尽力,只为了填补你年少无父的苦楚。你们却处处相逼迫,视我如仇。”

不知何时,他已经泪流满面。

他拼命想要擦去脸上的泪水,让自己能够不那么狼狈,却怎么也擦不尽。

可芙若只是冷冷地说,“明夷,别胡闹了。”

她站立在原地,紧紧拉着暮风的手,分给明夷的只有一点余光。

暮风上前想要劝他,“我同芙若仙子清清白白,明夷你不要误会。”

他不知何时也红了眼眶,委屈道:“总不能就因你嫉妒芙若仙子送了我一件衣物,便要这般针对羞辱我吗?”

“难道明夷仙子自己不得夫君宠爱,也要怪罪在我的身上吗?”

祁云见他流泪,更是心疼,张开双臂挡在暮风的面前:“明夷,你嫉妒成性,怎么不想想自己配不配!要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战死,怎么能轮得到你来做我的父亲!”

“可他是天界战神,你又算什么!一个没有灵根的废物,仰仗着我母神活着,你不感恩戴德便罢了,还敢如此这般任性妄为?”

祁云把他护在身后,怒视我:“我不要,我不要你做我的父亲。因为你,天界的人都笑我,笑我是战神的孩子,却有个废物的父亲!你配不上母亲,你配不上做我的父亲!”

第6章

明夷被她一把推倒,腿骨撞到了石阶上,火烧一样的疼痛。

他侧过头去任泪水肆意流淌,哽咽地笑到浑身发抖:“你竟是这样想我的,祁云,我的孩子…你竟然一直都在恨我,恨我不配做你的父亲。”

他亲手养大的孩儿,嫌弃他是一个没有灵根的废物。

他朝夕相对的妻子,对他冷眼相待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

“明夷,”他喃喃自语,心头像是有血在流淌,“你活得真是可笑。”

祁云,他看着她从那么小小的一团,长成如今的样子。曾经她会奶声奶气地唤他父亲,挡在他的身前不准旁人欺负了他,为他温柔擦去泪水,心疼地皱起眉头。

如今,却和她的母亲一样,一样冰冷地,唤他“明夷”。

他的背上还有昨夜被冻伤的伤口,天界无药,众人各凭灵力疗伤。他没有灵力,自然好不了。

芙若和祁云在明清殿照顾了暮风一晚上,却无人想起来,他蜷缩在石洞里,浑身发冷,痛不欲生。

在那个漏水的石洞里,他一直紧紧抓着祁云小时候送给他的一块绣得歪歪扭扭的小护身符,万般珍重地贴在脸上,仿佛就能回到父女情深的时候。

他天真地以为,祁云只是一时被人蒙蔽。

却没想到,原来是深刻入骨的嫌弃和恨意。

眼前的景象,只让他心如死灰。

芙若皱着眉骂了一声,“祁云,怎么与你父亲说话的。他到底,也养育了你百年。”

“胡说!他根本就不是我的父亲!”

祁云气得一脚踹上他的心头,愤恨地离去。

暮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轻言劝道:“明夷你莫要生气,祁云她也是小孩子心性。毕竟,她的生父明昭是天界战神,本该尊贵,却因你的身份受人指摘,她心中难受也是人之常情。”

芙若冷眼看着他,“暮风,你何必劝他?贪图权势之人,如今也算是自作自受。”

暮风走后,明夷第一次踏入明清殿,也是最后一次。

他平静道:“芙若,明清殿,我不留了。”

“九重天,从此没有明夷此人。”

她坐在明堂上,语气淡漠如常,“明夷,三生石上的名字,你划得去吗?”

明夷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最是清楚。

就算他能舍得下自己,难道还能舍下养了百年的孩儿吗?

他一介废仙,孤身一人连活着都费劲,就是再闹,也翻不出什么水花,无非是想要吸引她的注意罢了。

仙人的姻缘,都是天定的。成婚时三生石上会显出爱侣的名字,意为磐石不移。千万年来,从来没有人能逆天而行,强改姻缘。

明夷在明台下,拜了三拜。

“一拜我有愧阿兄。阿兄对我恩重如山,我应允他会好生陪伴你与祁云,生死不负。如今食言了。

二拜我愧天后赐婚。身为人夫人父,不能得到仙子和祁云的爱,惹仙子厌烦。

三拜祝你我,一别两宽,再不相见吧。”

每一次磕头又起身,他身上的铃铛轻轻作响时,芙若的心都会有一瞬间的震荡。

他的身影在宽敞的大殿中显得那样的单薄,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疼。

百年间,她对他视而不见有之,冷若冰霜也有之,他从没有在意过,总是那般温柔贴心。

她不信这一次,明夷真的会走。

说完,他便起身离去。

她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明夷,你又闹什么脾气?”

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她的心竟然莫名地紧张慌乱。

“不可能的,”她自嘲地笑笑:“你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你不可能舍得下祁云。”

芙若不以为意,她不信他舍得离开,舍得养了百年的祁云。

更不信他,能划去三生石上的名字。

第7章

走出明清殿,直到身后那束凌厉的目光看不见了,明夷僵直的脊背才缓缓放松。

跪过一夜,他的膝盖已是红肿不堪,背上被寒冰冻伤,风吹过衣衫时都会带来一阵刺痛。

他自嘲地笑了笑,蹒跚着往灵谷走去。

芙若和祁云从来不为他疗伤,九重天上的人多的是眼红他入了明清殿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年来,就连自己受了伤,都只能靠着吃些灵谷的药材疗愈。

他们好像都忘了,他没有灵根,身上的伤都无法自愈。

灵谷的药材大都是低贱之物,仙人们是看不上眼的,至多拿来喂养灵兽。

也就是这些低贱的药材,日复一日伤透了他本来就虚弱的身子,再没了一点修炼的可能。

明夷闭上眼睛,不可自制地想起来昔日芙若恨铁不成钢地冷嘲热讽:“就算是地底下的烂泥尚且有上墙的心,你没有灵根就能任由自己荒废修炼,不思上进了吗?”

“也难怪到如今还是一个废物。”

至高至极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最伤人的话,却从最亲的妻子口中说出。

他扶着树才能勉强移动,方才在明清殿之上不过是强撑着,不愿被芙若看出了他的脆弱和狼狈。

“明夷啊,”他摇了摇头,忍不住低声自嘲道:“你也真是个可怜虫。”

看到芳华树下有一株稀罕的药草,他大喜,就要上前摘下。

专注于药草的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风吹草动,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正贪婪地盯着他。

忽然,一只体型庞大的灵兽飞奔而来,把他踩倒在地,巨掌瞬间划破他的肌肤,腿上涌出汩汩鲜血。

明夷浑身一颤,腿上传来骨头震碎的声音,竟是站也站不起来了。

妖兽趴在他的身上,腥臭的大嘴张开,他痛得龇牙咧嘴,被眼前的巨物吓得瘫软了身子:“不要,不要过来啊!”

他用尽了力气翻身想要逃跑,却被轻易地抓了回来。

灵兽兴奋起来,张牙舞爪着撕开了他的衣物,张口就咬上了他的肩膀。

明夷怕得发抖,声嘶力竭地大喊:“救命啊!”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符咒打在了它身上,它动弹不得,滴溜着眼睛不甘心地瞪着。

明夷捡回了一条命,却被吓得魂飞魄散,仰头呆滞地看着天空,手里紧握的药草也被践踏坏了。

有人急匆匆赶来,是暮风和祁云。

见到灵兽伤的是他,祁云长出一口气。

“还好是明夷,不是冲撞了什么旁的仙人,不然祁云要被罚了。”暮风笑盈盈地走来,“明夷慈父心怀,一定不会怪罪她的。”

明夷挣扎起身,没有理会,一心想将被毁坏了的药草渣子拾掇起来。

祁云却没有如他的意,一脚踩上药草,在脚尖碾碎成汁。

她被落了面子,气道:“别的上仙,定然不会这样轻易被一只灵兽伤害。他自己废物,怪得了谁!”

明夷眼睁睁看着他唯一能入药的药草被祁云践踏,痛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心头像是有一汪冷泉涌过,将他浇得心惊。

眼前的这个孩子,芙若生下她后,她身体虚弱,是明夷一日一日用心头血喂养她。

一百年,多少个日夜看着她幼小的身躯垂泪,在寒冬里把她紧紧抱在怀中,只怕她饿了冷了。

如今她身强体壮,一日一日用最毒的话伤她父亲的心。

暮风假意训斥了她几句,关切地要来扶他,“祁云年纪尚小,太过不懂事了。你做父亲的人可别跟她置气了。”

明夷避开他的手,敛眉自己站了起来:“祁云,你讨厌我没关系。毕竟,我很快就不是你的父亲了。”

“我这个父亲再不好,也是你生父我阿兄求来的。来日,你想要谁做父亲,也自己去求吧。”

祁云暴怒:“明夷,你什么意思?”

她睥睨一眼,似笑非笑道:“这种药草,就连喂暮风神君的仙兽都不配。也就只有你这样没用,把这种东西当个宝。”

暮风装作训斥她:“祁云,你是怎么与自己的父亲说话的?”

“明夷没有灵根,受了伤可不得要药草吗?”

他凉凉一笑:“你做孩子的,应该心疼父亲才是。”

祁云面沉如水,“暮风神君,他德不配位,根本不配做我父亲。”

明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果不其然没有在她的腰间看到自己亲手做的香囊,释然地长出了一口气。

祁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了然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崭新的香囊。

她扬起头,高傲道:“这是暮风神君亲手给我绣制的香囊,用的是上好的蚕丝线,里面放的是灵草,灵力充沛,于修炼上更是有益。”

明夷的身子颤了颤,几乎要被风吹倒。

“明夷,”她怜悯地对他道:“你送的那个垃圾,我早就扔了。你这个人废物,送的东西也是一样一文不值。”

锋利的话语犹如利剑正中他千疮百孔的心脏,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剑会来自他的孩子。

明夷黯淡了神色,祁云嫌弃他送的香囊是垃圾,不如暮风送的。

可那已经是他的全部了,祁云少时多犯梦魇,为了给她安神,明夷撕碎了自己的一缕魂魄缝制进香囊里面。

撕碎神魂的痛苦远不及看到她安睡时的幸福。

他麻木地点点头,转身离去时破碎得像枯叶。

她有显赫的生父,又有暮风疼爱,哪里还会在意自己这个没用的父亲呢?

暮风见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明夷骤然捂紧了胸口。

一阵冰寒从他胸口涌过,就像千百道冰刃刺过,他痛得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暮风,”明夷擦去嘴角的一丝鲜血,不可置信道:“你为什么要害我!”

玄冥之毒,会让一个人的血液慢慢变冷,直至凝固成冰。

九重天上,能对他下这种毒的,只有暮风。

暮风美目圆瞪:“你嫉妒祁云亲近我,芙若神君怜惜我,竟不惜血口喷人?”

祁云横眉冷对,“暮风神君可不像你,他是这天宫里最善良的男子,怎么可能用那般下作手段害你?”

“你心中有怨恨冲着我来,不要污蔑暮风神君!”

明夷全身的力气刹那间都被抽空了,他早该想到的。不管是芙若,还是祁云,都只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

既然如此,纠缠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干笑一声,拖着断腿慢慢离开,没有再看这个最爱的孩子一眼。

第8章

回到石洞,背上的疼经过了一天也好了些,烂了的药草他剪磨了几下,费力地拍到肩背上。

九重天上鲜少有人知道,他和阿兄明昭非是亲生。

明夷的生母是妖,妖混仙血,所以没有灵根。明昭在灵谷捡到被丢弃的他,精心照料了一百年,他才得以平安长大。

明夷从小在灵谷受尽了灵兽的折磨,他没有灵根,连最低等的灵兽都可以欺辱他。

在他遍体鳞伤地躲在石洞中时,是前来采药的明昭向他伸出了手,笑得眉眼弯弯:“你做我的弟弟吧,我保护你。”

明昭把他接到自己住的宫殿里,给他穿漂亮干净的衣裳,为他悉心疗伤。

当温润的灵力注入身体时,明夷没忍住落了泪。

“从来没有人,待我这样好过。”

明昭是他的一束光,照亮了他阴霾重重的人生,变得明媚开阔。

直到明昭死了,他生命中唯一的光也熄灭了。

明昭战死在神山谷已经百年过去,再想起来明夷也还是胆战心惊。

漫天的血色和阿兄破碎的身体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午夜梦回,往往泪流满面。

那个记忆中无所不能的阿兄,此刻倒在血泊之中,左眼已然成了血洞,再也不能温柔地注视他了。

明夷心痛欲裂,连滚带爬地跑到明昭的身边,徒劳地抱紧了他,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渐渐冰凉的身体。

明昭无神的眼睛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猛然亮起,“明夷,你来啦。”

明夷哭得痛心断肠,感受到明昭正在慢慢消散:“阿兄,是我来晚了。”

他眼角有泪,拉着明夷的手,“明夷,阿兄求你,照顾好我的孩儿。”

他在明夷的怀中消散,只留下一滴血泪,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口。

所以一百年,哪怕芙若和祁云如何冷待他,九重天上的人如何不齿他,他都心甘情愿。

“可是阿兄,一百年了,明夷累了,也想要一心一意地做回自己了。”

第9章

明夷躺在和明昭初见的那个石洞,眷恋地蜷缩起自己的身体,仿佛还能感受到阿兄温暖的怀抱,就像小时候一样。

再醒来时,却不是在他熟悉的小石洞里。

入眼是一片黑暗,暮风噙着一抹笑点燃烛火,“明夷,你终于落到了我的手上。”

他一双剪秋眸里淬满了怨毒,轻轻呼出一口气,便有一片叶子嵌入明夷的肌肤之中。

那叶子被施过术法,边缘凌厉非常。而明夷双手被反绑在墙上,躲避不得,鲜血当即顺着伤口蜿蜒而下。

明夷痛得深深皱起眉,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

“暮风,”他忍着剧痛开口,声音都颤抖着:“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处处针对我?”

这百年来,他把自己自囚于明清殿里,不曾走出过一步,更别说得罪暮风了。

可是这个男人,却一步步离间他和芙若的夫妻之情,和祁云的父女之情。

“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你就这么恨我?”

汗水顺着发丝滴落,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小腿处又是一阵绞痛。

暮风悠悠抿了一口茶,一只小碗被放置在明夷身下,收集着他滴落的血水。

他弯眼笑了,“为何?天宫里谁人不知我与芙若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若不是当年的明昭插足,和她成婚的人会是我!”

暮风双手交叠,眼里焕发出无尽的怀念:“昆仑山上一同修炼的年少时光,生死与共的时光,你们怎么能懂?”

他垂眼温柔抚摸着腰间的剑穗,即使已经陈旧,也能看出来被主人保护得极好。

“我与芙若的情意,明昭不懂,你也不懂。”

他是天君最受宠的儿子,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是宠爱,只是愧疚罢了。

小时候天君误会他的母神和妖族有私,亲手杀了他的母神,又把暮风囚禁在昆仑山上千年。

风刀霜剑严相逼,他无依无靠。

可芙若出现了,一切就都不同了。她会从人间给他偷来热气腾腾的肉饼,给他猎雪狐做大氅,给他唱天宫里的歌谣,就像他早逝的母神一般。

后来天君查清了真相,亲自去昆仑上把暮风接回了天宫,对他愧疚万分,风光封为了暮风神君。

旁人艳羡他守得云开,可没有人问过那风雪中的千年,他冷不冷。

如果一个人知道了另一个人的软肋,那么他就成了不一样的存在。

芙若于暮风而言,就是这样的存在。

他从没怀疑过,此生会成为芙若的夫君。

可惜造化弄人,芙若嫁给了明昭。

第10章

暮风俊朗的面容因为怨恨和嫉妒而扭曲,看起来恐怖非常:“明夷,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的好阿兄。”

“是他抢了我的妻子,所以他死在了我手里。”

痛得麻木的明夷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艰涩地睁大双眼,咬牙切齿道:“是你!”

神山谷之战,是暮风算计了他的战神阿兄。

他不是死于敌人之手,而是死于同伴从身后捅的一把刀。

明夷恨得浑身颤抖,“明昭守卫天族不惜自己的生命,而你为了一己之私,毫不犹豫杀了他!”

暮风的笑凝固住了一瞬,很快恢复了正常:“那又怎么样呢,他挡了我的路就该去死。我是天族的神君,他是臣民,为我而死不是他的荣耀吗?”

他洋洋得意,“明昭受了伏击,但他的骨头硬得很,撑了整整一个时辰都不肯烟气。若是那个时候有人救他,也许他就不会死。”

“芙若与他并肩作战,为什么那个时候不在他身旁呢?”

暮风笑道:“因为那时我受了伤,千里传信给她,她心急如焚,立刻回了天宫。而明昭,被一个人丢在了神山谷,孤立无援。”

明夷惊惧万分,想到阿兄临死前的那个释然的笑。

“明夷,不要怨恨,不要为我报仇,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明昭一直都知道,知道那一把来自身后的刀。

可他选择了原谅,选择用隐瞒来保护这个无知又胆小的弟弟。

他痛得苦笑,泪水落到唇角,混杂着血的味道。

此前遭受过的种种痛楚,都不及知道阿兄死亡的真相让他痛不欲生。

明夷挣扎着梗起脖颈,脆弱的喉咙在烛火中好像只需轻轻用力就可以捏断。

“你要杀了我吗?”

哀莫大于心死,他甚至连求生的欲望都没有,就算是死在暮风的手上也不想反抗。

暮风冷笑着拿起装满了血水的碗,“我为什么要杀你?杀了你,也太便宜你了。”

“如今你已失了芙若的心,又被祁云所厌憎,我便是要你日日这样活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薄唇轻启,啜了一口明夷的血,不屑道:“若不是你的血有几分增长灵力的功效,就你这般处境,还需要我亲自动手收拾你吗?”

“明夷,死是最轻易的事情了。被最爱的人忽视、误解、厌恶才是最痛苦的事情,我曾经忍受的痛苦,你也要一一承受才好呢。”

暮风大笑着离去:“你可要好好品味才好呢。”

“对了,你可不要想去和芙若告状啊。我们俩在她心里的分量,孰轻孰重,你应该清楚吧?小心攀咬了我,再被她罚呢?”

第11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明夷才一瘸一拐地从暗室中走出来。

腿上的伤口因为药草被踩烂,已经溃烂发红,每走一步就是钻心的疼痛,但此刻的他已经不在意了。

暮风的话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翻涌,喉头是难以抑制的恶心和呕吐的冲动。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宛若一缕孤魂。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三生石前。

那块石头仿佛突然有了巨大的吸引力一般,明夷直直地走向它,痴迷地抚摸着芙若和自己的名字。

暮风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回响:“芙若神君可与我说了,她对明昭还有几分真心。可对你,却一丝一毫的怜悯都没有。她说你就是个踩着阿兄上位,为了攀龙附凤不择手段的贱人。”

“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刻,都令她作呕!”

一瞬间,明清殿的一百年时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百年前,他羞涩地从轿子被风吹开的一角中偷偷窥看芙若的脸,对上他那一双悲伤又冷清的眼睛时,也是动过心头血的。

他想,究竟要做什么,才能让她不那么悲伤呢?

后来看到襁褓中的祁云,那么小的孩子,抱在手里像一团轻轻的棉花。明夷笨手笨脚地替她掖起被角,心里默默发誓,要把阿兄给自己的爱加倍地还给这个孩子。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有过一段甜蜜温暖的时光的。

芙若在桃花树下练剑,打落一树桃花。而祁云在花瓣间兴奋地奔跑,母女俩一起回眸,浅笑着看向坐在石阶上的他。

究竟是什么时候变了呢?身上的伤又密密麻麻地痛了起来,痛得他掉了眼泪。

是什么时候开始,祁云会嫌弃他是一个没用的废仙,丢了自己的脸面?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在芙若的心里成了一个满腹心机,想要取代自己的阿兄的恶毒男子?

他捂着眼睛坐了下来,流着泪笑着从怀中掏出那一道歪歪扭扭的护身符。

往日种种,犹如黄粱一梦。

他的梦醒了,也不想再留下了。

他松了手,曾经护得比性命还要重要的护身符轻飘飘落到了地上,又被风卷走,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刀尖抵住坚硬的石头,试图划去自己的名字。

如芙若所说,纹丝不动。

明夷苦笑,将手腕一转,手起刀落,没入自己的脊背。

即便做足了准备,皮肉破损的痛仍旧让他呼吸一窒,咬烂了下唇也忍不住沁出泪花。

他伸直了手按在地上,才将将撑住了自己的身体不至于跌倒。

第一下太轻,伤不至筋骨。

他的背上满是冷汗,深呼吸一次,拧着匕首在肉里转了一圈。

疼痛翻涌而来,他死咬下唇,不逸出嘤咛。然后把手伸进血肉之中,一点点探进去,生生剜出自己的妖骨,化作一把利刃,插入三生石中!

生挖骨头的痛击溃了他的神智,长长地嘶吼一声后便倒在地上无法动弹。

鲜血喷溅,他体力不支,汗水打湿了眼睫,血流了一地,浸的三生石都血迹斑斑。

明夷却快意得很,剜骨的痛反而给了他心满意足的稳妥。汗水滴进了他的眼睛里,又滑落脸庞,一时之间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他曾经是最怕痛的一个人,从没想过有一天,能亲手挖出来自己的骨头。

更没想到,会是为了划去三生石上的名字。

芙若,他闭上眼睛,想起嫁与他的那一日。手腕用力,狠狠划在自己的名字上。

“明夷”两个字闪烁着,渐渐黯淡。

一笔一划,从清晨到傍晚,他用沾满鲜血的骨刀逐一划去。

最终力竭,倒在三生石前,胸口的起伏微弱到不可察。

月老叹气,“明夷,你何苦?”

明夷浑身是血,身上的伤口全都撕裂了,昔日温柔良善的人仿佛地狱里刚刚爬出来的一只恶鬼,森然地仰天大笑。

“不苦,明夷一点儿都不苦。”

他身后,迟来一步的芙若震怒地吼,“明夷,你怎么敢?”

日光西垂,三生石前浴血的人儿迷茫地转过脸,迟钝地对着她笑。

“芙若,”他轻轻开口,嘴唇被血染得通红,“我不欠你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笑容。

记忆里,明夷总是微微扬唇,悲喜都轻飘飘的。

这一刻,他的绝望和悲伤却穿透了她的心脏。

芙若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残破的身躯,她慌忙向他跑去,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

为什么看到他决绝地离开,她会难过地好像受伤的是自己。

可她终究是晚了一步,只触摸到明夷飘起的衣角。

“明夷!”

她的夫君,在她面前决然跳下了诛仙台。

明夷最后深深地看了芙若一眼,含笑跃下诛仙台,“此生,我与你们母女不复相见。”

芙若的脸瞬间苍白,清冷自持的神君第一次失了理智,她捏紧了月老的喉咙。

“他是怎么划去自己的名字的,这可是三生石!”

三生石上的名字,哪怕是天君都不能轻易抹去。

月老涨红了脸,颤颤巍巍地指向被血水浸透了的三生石,眼里有惊讶也有无奈:“他本是半妖,亲手挖出自己的妖骨化为利刃,这才划去了自己的名字。”

听闻妖骨坚硬不可摧,若是心中有巨大的怨气仇恨,恨意将妖骨化为利刃,无坚不摧。

芙若缓缓转过头,看到一地的鲜血中孤零零的一块肋骨,双眼变得猩红。

“你胡说,”她阴恻恻地笑了,“这只是他的苦肉计而已,明夷最是怕痛,平日里受了一点儿伤都要掉眼泪。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亲手挖出自己的骨头?”

剜骨之痛,他那样虚弱的身子,是如何承受得住的?

月老挣脱了她的手,叹着气转身离开了。

“人间自是有情痴啊。”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芙若忽然就弯了脊背,双膝一软便跪在了三生石前。

三生石上,她的名字依然闪烁着红光,旁边的“明夷”二字却被人千刀万剐,划得一干二净。

“母神!”

祁云跌跌撞撞地跑来,神色紧张:“暮风神君受了伤,母神您快去救救他吧!”

芙若没有回答,失去了知觉一般机械地抚摸着三生石上的划痕。

祁云着了急,一把抓上他的手:“母神,暮风神君等不及了,他……”

“滚。”

芙若薄唇轻启,没有感情地吐出这个字。

祁云愣了神,眼里泛上委屈:“母神您怎么了?出来什么样的事情,您连暮风神君都不顾了?”

下一刻,她顺着芙若的目光看去,猛的僵住。

一旁的神仙看不下去,好心提醒他:“祁云小仙啊,你父亲明夷亲手挖出来自己的骨头划了三生石上的名字,还跳了诛仙台。”

“你往后,可就真的没有父亲喽。”

祁云的头嗡地一声,剧烈地痛了起来。

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不屑道:“谁在意那个废物,他要死便死,要跳便跳,与我无关。”

“明夷本就身份低微,又没有灵根。与我母神结亲是他八辈子的福气,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见他这般绝情,神仙们也忍不住窃窃私语。

“难怪明夷宁可挖了自己的骨头也要离开明清殿,费劲心力养了一个这样的孩儿,做父亲的一颗心怕是都死上好几回了。”

“本就不是亲生的,后父难当啊。想当初为了这个孩子,他虽然低贱,也是尽心尽力,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放手。没想到,还是逃不过个遍体鳞伤的下场。”

祁云咬碎了牙,脸色难看地伸手就要和人扭打在一起:“我对他如何,与你何干?”

沉默了许久的芙若抬起头看着祁云,沾染了鲜血的唇勾起一个笑,却让祁云无端觉得冷。

“是你逼死了你的父亲。”

她淡淡道,抬手便是一巴掌扇在了祁云的脸上。

第13章

九重天上的种种恩怨,都与此刻的明夷无关了。

他身体轻盈,就连终日来的疼痛都在风中渐渐消弭。

从诛仙台跃下之后,他的心境在顷刻之间开阔了。那些以为永远都忘记不了的曾经,都淡得好像前世。

薄情冷漠的妻子,忘恩负义的孩儿。

都不念了,再也不念了。

跳下诛仙台,是为堕仙,一辈子不能回到九重天上。对于别的仙子来说是重罚,对明夷一个没有灵根又不得夫君孩子爱的废物,却是一条明路。

天台四万八千丈,他跌落在一座山上。

万钧的重量落在柔软的身子上,他带着笑意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才被妖族的人找到。

在成为芙若的夫君、祁云的父亲之前,他也是妖后的掌上宝,妖族的月恒王子。

因为念着明昭的恩情,他才入了明清殿,想替他做好一个好夫君,照顾好他的孩子。

如今,也该回到他应该待的地方了。

整整昏睡了一月,再醒来时,妖后坐在他床边垂泪,激动地喊来医官,“醒了醒了!”

明夷悠悠睁开眼睛,浑身的经脉都断了,骨头里像被火烹过一般,痛彻心扉。

他艰难地动了动身子,干涩的喉咙发出一声嘤咛:“母亲……”

妖后喜不自胜,紧贴着他的手落下一串热泪:“月恒,我的孩儿……你醒了就好!”

医官喂了他一碗药,回禀道:“王子体内有妖血,久居九重天本就是伤害,还受了寒冰的苦,已然强弩之末。从诛仙台上跳下,更是经脉俱断,损心毁神,只怕回天乏术啊!”

妖后闻言,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嘴唇都颤抖:“月恒,你跳了诛仙台?你究竟受了怎样的委屈,才会跳了诛仙台?”

明夷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他早与妖后相认了,当年妖族大乱,妖后不得已把他藏在灵谷中,不承想他会被明昭带走,还认做弟弟。

她找寻了许久,终于找到明夷,可明夷因为阿兄的遗愿久久不愿回来。

如今,却是不得不回了。

妖后与儿子多年不得相见,本就心疼得紧,又见自己原本安然的儿子变成了如今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更是气得流泪。

“月恒,你告诉母后,究竟是何人害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你可知医官为你看伤时,浑身上下竟是连一块好肉都没有!”

“明昭对你有恩,你就要为了报恩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吗?”

她说着说着便哽咽不成语,伏在明夷的身上哀哭。

身为妖后,对这个儿子自小的亏欠,是她这辈子最愧疚后悔的事。

他本以为,能与芙若结亲,明夷也许会顺遂平安地过一辈子。没想到,再见时已是奄奄一息。

“母后,我没事。”他轻轻拍了妖后的手,笑得天真又温柔:“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我们不再提了,好吗?”

妖后一边瞪着他一边擦去眼泪,半晌才破涕为笑:“你啊,我能拿你怎么办!”

明夷费力地扭头对医官说,“我记得小时候阿兄同我说过,昆仑山上有一汪寒潭,是仙人沐浴之处,年深日久的,有了疗愈的良效。”

医官想了想,大喜道:“可以一试。”

他又迟疑,“寒潭冰冷,你若适应了,就可不惧体内的冷气,还能疗愈经脉。可终究天寒地冻,要受不少的苦。”

妖后心疼他,不愿他冒险。

可是不去,他就会死。

暮风下在他血中的玄冥之毒日日侵蚀着他的心脉,明夷昏睡的日子也越来越多,他等不起了。

妖后着急得直掉眼泪:“是母后没用,你都回来了,不想还得再受苦。”

他笑了,“明清殿芙若神君和祁云小仙子的苦我都吃得,寒潭再冰冷,又有什么可怕的?”

身上的伤再痛,终究比不上心里的。

他的一颗心早就千疮百孔,也无惧身上的疼痛了。

第14章

又拖了一日,他浑身滚烫,昏迷不醒。

妖后无奈,亲自把明夷送去昆仑,轻轻放在寒潭之中。

周身的清凉让明夷渐渐苏醒,虽然冰冷,对此时的他很是舒服。

四肢百骸在寒潭之中自行舒展开了,冰凉的灵力横冲直撞进他的肺腑,冻得心脏都险些停止。

明夷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冰碴一般细密的疼痛将自己慢慢包裹。

“和断子鞭比起来,这也算不得什么。”

起码此刻身上的疼痛都是为自己而受的。

山中无日月,他在寒潭中沉睡了很久,睁眼闭眼之间俱是昏暗的天光。

直到有一天,他睁眼又看见了一袭白衣。

明夷眯起眼睛,静静注视着眼前这个蹲在寒潭边神色晦暗的孩童。

她的身上有风雪的味道,眼眸却不似从前冰冷,反而滚烫热切得吓人。

祁云双眸微暗,冰冷刺骨的寒潭水也没有让她后腿一步。

从九重天到妖族,四海八荒都被她翻了个遍,才找到明夷。

祁云想要伸手触碰他,被他的目光惊到,缩回了手。

“明夷,别跟母亲闹脾气了,回去吧。”

她的衣衫有些凌乱,尺寸也不对。没了昔日的绫罗绸缎,这个天界最尊贵的小公主看起来也不过如此。芙若是个不会照顾孩子的,想来她过得并不十分好。

再见到这个曾经的母父亲,祁云的心里满不是滋味。

自从明夷跳了诛仙台,向来孤高如尘的芙若神君发了疯,她把自己关在了明清殿内,闭门不出。

暮风曾去劝过她,被一道符咒打成了重伤。

而祁云跪在明清殿前苦苦哀求,也没能求得芙若见她一面。

“祁云,”芙若沙哑的声音自明清殿里传出:“是你逼死了你的父亲。”

祁云也失了理智,崩溃地砸了明清殿。

“明明是你,是你伤透了父亲的心!”

明夷平静地看着她,“我不是明夷,我是妖族的月恒。你认错人了。”

她眼中惊惧破碎,“我找了你很久,你……”

“明夷已死,请回吧。”

听到这句话的刹那,祁云的脚步一顿,眼睛里流露出浓浓的悲伤无措。

“父亲,您当真不要我了吗?”

“您不要我,也不要母亲了吗?”

她毕竟也只是个孩童,原先镇定的伪装轻易地溃不成军,狼狈万分地抹去满脸泪水,跪在明夷的身前。

“父亲,是我错了!”

明夷走后,芙若不肯见她,暮风也避之不及,祁云宛若九重天上无父无母的孤儿。

旁人有父母亲亲手缝制的衣衫香囊,她只能自己笨拙地拿起绣花针,一次又一次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崩溃地伏在桌子上大哭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明夷曾经都做过什么。

祁云泪眼朦胧地看着衣衫上明夷细密的针脚,抚摸过去时还能感受到他赤诚的心意。

她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那个总是眉眼弯弯的男子,宠溺地对她说:“你再这般争强好斗,父亲便不给你缝补衣裳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他每次都会任劳任怨地拿起绣花针,挑起烛火认真地穿针引线。

那样好的父亲,被他和母神逼死了。

祁云的心抽痛起来,不得不咬牙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太过难堪失态。

明夷哀伤地注视着她,纵使心死,可连他的身体都习惯了在祁云难过哭泣的时候如有同感,忍不住微微张开双手。

他平复下心绪,放下了手,“你有母神,再不济也有暮风。他是你自己选的父亲,你便去找他吧。”

“我不是你找的明夷,更不是你的父亲。你纠缠我,又有什么用呢?”

“明夷,已经不是从前了。”他对自己说。

祁云不肯相信,还以为同从前一样,不管惹得明夷怎样伤心,都能被包容庇佑。

祁云固执地在昆仑等了三日,明夷不愿跟她回去。

她怕惹了明夷的不喜,只敢守在洞口。

昆仑山上终日大雪,她冻得神志不清,几乎昏倒。

“父亲,”她喃喃道,渴望着不远处的那一个熟悉的身影会像从前一样向她冲过来,把自己抱在怀里,用体温来温暖她。

可是没有。

寒潭里的明夷紧闭双眼,好像没有因她而动一丝一毫的心绪。

她嘴唇颤动,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她慌忙掏出怀里的一个破旧的香囊,紧紧贴在脸上,好像还能感觉到温度。

眼泪浸湿了香囊,却没有唤回她的父亲。

第15章

明夷抿嘴看着洞口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垂眸看不出表情。

要是从前,自己不知该心疼成什么样子,一定会后悔又愧疚地把祁云揽入怀里,哪里舍得有一点责怪她呢?

为人父的,是恨不得能替自己的孩子受尽天下所有的苦头的,只盼她平安喜乐。

可惜,他已不是她的父亲,也再不会为她而痛了。

就算现在还心有余悸,但总有一天能全部割舍的。

第三日,就连芙若都来了。

向来不染尘埃的芙若神君踏入昆仑山,看到明夷的第一眼便拔剑向他,“是你挑唆妖后掳走暮风?明夷,你恶毒至此!”

祁云愣住,连滚带爬地挡在明夷的身前,“母神,他从未离开寒潭!”

“父亲与暮风神君的往事种种都是误会,他已经心碎至此,母神您还要再逼他吗?”

祁云哭得不能自已:“他是我的父亲啊!”

芙若冷声道:“祁云,你过来。”

祁云固执地睁大通红的双眼,在原地不肯离开。

明夷淡定地看着这母女俩剑拔弩张,没有一点要帮谁的意思。

经过数月的寒潭调养,他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也能运作身为妖的能力,故而淡定地站起来,没有避开芙若的剑。

故人相见,没想到会是这个情景。

明夷不免嘲讽地扯了扯嘴角:“芙若神君,别来无恙啊。”

沾染潭水的衣服紧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的身躯,他走出寒潭,迎着剑走向她。

长剑直指他的眉间,剑心距离血肉不过一寸。

他睫毛轻轻颤动,像倏尔间振翅的碟,芙若的心不自觉漏了一拍,连剑都拿不稳了。

“芙若神君,”明夷歪头浅笑:“杀我一次还不够,你还要再杀我一次吗?”

他神情天真无辜,苍白的嘴唇开合,轻描淡写像在聊天一般。

这具身体,芙若曾经最是熟悉,如今却烧红了脸,不敢看他。

她手里的长剑“当啷”一声落到了地上。

明夷轻笑,眼里不复从前的温情,冷得像冰。

寒潭的雪水,终于把他浸泡成了一个冷心冷情的人。

从前的明夷已经死了,只有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月恒。

芙若神色变幻,竟然羞恼了,“明夷,你不知羞耻!”

明清殿闭关的日日夜夜,惨死在诛仙台的明夷成了她心底深处的梦魇。

那一张绝望悲伤的脸庞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她,无时无刻不在哭泣。

芙若总在半夜惊醒,发觉自己的脸上是一片冰凉。

可是她不明白,阿明明不爱明夷,为什么会在看到他用自己的骨头划去三生石上的名字时感到那样的痛心呢?

“芙若,我再也不欠你了。”

他不惜跳下诛仙台也要离开,就这样不想留在她身边吗?

他比不上为了大义战死的夫君明昭,也比不上青梅竹马的暮风,不过是一个照顾祁云的摆设罢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自己对那一袭素色身影动了心。

也许是明夷温柔娴静地为她研磨,也许是他望向祁云时温柔似水的眼眸,某一刻撞进了她的心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后知后觉自己竟然爱上了明夷,在明夷划去山生石上的名字、跳下了诛仙台之后。

明夷笑,“我本就是妖,要什么羞耻呢?我不似你们仙族,自诩不染凡尘,不过是惺惺作态,道貌岸然。”

芙若捏紧了衣袖下的手,不易察觉地轻颤。

祁云能够找到明夷,是因为芙若一直偷偷跟在她身后。

她翻遍了六界,找遍了大荒,终于在昆仑发现了他的踪迹,却不敢见他了。

还好,他还活着。

芙若隔着虚空紧盯着明夷的脸,她想,明夷那么爱她,纵使他们之间有过误会,也一定能回到从前。

可画面上的明夷那么陌生,他不再爱笑,平静地像一块冰。

那些痛彻心扉的往事横亘在他们之间,芙若怕了。

贵为九重天上的清冷神君,她骄傲了一世,不肯轻易低头,不肯对被她辜负的夫君道一声歉。

所以她把祁云推到了明夷的面前。

“他最是宠爱这个孩子,必定会跟着她回到明清殿。”

可是她没料到,明夷竟是真的连祁云都不要了。

他待祁云尚且冷若冰霜,对她这个妻子不知该有多恨。

她在明清殿上气得发疯,不知该怎么挽回明夷,甚至不知该怎么光明正大地见他一面。

直至天兵来报,暮风神君被妖后掳走。

芙若的第一反应不是担心,而是欣喜: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明夷面前了。

更何况,暮风终究与她青梅竹马,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明夷为了报仇杀死暮风。

明夷挑眉,“好啊。”

他在寒潭待了许久,与妖后也没有见过面。

他也想知道,妖后为什么要对暮风下杀手。

明夷也不避讳,当着芙若的面便换起了衣裳,长久的潭水浸泡,让他的肌肤白的像血。

肌肤之上纵横交错的疤痕也就更加分明,他劲瘦的脊背上满是狰狞的伤口,仍然看得出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祁云白了脸。

第16章

她想起了少时,芙若征战四方,不常在天宫中时,父亲是怎么护着她的。

天宫中的人多是恃强凌弱之辈,芙若不在,便欺凌他们无依无靠。

一天夜里,灵谷的几只灵兽受了惊,发疯闯进了明清殿。

为了保护安睡的祁云,明夷任灵兽如何撕咬他的血肉都不肯放开抱在怀里的祁云。

他甚至断断续续用颤抖的声音唱着哄她入睡的歌谣,不忍心惊醒她。

待到天亮时,他已遍体鳞伤,而祁云安然无恙。

也就是那一次明夷的身上落下了永远的伤病,受不得一点儿寒冷。

而被他用性命长大的祁云,却反而指责他是没有灵根的废物。

她定在了原处,死死盯着明夷悲伤的疤痕,哭道:“父亲,你痛吗?”

明夷轻轻一笑。

对着这个一手养大的孩儿,他还是会心生不忍。

“死人是不会痛的。”

祁云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的泪水喷涌而出。

芙若像是被触动,低声道:“明夷,她毕竟是你的孩子,不懂事了这一回,你便要怪罪她一辈子吗?”

“我知道我们母女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你也划了三生石上的名字,跳了诛仙台,难道还看不清吗?”

“回到明清殿,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安安稳稳的不好吗?”

芙若轻轻抚摸上他腰上挖骨的疤痕,眼睛一痛:“你这又是何苦呢?”

祁云也悄悄走到他身边,揽住他的腰抽噎道:“父亲,回来吧。”

明夷没忍住笑出了声,“芙若,你既然知道我跳了诛仙台,还不知道我是为何跳的吗?”

“我千辛万苦才离开了明清殿,怎么可能再回去?”

他冷冷地挑眉:“我不爱你了,也不爱祁云了。你们就当明夷死在了那一天,不要再纠缠我了。”

就算过去了很久,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还会隐隐作痛,像是在提醒他荒诞可笑的曾经。

芙若脸色难看地收回了手,狠狠瞪着他:“你跳诛仙台,不是因为自己善妒无能,连一个夫君、一个父亲都做不好,自形惭秽吗?”

“你嫉妒暮风身份比你高贵,嫉妒他得我的庇佑,更嫉妒他比你讨祁云欢心!”

她停顿了一瞬,语气软了下来:“以往的事,本君向你道歉。可你也应该见好就收…”

祁云流着泪摇头,想要制止却被她推开。

“母神,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伤父亲的心了。

明夷垂眸,掩去眸中的苦涩。

芙若皱起眉头,“你执迷不悟,就别怪我了。”

下一刻,一张巨大的缚仙网落到了明夷身上,紧紧将他缚住,只留下一双眼睛。

芙若平淡地开口:“妖后绑了暮风,我便绑了她的儿子。”

“不知道你的母亲是否也像你一样心狠,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抛弃。”

“母神,你到底想把父亲怎么样!”

祁云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拽住芙若的衣袖:“暮风神君被抓走与父亲没有关系!”

芙若一脚踹开她,“蠢货,他都不认你这个孩子了,你还巴巴地贴上去,丢不丢脸!”

明夷讽刺地笑了笑,别开眼睛。

第17章

妖后的行踪飘忽不定,明夷也不知道暮风被抓到了哪里。

在找到暮风之前,芙若把明夷软禁在了明清殿中。

当着众神仙的面,芙若把明夷带回了明清殿。

众人只道芙若神君情深如许,找遍了六界终于找回了夫君,两人和好如初。

却不知道宽大的衣袖之下,若不是缚仙索桎梏了明夷的手脚,只怕他下一刻就要一刀砍了芙若。

她怜悯般地俯下身子,在明夷耳边轻声说道:“明夷,你阿兄明昭死了,在天界你无依无靠。除了我,你还能依靠谁呢?”

明夷漠然侧过头,“我是妖族之人,为什么要依靠你。”

“妖族,”芙若眼神复杂,“明夷,你便要这般自甘下贱吗?好好的九重天不待,堕落到妖族做一只人人喊打的妖怪。”

“难道你处心积虑地离开明清殿,就是为了回到妖族吗?”

她捏起明夷的下巴,目光冷凝:“你最好早日告诉我暮风在哪儿,如若不然,天君的九十九道雷霆之刑,只怕你是受不住的。”

明夷厌憎地狠狠咬了一口她的手掌,“滚。”

“芙若,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恶心想吐。”

明明是她自己亲口说过的话,如今不过是还给了她,芙若却气得一把打碎了柱子。

任她如何威逼利诱,甚至拿往日的情谊劝导,明夷都不为所动。

芙若气得拂袖而去,祁云紧跟着偷偷开门跑了进去。

她怯怯地躲在角落里,露出一双眼睛盯着明夷。

“父亲,你痛吗?”

明夷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祁云壮起了胆子,朝着他迈进了一步,目光依依不舍地停留在明夷的脸上。

她也不过是个孩子,也会思念自己的父亲。

哪怕曾经,是她亲手把他推开的。

祁云怀抱着自己坐在地上,喃喃道:“父亲,到底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她低头盯着自己破了洞的衣裳,吸了吸鼻子:“我真的错了,我枉读了圣贤书,辜负了父亲的教诲……”

对面的人儿好像听不到一样,仍然平静无波地紧闭双眼。

祁云屏息等着,却没有等到回答。

她失望地垂头丧气,转身就要走。

“等等,”明夷忽然睁开眼睛,对着她道:“祁云。”

祁云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支支吾吾道:“父亲,你,你愿意原谅我了?”

没成想,明夷摇着头淡然伸出手:“我记得从前给过你一个香囊,左右也是没用的玩意儿,还给我吧。”

“暮风送的香囊比那个好过千万倍,既然是垃圾,也请你物归原主吧。”

祁云双腿无力,跪在了他脚下。

“父亲,你当真要绝情到这种地步吗,就连一个香囊都不愿意留给我?”

她再没了强装出来的成熟,还如小时候一般大哭大叫。

这一回,却没得到明夷的包容和原谅。

第18章

在明清殿里待了半月,明夷不吃不喝,也不肯对芙若说一句话。

他的身子一日一日消瘦下来,可就算芙若捏着他的脸把药灌下去,也会被他吐出来。

芙若失手打破了碗,浓黑的汤汁便淌在了他身上。

说起来可笑,这样好的灵药,从前芙若可舍不得给他喝。

她猛地凑近他,愤怒地嘶声道:“明夷,你要闹到何时?”

却不想呼吸交缠间意乱情迷,他们的唇险些触碰到一起。

明夷冷漠地凝视着她,眼里没有分毫的爱意。

芙若慌了神,大力拽起明夷的手腕:“你便这么恨我吗?连我的触碰,都让你心生厌恶。”

他笑得决绝又痛快:“我不恨你,我只是不爱你了。”

“芙若,你什么也得不到,除了我的尸体。”

祁云死也不肯交出那个香囊,却在走出明清殿时发现珍藏在怀中的香囊已经不知不觉燃烧成了一片灰烬。

一阵风吹过,把灰烬吹了个干净。

她跌坐在石阶上,毫无尊严地膝行在地上追着飘扬的灰烬,泣不成声。

芙若迈步走来,低沉着脸骂道:“没用的东西,一个香囊而已,你哭什么?”

祁云发着抖,呆愣愣地坐着。

“这是父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父亲再也不会给我做香囊了。”

她忍了又忍,红着眼睛瞪着芙若,笑道:“母神,您满意了吗?”

“把父亲逼死过一次还不够,您还要再逼死他一次吗?”

“他不爱您了,也不爱我了,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她像小兽一般对着芙若嘶吼,转身擦着眼泪跑了。

芙若捏紧了拳头,踢开了明清殿的大门。

她一言不发,拎起明夷捏了一个瞬移诀。

经过半月的追寻,她终于找到了妖后把暮风藏匿在什么地方。

妖族有一座千年的炼狱,悬崖百丈,脚下是熊熊烈火。

而暮风,此刻双手被绑住,悬在半空,妖后盘腿坐在他面前。

高贵的天宫神君此刻衣冠凌乱不堪,满脸污垢,汗水混杂着血水滴落,再也没有了曾经的骄傲。

他涣散的瞳孔在看到芙若的那一刻渐渐清明,委屈地落泪:“芙若,你终于来救我了。”

然而看到和芙若并肩的那个早就该死去的身影,他咬碎了牙:“明夷,我就知道是你!”

“你嫉妒我和芙若的情意,嫉妒祁云更想要我做她的父亲,你就对我痛下杀手!”

他面目狰狞,身姿飘摇得像是要破碎:“芙若,你不要再被他蒙蔽了,快救救我啊!”

妖后闻言,不耐烦地甩了他一巴掌。

暮风的左脸立刻高高肿起,再也不敢说一句话了。

但他怨毒的眼睛还是不甘心地紧贴在明夷身上,巴不得抽了他的皮扒了他的筋。

芙若目眦欲裂,向妖后喊道:“妖后,仙妖两族已经太平了百年,你为何要撕毁盟约?”

她的一袭白衣在火海中显得更加的端方无尘,明夷却觉得虚伪至极。

妖后懒懒地看过来,见明夷在她手上,怒道:“芙若,你放了我儿!”

她通身瞬间燃起熊熊大火,瞳孔也因为愤怒变成了赤红色。

“你们折磨了他百年还不够,还要拿他来要挟他的母亲?芙若,你好不要脸!”

暮风气息奄奄地睁眼,哭得满脸狼狈。

“芙若救我!”

明夷面无表情,暮风落得这个下场,是他咎由自取。

就算暮风被碎尸万段,也不如他曾经遭受的万分之一,也不能将他的阿兄好端端地还回来。

妖后冷笑,“芙若,你知道我为什么抓了他吗?”

“我的儿子在明清殿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心里清楚。他早就求了时鹤元君断了一生的儿女缘,你却以为他是求子,罚他跪了一夜。就是那时,暮风给他下了玄冥之毒,害他冰寒入骨,还放他的血,为自己提升灵力!”

“而你,纵容者这个恶毒男人伤害自己的夫君,不闻不问,甚至助纣为虐。”

芙若僵住,手中的剑也不稳,明夷趁机躲开,飞到了妖后身边。

暮风闻言,眼里淬出恶毒,“那又如何?”

芙若强装着镇定,“就算这样,也不是你们妖族在九重天私擒上仙的理由!”

“当然不是了,”明夷淡淡开口,“我的命无关紧要。可若是我说,百年前,仙妖大战,就是暮风一力挑起。是他害死了九重天的战神,我的阿兄,够不够?”

“明昭是从无败绩的战神,就凭妖族的那些乌合之众,是怎么杀了他的呢?”

“明枪暗箭,都不能打败他,偏偏是他就信任的战友,是天界的同胞,在他最虚弱的时候给了他致命的一剑!”

第19章

明昭战死的场面又一次在他眼前浮现,明夷用了千百年来忘却,可还是在这一刻颤抖了声线。

终究人非草木,至亲的死于他而言是一生的隐痛。

芙若再也拿不住剑,踉跄了两步,“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剑指明夷,“是你骗我!你恨我负了你,就要捏造事实来骗我!”

明昭的死一直是她心头不可触及的痛,她和暮风青梅竹马不假,也确实差点儿就成婚了。

但造化弄人,她没有嫁给暮风,也慢慢喜欢上了明昭。哪怕只有过短短的一段相处时光,她也是真心爱着这个夫君的。

神山谷之战,暮风蓄意要害明昭,自然一早就支开了芙若。

他和芙若有自小的情谊,随意捏造了一个自己的病重的谎言就能乱了芙若的心神。

就在芙若从明昭身边离开赶往天宫之时,隐匿在山谷后的暮风一刀捅向了明昭。

而后明昭魂飞魄散,他则虚情假意地躺在芙若的怀中,诉说着自己对她的思念。

一代战神,死在了一个男人的嫉妒,和一个女人的多情之上。

明夷拼命按捺下想要把暮风千刀万剐的冲动,对着芙若勾唇道:“芙若神君,其实你根本就不爱我阿兄,你也不爱暮风。从头到尾,你不过是在享受着自己被男人们争抢的快感,享受凌驾在一个战神之上的沾沾自喜。”

“你以为这样,就能掩盖你不如我阿兄的真相。”

芙若双眼猩红,愤怒至极道:“住口!”

明夷没有如她的意,继续说道:“你早就输了,明昭从来都没有和暮风争抢。他的心里只有苍生和责任,没有这个道貌岸然的小人。”

一直躲在暗处,本想伺机救下暮风的祁云呆住了,她脚步虚浮地走出来:“你说什么?”

暮风慌了,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我只是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百年前,神妖大战。

妖族偷了天后的玉冠上的宝石,此举无异于把仙族的颜面踩在脚底,也将和平了万年的两族又一次摆到了对立面上。

天后大怒,发兵攻打妖族,领兵之人就是明夷的阿兄——战神明昭。

他是万年来的第一位战神,带领着十万天兵,过关斩将,一路战无不胜。

在胜利的前夕,他深入神山谷,却遭到伏击惨死。

在明昭死去的前一天,还在给他的妹弟弟明夷写信。

“神山谷之中有一种花,盛开时犹如火海。待到六界太平了,便与你携手共看。”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明夷在天宫中忐忑不安地等着等,等来的是阿兄在神山谷遭伏的噩耗。

他跋山涉水赶去时,明昭已奄奄一息。

漫山遍野开满了他信中所写的花,明夷却觉得并不像火海,反而像一片血海。

那是他阿兄的血染红的。

明昭死后,明夷在九重天里多年来步步为营,逐渐查明了真相。

“当年妖族大乱,我母后重伤,群妖无首,哪里有什么心思去偷宝石?是你,暮风,你心悦芙若,妒忌我阿兄和她成婚。于是偷走了你母后玉冠上的宝石,嫁祸妖族。而后又将灵力散尽的明昭,骗进神山谷,设下天罗地网。”

祁云大喊,“不!不是这样的,暮风神君,”她不停摇晃暮风的身体,“你告诉他们,你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的!”

她连滚带爬,最后堪堪停在悬崖边上,整个人如遭雷击。

祁云心碎欲裂,不能接受自己敬佩喜爱的暮风神君,是亲手害死了自己生父的凶手。

而她为了这个凶手,又伤害了另一位父亲。

第20章

暮风癫狂地大笑,一张俊朗的脸面在烈火之中显得狰狞可怖:“没错,他说的没错。”他一脚踹开祁云,居然轻松地挣脱了锁链。

妖后本就没有费力禁锢他,是暮风为了芙若怪罪于明夷,对他心生愧疚,才装作被困在此地。

他满心欢喜,以为明夷被他逼得跳了诛仙台,从此再也没有人能动摇他在芙若心里的位置,就要成为明清殿的主人了。

可是那个废物明夷死后,原先对他厌恨入骨的芙若却失魂落魄,自囚于明清殿。

甚至整日黏着他的祁云也不见了踪影,四处寻找明夷。

他怎么能不恨?

堂堂天君的儿子,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没有灵根的废物吗?

当妖后盯上他的时候,暮风毫不犹豫地装作重伤,预谋了这一出苦肉计。

他要给死去的明夷再泼上勾结妖族谋害神君的罪名,把芙若和祁云的心都找回来。

他费尽心机,独独没想过跳下诛仙台的明夷没有死。

不仅没有死,还夺去了芙若的心。

“祁云,你跟你娘一样蠢。明夷倒是爱你,还不是被你们伤透了心,跳了诛仙台?你和芙若,围着我一个仇人,被我耍得团团转。”

他装了一辈子,临了也觉得累了。

“你是明昭那个贱人的孩子,我怎么可能把你当成我的亲生孩子?”

“从头到尾,你都不过是我笼络芙若的心、伤害明夷的一枚棋子罢了。”

暮风看着她的脸一寸寸暗下来,痛不欲生地捶打着地面,怜悯地说道:“你真可怜啊。”

“我只是略施小计,让人嘲讽了几句你的身世,又散播出明夷是为了明清殿的荣华才来的。你毫不犹豫就背叛了自己的父亲,投入了我的怀抱。”

“祁云,还好明昭已经死了。要不然,跳下诛仙台的人可就是他了。”

“说起来,明夷也是替他阿兄挡灾了。”

祁云犹如困兽,双眼猩红地扑到了暮风身上。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给我父亲偿命!”

“杀了我,”他盈盈笑道:“我是天界的神君,杀了我你便要受雷霆至刑,死无全尸。”

他有恃无恐,自以为能全身而退。

下一瞬,冰剑顷刻间贯穿了他的身躯。

“暮风,你敢欺瞒我。”

芙若嘶吼一声,手上的重剑洞穿了他的眼睛。

温热的血溅到了她脸上,她眼也不眨,用力将剑尖推进又拔出,犹如地狱爬出来的鬼魅森罗。

暮风痛得面目扭曲,仰天尖叫。

祁云渐渐回了神,她嘴里不停念叨着:“是你杀了我的父亲,是你杀了我的父亲。”

失去双目的暮风终于知道害怕,摸索着攀上祁云的手:“祁云,你不是最喜欢我了吗?我教你最厉害的功法,再给你做香囊,你救救我,救救我好不好!”

明夷冷笑道:“你害死她的父亲,却要她救你,做什么梦呢?”

祁云狠狠推开他,捡起地上的刀发了疯般一次次刺向他的脸,直把暮风素来最爱的一张脸刺得血肉模糊。

刀尖穿透了他的嘴,又从耳朵处伸出来,生生贯穿了整张脸。

暮风已经说不出话来,躺在地上犹如一团烂肉。

明夷一步步走向他,蹲下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最残忍的刑罚。暮风,你教过我的,现在用在你身上,你满意吗?”

他支起破碎的身子疯狂蠕动着,就像一只恶心的肉虫。

明夷敛眉,最后给了他一剑。

“这把剑熟悉吧,这便是当日你刺向我阿兄的一剑。如今,我终于还给你了。”

这一剑极重,他呕出一大口血,渐渐连蠕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又被踢下了悬崖,葬身大火之中。

第21章

看完了这出闹剧,明夷只觉得身心俱疲。

无论如何,他的阿兄都不会回来了。九重天上,最耀眼的明昭,因为一个男人的嫉妒,陨落了。

大仇得报,他对妖后说,“走吧,”

祁云拦在他的面前,哭得肝肠寸断,“父亲,我错了,父亲。你原谅我,还给我做香囊,好不好?”

她哭得太像小时候失去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闹着要明夷哄的样子。

他怔愣。

跳下诛仙台后,她常常唤他父亲。

明夷也曾想过,能不能看在阿兄的份上原谅这个少不知事的孩子。他知道,祁云是被暮风挑唆,本性并不坏。

更何况,她是明昭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了。

但深思熟虑之后,明夷放弃了。

被困在明清殿的那段日子,有一回他梦见了明昭。

梦境中的明昭仍旧是记忆中鲜衣怒马的模样,让明夷哀恸地红了眼睛。

“阿兄…”他喃喃道,小心翼翼地看着骑着天马恣意驰骋的明昭。

“如果有一天,你的孩子伤害了我,我该原谅她吗?”

明昭温柔拂去他额间的碎发,展颜笑道:“傻明夷,别再为了别人而活了。”

“去为你自己而活吧。”

他笑了笑,掰开她的手,“我不是你的父亲,我是妖族的月恒。小仙子身份高贵,不能认我这个妖物做父亲。”

分明置身火海,祁云却冷得发抖,她追着明夷的身影,妄图抓住他的衣角。

却被芙若伸手拦了下来。

她的白衣上沾满了血,她自己的,也有暮风的。

芙若声音嘶哑,“明夷,对不起。”

她惊讶的发现,这个朝夕相处的夫君的身影,不知何时变得这样单薄。

他离去的身影和三生石旁鲜血淋漓的背影交叠在一起,让芙若晃了眼睛。

他没有停留。

对不起,是世间最残忍无用的话。

对不起不能让他的阿兄复生,也不能让他们回到明清殿中的时日。

祁云在他身后哭喊,可他已经不是会为她而驻足的那个废物小仙明夷了。

第22章

那日之后,明夷昏迷了三天三夜。

醒来之后,他便忘记了明清殿中的一切。

他记得明昭,记得妖后,记得自己是妖族的王子,独独忘记了芙若和祁云。

医官摸着胡子瑟瑟发抖:“殿下一日之间遭受了太多,心碎神伤,恐怕是魂体受损,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

他以为妖后定然会怪罪,没想到妖后搂着明夷喜得掉了眼泪。

“我的孩儿啊,忘了那些也好。”

往事暗沉不可追,那些痛彻心扉的回忆,还是忘了好。

明夷迷迷蒙蒙从梦中醒来,看到的便是哭成了泪人儿的妖后,他不解地问:“母后,您怎么哭了?”

妖后擦去眼泪,笑道:“母后和你在久别重逢,太高兴了。”

次日,妖后被昭告六界,找回了走失已久的亲生儿子,风光地封他为妖族唯一的太子。

他把前事都忘了干净,有时会对着身上陌生的伤疤发愣,好像有一段迷失的记忆呼之欲出。

尤其是腰间那一道长得吓人的贯穿的伤,遇冷便能感受到彻骨的痛。薄薄的皮肉之下,有一处诡异的凹陷,他按压下去,发现本来应该在此处的一根肋骨不知所踪。

明夷愣愣地问道:“母后,我什么时候受过这么重的伤了?”

他小时候受明昭的庇佑,明昭死后回来是妖族的王子。

妖后说得含糊不清,躲闪着他的目光:“是你小时候受过的伤,许是陈年的事,你忘了。”

明夷却不信,什么人能伤他,还能断了他一根妖骨?

但每每快要想起来之时,都会头痛欲裂。

久而久之,明夷便也放弃了。

他无奈地耸耸肩:“我的身体如此抗拒,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记忆,忘了便忘了吧。”

有一日,他遇见了一个奇怪的人。

暮风死后,祁云常常偷偷潜入妖界。

她不敢见明夷,来了也只是躲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她毕竟是明昭的孩子,妖后不会阻拦她。

有时她趴在廊上,偷偷看他。她的目光专注而热切,让人想不发现都难。

祁云轻轻把一只香囊放在窗台上,后退一步向明夷颔首。

明夷好奇地问道:“小姑娘,你是什么人啊?”

他拿起那一个香囊,笑道:“这个香囊做得好生精致啊,是送给我的吗?”

“可是我们非亲非故,为什么要送我呀?”

祁云的脚步顿住,眼眸里千万种复杂的情绪闪过。她抿唇忍了忍,好险没有掉眼泪。

“因为…你长得很像我的父亲。”

日头下坠,衬得她的影子孤独而细长。

是非了却,祁云也不知不觉间长大了。她变得落落寡合,越来越像他的母神。

明夷的头又痛了起来,他总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和他缺失的记忆息息相关。

于是他问道:“你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祁云端详着他,沙哑道:“他有一双柳叶眉,明亮的眼睛。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之人,他会给我缝衣裳,他缝过的衣裳,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他走之后,我再也没有闻见过了…”

“在我生病的时候,他一直守在我的床头,割破自己的手腕喂我。他会给我做香囊,替我梳头,他是最好的父亲,也是最傻的父亲。”

明夷听入了迷,“那你的父亲现在何处?”

祁云哽咽,艰难地说出:“他故去了。”

“因为我和母亲对他不好,他伤了心,病重死了。”

说这话时,祁云紧紧盯着地面,不敢抬头看明夷一眼。

她怕只一眼,他就会失去理智,扑进明夷的怀里求他再抱一抱她。

然而她真的得到了一个怀抱。

失去了记忆的明夷微笑着抱住了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道:“既然我长得像你的父亲,我就替他再抱抱你。”

他十分坦然,没有一点儿的爱和犹豫。

祁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失声痛哭。

她在这一刻清晰地明白,他真的失去了父亲。

祁云再也没有来过妖界。

后来,明夷游历三界,有时候遇见危险,总有一剑为之厮杀。

那把剑上落满了霜雪,气势力道之大让人心惊,像是有人用了魂魄入剑,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抵挡伤害。

在幽冥兽的爪子落在他身上的最后一刻,那把剑又出现了,抵挡在他的身前。

明夷好整以暇地躲开,轻松将幽冥兽打退,却不让那把剑藏起来。

“别躲了,带我去见芙若。”

那把剑无力挣脱,为他带起了路。

暮风死后,天君大怒,把芙若打下玄冰岩。

她本可以说出当年的实情,甚至可以嫁祸妖族。但她缄默不言,甘愿领罚。

玄冰崖下,这回是明夷居高临下看她。

她依然眉目淡漠,见到他的那一刻却红了眼睛,“明夷,我又做梦了么?”

第23章

明夷不认识眼前这个奇怪的女人,他伸出手触摸了一下封住芙若的玄冰。

芙若心神一恸,慌乱垂下眼睛。

她的身体都被冰封住,困在暗无天日的玄冰之下,日日受风刃割肉的痛楚。

天君为了惩罚她,断了她的仙骨,却又让她寿命恒久,不死不灭。

每一日,她都须得承受被风刃一寸一寸挖去骨肉,在寒风中冻成一具枯骨的痛。

然而次日,她又会安然无恙地醒来。

无休无止,无穷无尽。

连日的痛苦和折磨早就让她心如止水,却在见到故人时又掀起滔天巨浪。

绝望和轮回让昔日清冷如雪的芙若神君成了一个憔悴至极血肉模糊的废人。

“神君犯错了吗,为什么会被困在这个地方?”

芙若不明白明夷为什么用陌生的目光看着自己,但她已无暇顾及。

她低头,轻声道:“因为那一年,送子殿前,我也没有给你辩解的机会。”

她和明夷今生今生纠缠的种种难言误会,似乎都起于送子殿前的误会,让她以为明夷是一个踩着阿兄的尸骨上位的恶毒男人。

在寒冰之中,她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莫及。

为什么那一天,就不愿意听他的辩解呢?

芙若的眼睛悲伤而深邃,像一汪深深的幽潭,倒映着明夷的脸。

翻江倒海的疼痛突然裹挟了他,心口一阵阵翻涌着往事。

他头痛欲裂,挣扎在想不起来的过往之中。

“其实不是的,”明夷轻声道:“我们之间,不是因为送子殿前之事不能回头。而是因为,你从来没有信过我,也没有爱过我。”

“你的爱太过虚伪,太过道貌岸然。被你爱着的人,只会觉得冰冷。”

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倏忽之间破土而出,他痛极了,不得不扶住冰墙稳住自己的脚步。

“明夷,我问心有愧,甘愿受罚。”

“芙若,”他唤她,“前尘往事,我早就忘了。明夷已经死了,三生石上没了名字的仙,哪还能在世间呢?我是妖后之子,不是什么明夷。”

她眼中竟然有晶莹泪意,原来高山上的冰雪,也是会哭的吗?

“月恒,”她妥协道,“我与你说一个故事吧。”

第24章

芙若在昆仑山上出生,与天地同寿,身份尊贵,享尽了九重天的荣光。

她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身边就只有暮风。

其实不仅仅芙若对暮风而言是陪伴和救赎,暮风亦然。

昆仑山上荒无人烟,积雪终年不化。

从出生起,她的身边只有暮风。天界和人间,远得好像另一个世界。

那时候的暮风胆小,整日整日地哭泣。她动了恻隐之心,就像可怜一只失去父母的小兽。

万年的相守,她并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爱。她习惯了暮风在自己的左右,以为本该如此。

也许他们会成婚,会有一个孩子。

造化弄人,她和明昭的名字出现在了三生石上。

三生石的姻缘,谁都逃不脱。

何况,她并不知道情爱是什么。万年苦修,她的心早就如同寒冰一般。

她爱过明昭,和他举案齐眉,过得平淡而美好。

可明昭战死了,留下了她和他的孩子,消散在了神山谷。

芙若收到暮风的传信时,大战刚刚结束。明昭受了重伤,但还能勉强支撑。援军马上就会到,她放下了心,转身奔暮风而去。

芙若想,明昭那么厉害,他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可是暮风虚弱胆小,他最怕痛,没有她暮风要怎么办呢?

明昭也疏朗地笑:“既然担心,便回天宫去吧,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她咬咬牙转身离开,没有看见他被鲜血染透的衣角。

待到她安抚好暮风,赶回神山谷时,一刻钟前还活生生的明昭在明夷的怀中消散。

芙若心如死灰,她惨白着脸说不出话来。

明夷是明昭最疼爱的弟弟,他麻木地站起身,冰冷的剑尖抵住芙若的喉咙:“你为何不在我阿兄身边。”

他的手上沾满了明昭的血,双眼涣散无神。

她支支吾吾道:“我,我回天宫复命了。”

明夷点了点头,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芙若的指甲在袍袖之下攥紧了自己的手,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明昭最需要的时候,陪在暮风的身边。

如果再早一步,也许明昭就不会死。

明昭死了,天后为芙若赐婚,要他的弟弟照顾祁云。

成婚便成婚吧,她并不在意是谁。

但是想到神山谷那个忧愁又悲伤的男子,她的心忍不住颤了一颤。

九重天皆知,明夷是个没有灵根的废物。

可是看到他的第一眼,他那样忧伤,仿佛与她成亲是什么让他万般不愿的事情。

芙若在他的眼眸中沦陷,洞房花烛夜,荒唐了一夜,她又不禁心生愧疚。

夫君尸骨未寒,她却爱上了他的弟弟。

于是她默许着仙使将衣衫不整的明夷赶出了明清殿。

他不吵不闹,顺从地走了。

明夷丝毫不在意,只说:“只要祁云好,我怎么样都愿意。”

他做的当真很好,进度有度,对祁云更是呵护备至。每天清晨,甚至还会在芙若的寝殿前放一碗晨露制成的清茶。

晨露尊贵,明夷又素来怕寒。

芙若居然从没想过,他是如何一点一点收集了那些晨露。

芙若随口说过,不准他入明清殿,他也真的没有走进过一步。

他并非铁石心肠,且对他的阿兄问心有愧。

芙若渐渐对明夷软了心,看到他和祁云父慈女孝的温暖场景时,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看向明夷时她的眼神有多温柔。

直到暮风告诉她,他竟然偷偷去送子殿求子。

芙若气极了,以为百年来的种种都是他在做戏。明昭为天界而死,她绝不能负他。可她的心中,还有暗暗的欣喜。

所以她罚了明夷,罚他在殿前跪了一夜。

她说,“寒夜露华,可断你妄念。”

只有芙若自己知道,生了妄念的,是她。

祁云搀着暮风前来,她惦记着明夷,假借替暮风疗伤,将明夷放走了。

看着他一瘸一拐离去的背影,她的心第一次生了些疼。

后来,他说他要离开。

她慌了神,但绝不能被他看出来。

谁知他剜骨为刃,在三生石上划去自己的名字。

一笔一画,要有多痛?

芙若仓皇赶来,只看见他含笑跳下诛仙台的背影。

若无滔天的恨意,怎么会有妖生生剜出自己的骨头,在三生石上划去名字?

明夷那样怕痛的人,他一定痛极了,却笑得张扬。

猎猎风中,他的发带吹落到芙若身上。

那上面沾满了鲜血,染红了她的唇。

明夷,你有多恨我,才能对自己这样狠心?

她翻遍三界,终于找到了他,却不敢走进昆仑山。

芙若故意将明夷的踪迹透露给祁云,他走后,祁云日日哭闹,她一定会去寻他。

她不解,明明他在的时候,也没什么分别。

怎么他走了,就这样思念?

他从前最疼祁云,不惜割自己的心头血一日日喂养她,如今却连祁云都被他赶走了。

他说,“明夷已死,我是妖族的月恒。”

这时妖后闯上九重天,直言要绑走暮风。

暮风就在她身边,她故意放了一个破绽,让他被妖后抓走。

她想,这样就有借口找他了。

见了他,芙若又舍不下脸来好好说话,他也不似从前那般,伤心或是生气。

他笑得淡然,仿佛全然不在意一般。

炼狱里,他痛斥暮风,是那么的伤心痛苦。

芙若才知道,他根本就不爱她,他是为了明昭报仇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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