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羽裳帝姬,女帝找了您整整十年,终于找到您了!”
“西梁国女尊男卑,属下跪请您回去接任女帝之位,而不是没名没分的跟在战北王君凌翊身边蹉跎一生。”
看着跪在地上的黑衣人,蓝羽裳蜷紧手心,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话。
“容我再考虑考虑。”
黑衣人递给她一个信号筒:“只要您发射信号,西梁大使会亲自接您回国。”
待那人走后,一贯冷清的梅院恢复了宁静。
蓝羽裳握着手中的信号筒,却久久无法静下心。
战北王君凌翊,是养育她她长大的救命恩人,也是她藏于少女心底的秘密。
是继续留在他身边,还是回去做西梁帝姬。
何去何从,她难以抉择。
夜色渐深,已到亥时。
蓝羽裳走出院子,像往常一样守在君凌翊回来必经的凉亭里,等着他回来。
直到三更时,夜空飘起冷冷细雨,身穿玄色锦服的君凌翊才出现。
“这么晚了,怎么站在这里?”
听到他清冷的问询,蓝羽裳有片刻恍惚。
“我……”
一阵风过,君凌翊衣间若有似无的幽香飘了过来,让她生生止住了声音。
看到他腰间佩剑上的紫色流苏剑穗,蓝羽裳眼底一阵黯淡。
“只是在等师父回。”
君凌翊面容冷峻,淡淡的回了一句:“往后不必等,这不是你的分内之事。”
说完,他便走了。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蓝羽裳心底一片潮湿。
她无名无分地在王府待了十年,什么才是分内之事呢?
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的救赎,她的光。
十年前多国战乱,颠沛流离。
数匹发狂的马朝她奔来,生死攸关之际,君凌翊从天而降,一把将她捞起。
“别怕,以后我保护你。”
而后的十年,他以师父之名将蓝羽裳带在身边,亦如当初承诺那般保护着她长大。
她从一个面黄饥瘦的小乞丐,变成亭亭玉立的女娇娘。
这些年很多人给他说媒,他都毫不犹豫的拒绝。
坊间谣传:“君凌翊要么不喜欢女子,要么喜欢的就是他养在身边的女徒弟。”
君凌翊未放在心上,但却让蓝羽裳的一颗少女心悄然转变。
十二岁时,她问。
“师父,你一直不娶亲是为什么?”
君凌翊摸了摸她的头。
“在等你长大。”
短短几个字,让蓝羽裳心底荡起涟漪。
十五岁及笄之时,她终于鼓起勇气表白。
“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可以嫁给师父吗?”
只是没想到,君凌翊听了这话,脸上再无一丝温柔。
而是沉了脸色,皱起眉头。
“羽裳,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不可再生此妄念。”
……
自那以后,君凌翊也再没有给过她半分柔和。
从前每日晨起都会给她梳发,并送她一朵沾着朝露的鲜花。
但自及笄那日,再也没有了。
刺骨的寒风吹痛了蓝羽裳的面颊,让她回了神。
她有些浑噩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早,两人照常在膳厅用早膳。
蓝羽裳刚坐下,君凌翊便拿出一本明黄色的折子摆在桌案上。
“打开看看。”
蓝羽裳顺从打开,只一眼便僵住了呼吸。
【战北王君凌翊与玉姝公主乃天作之合,天赐良缘择吉日完婚。】
与此同时,君凌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十日后,本王会迎娶玉姝公主进府,往后你要听师娘的话。”
蓝羽裳看着婚书久久无言。
半年前,京城传言师父和长公主齐玉姝走得很近,应当是情投意合,好事将近。
那时候她还不愿相信。
因为君凌翊亲口说过,“府中有裳儿,本王不娶妻。”
可如今,婚书摆在眼前,蓝羽裳心底的那一丝残念,彻底断裂。
回到梅院,蓝羽裳还有些浑噩。
看着婚书上‘君凌翊和齐玉姝’两人的名字并列在一起,还有加盖齐皇玉玺的“承天之佑”掌印。
她的手越来越凉,心也越来越冷。
从白天坐到日暮。
又从日暮,坐到夜深。
等到悬月挂上树梢,乌鸦吱吱叫了起来,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君凌翊婚约已定,自己再留在王府已经毫无意义。
蓝羽裳起身走到庭院,从袖中取出那枚信号筒。
“啾——”
随着引绳被拉下,一道金光冲向天空,瞬时没入云霄。
看着那抹转瞬即逝的金色,蓝羽裳眼眶微微泛红。
这一刻,她终于决定放弃。
放弃留在齐国。
放弃喜欢君凌翊。
第2章
第二天一早,窗台上就飞来一只信鸽。
蓝羽裳展开信笺,看到了字条上的消息。
[西梁特使已出发,十日后抵达齐国,属下恭迎帝姬殿下归国继位!]
十天时间……
蓝羽裳看了眼窗外正采摘花朵做花环的侍女们,想起了今天是花朝节。
十月初十花朝节,是齐国男女传情定情的节日。
若十天后自己就要离开,那今日是自己在齐国过的最后一个花朝节。
她低下头,心底五味杂陈。
及笄前,君凌翊每年花朝节都会带她去看灯会,吃甜糕,看杂耍。
这两年,她再也没有去逛过花朝节。
如今要走,自己该以‘大人’的身份好好去逛一逛了。
收拢思绪,蓝羽裳将字条塞进香炉中烧毁,然后走到妆镜前,细细的梳妆打扮,换了一身新衣裳,随后才去膳厅用早膳。
君凌翊瞧着她不似往日打扮得素净,皱了皱眉:“今日为何穿成这样?”
蓝羽裳平静解释:“今日花朝节,我想晚上去看花灯。”
君凌翊一愣:“这是男女传情的节日,你还小不要去凑这个热闹。”
蓝羽裳抬起头,十年来第一次反驳他。
“及笄后我便再也没去过了,如今十八,我已经长大了。”
君凌翊放下碗,神色有几分不悦。
“外面太乱了,想看花灯,我命人在府里安排,你慢慢欣赏便是。”
早膳不欢而散,君凌翊也说到做到,下令管家采买各式花灯摆在梅院。
“务必让羽裳郡主看个尽兴。”
看着院里大大小小上百盏各式各样的花灯,蓝羽裳心中毫无波澜。
若是从前,他这样变着花样哄她。
自己必然欢欢喜喜的留在府中,乖乖听话一步都不乱走。
曾经的他叫她往东,她便不会往西。
但现在,自己既然已经决定要离开。
今后的人生,不想再听他的了。
她蓝羽裳的路,要自己走。
日暮时分,蓝羽裳独自出了战北王府。
街市上热闹非凡,人声鼎沸。
一对又一对的年轻男女手拉着手,逛胭脂摊、看皮影戏、分吃一串冰糖葫芦……
恍惚间,蓝羽裳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参加花朝节,君凌翊带她来赏灯会。
她曾懵懵懂懂的问君凌翊。
“师父,为何我们不能像这些哥哥姐姐一般手拉着手,只能由我拉着你的衣袖?”
君凌翊蹲下身子捏了捏她的脸颊。
“你还小,长大了就懂了。”
现在她真的长大了,也懂得了其中的分别。
但为什么,长大的滋味这样苦涩?
眼前绚丽的花灯,热闹街市在蓝羽裳的眼中逐渐褪了色彩。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走着,不知不觉被人群簇拥着推到了最繁华的摘星阁下。
“今年摘星阁猜灯谜夺魁后,可得唯一的一盏玉兔宫灯,还有百两黄金,大家快去啊!”
随着这一声吆喝,人群骚动起来。
四面八方的人开始朝摘星阁涌动。
蓝羽裳没兴趣,想要往后退,却被汹涌的人群推挤到了最前面。
她一抬头,就看到一抹熟悉身影站在阁楼上。
君凌翊一身朱紫常服,气宇轩昂的站在灯笼前,手持毛笔在红纸上写出答案。
“恭喜这位公子获得魁首,这玉兔宫灯和十两黄金都是你的了!”
君凌翊只接过了那盏熠熠发光的玉兔宫灯,推却了赏金。
这时,一位戴着面纱的紫衣姑娘走到他身边。
君凌翊回眸,将玉兔宫灯交到了她手中。
两人执手,相顾无言。
蓝羽裳一眼就认出,那便是和君凌翊定下婚约的长公主齐玉姝。
“金风玉露已相逢,郎君娘子快定情!”
人群里,有好事者喊起了缠绵悱恻的诗词起哄。
齐玉姝羞涩一笑,就要躲进屋里。
但君凌翊却揽住她的纤纤细腰搂至怀中,温柔地低下头。
隔着面纱,在她唇上轻轻的。
落下一吻。
第3章
蓝羽裳的脸上不知不觉濡湿一片。
恍恍惚惚,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梅院。
满院的花灯照得院中灯火辉煌,蓝羽裳却觉满心满眼都是一片漆黑。
她亲手将所有的花灯一盏一盏扔出梅院。
连同对君凌翊多年的情意,一同扔得远远的。
这一夜,蓝羽裳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她又回到从前。
七岁时,她和君凌翊迷失在茫茫大漠,师父将最后一口水灌到她嘴里,还说。
“裳儿,你若没了,师父绝不独活。”
八岁时,她被山匪劫走,君凌翊以一敌百剿灭山匪,将她毫发无伤救出。
九岁时,君凌翊平定边疆战乱班师回朝,用战勋为她请封郡主之位。
“裳儿,从今往后,你是整个齐国位份仅次于公主的女子,再也没有人敢小瞧你半分了。”
那个时候,君凌翊对蓝羽裳疼进了骨子里。
她喜欢弹琴,他便请名师奏乐,送她举世无双的焦尾琴。
她喜欢夕颜花,他便命人在梅院种满夕颜树,满树繁花飘飘扬扬,美不胜收。
他说:“师父会让裳儿成为上京城最幸福的女娇娘。”
……
梦里的点点滴滴,在梦醒后化作冰刃刺向胸口。
枕边一片潮湿,蓝羽裳的心像裂了一道口,汩汩淌着看不见的血。
天亮,她起床梳妆洗漱。
早膳之时,君凌翊看着蓝羽裳有些红肿的眼眸,不由得一问:“眼睛怎么肿了?”
蓝羽裳睫毛微颤,找了个借口。
“昨日看灯,熏着眼睛了。”
君凌翊微顿:“以后少看点。”
说完,他又从袖中掏出一张烫金的帖子递过去。
“明日玉姝会在公主府举办赏菊宴,这是她给你的请帖。”
蓝羽裳呼吸一滞,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自幼便有菊花藓之症,但凡沾着菊花,身上就会起红疹子。
王府从前种满了名贵的绿菊,却因为她的病,被君凌翊下令全部拔除。
更勒令方圆十里内,不许见一点菊花的影子。
可如今,齐玉姝要举办赏菊宴,他却要自己去参加?
蓝羽裳觉得喉头有些发苦,半晌没有应声。
“愣着干什么,还不接下?”
君凌翊带着些许不满的语气拉回了蓝羽裳的思绪,她有些木讷的伸手接过。
“多谢师父,徒儿会准时赴宴。”
这一去,就当彻底断了心底的残念。
翌日,玉姝公主府。
各世家贵女、公子们齐聚一堂,赏菊饮宴。
蓝羽裳淡妆素衣赴宴,一落座就引得旁人议论。
“这是哪家贵女,怎如此面生?”
“她算什么贵女,不过是战北王自小养在府中的玩意!”
“对外说是徒弟,私下里你怎知她不是爬床的徒弟?”
闲言碎语不绝于耳,蓝羽裳攥紧袖中的帕子,只当听不见。
高台上的玉姝公主却呵斥众人噤声,再冲她浅浅一笑。
“羽裳,本宫即将与你师父战北王成婚,日后便是一家人。”
“今日你第一次来公主府,本宫赐你一杯宫廷清菊酒,希望将来我们一家人和睦相处。”
看着嬷嬷端来的菊花酒,蓝羽裳有些踌躇。
这时,君凌翊威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既是公主赏赐,你还不快接下?”
听到这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蓝羽裳心中一窒。
她恭敬的接下酒盏,硬着头皮一饮而尽。
酒一下肚,她便感到脸颊发热,脖颈处隐隐发痒。
这时,宾客席中有一华服公子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蓝羽裳。
“公主府上的酒果非凡品,羽裳郡主饮下后面色红润,更添几分妩媚。”
“本世子今晚回去后,怕是要辗转难眠了!”
众人一阵哄笑,齐玉姝则言笑晏晏。
“听闻临安侯府正给景世子挑选妻子,景世子如此说,可是中意羽裳郡主?”
景世子笑得合不拢嘴,躬身一拜。
“景某对羽裳郡主一见倾心,望公主殿下成全!”
大胆的话语让蓝羽裳心头一跳,她有些慌张地看向玉姝公主。
齐玉姝却没有一口应下,而是看向身侧的君凌翊。
“羽裳是你府上的人,她的婚事还是由你这个师父来做主吧。”
齐玉姝的话令蓝羽裳回过了神。
她望向高台上的君凌翊,不自觉地蜷起手心。
君凌翊淡淡扫了景世子一眼,再将目光落在蓝羽裳脸上。
“这门婚事,甚好。”
第4章
这句话轻若鸿毛,却重如千斤敲在蓝羽裳的心上。
她无法相信,那个对她说生死不离,呵护她十年的君凌翊。
会如此随意的将她嫁人。
那淡漠的眼神,仿佛是随手送出一件微不足道的礼物、一只可有可无的宠物。
蓝羽裳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的等待和坚守,是个天大的笑话。
即便他对自己没有男女之情,念着师徒情份,他也不该这样随意将她许嫁给陌生男子。
“我不愿嫁。”
蓝羽裳不卑不亢的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霎时,原本喧闹的宴会安静下来,众人都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她。
君凌翊眉心一拧,无形的气场自四周散开,带着冷意。
齐玉姝见状,连忙牵住君凌翊的手,而后温柔一笑。
“刚刚只是说笑,婚姻大事,还是应当先回府看生辰八字,再依礼行事。”
乐声起,一队舞姬鱼贯入场。
这场闹剧,被歌舞声替代。
蓝羽裳没有心思再留座,而是默默退了出去。
公主府弯弯绕绕的长廊,全都栽满了各式各样的菊花。
蓝羽裳拢紧身上的衣袍,想要避开这些让自己浑身发痒的花卉。
凉亭通风,她小跑着走去透气,终于舒缓了不少。
没过一会儿,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景世子歪歪斜斜的走进凉亭,不怀好意地笑道。
“小美人,刚刚拒绝得那样干脆,却在这等着爷呢!”
蓝羽裳心下不安,起身想要离开凉亭,却被景世子拦住了出口。
“世子慎言。”
景世子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欲情故纵的戏码本世子见多了,今儿个就陪郡主好生玩玩。”
说着,他一把搂住蓝羽裳的腰肢,将她抵在木柱上。
“不要!”
蓝羽裳挣扎得越厉害,景世子手下的动作就越粗鲁。
“嘶啦——”
布帛撕裂,鲜红的肚兜露了出来。
这一刻,蓝羽裳心如死灰。
绝望之际,一道厉风闪现。
君凌翊用飞驰的剑柄敲晕了景世子,随即大步本来,直接将人单手拎起,丢进了一旁的池塘。
‘噗通——’
蓝羽裳颤抖着身子,整个人还在哆嗦。
君凌翊看了她一眼,将自己的斗篷盖在她身上,遮住了满身的凌乱。
倚靠在师父怀中,蓝羽裳紧绷的弦松懈了下来,直接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
再次醒来时,她已经回了王府梅院。
“小郡主您终于醒了,王爷守了您三天三夜都没阖眼,可把他担心坏了。”
听到侍女香灵所言,蓝羽裳心中五味杂陈。
昏倒前的画面她还记忆犹新,是君凌翊救了自己。
明明是他允诺将自己许给那登徒子,为何又要救自己,还守了自己整整三天?
她不懂男人的心,也猜不透他是作何想。
看着窗外阴沉的天气,她的心里也一片阴霾。
夜深人静,三更时分。
房门被推开,君凌翊大步走了进来。
“好些了吗?”
幽幽的烛光里,他面露关切,伸手欲探蓝羽裳的额头。
蓝羽裳却将头偏向一边,淡淡回了一句:“多谢师父关心,已经好多了。”
君凌翊的手落在半空,顿了一瞬。
“往后不要和外男独处一起,这次若不是我来得及时,否则你当如何自处?”
听了这话,蓝羽裳心凉如水。
君凌翊连问都不问一声,便理所当然的认为她是和外男在幽会。
这些年的朝夕相处,他就是这样看待她的?
若是从前,她定会委屈难受。
可现在,她那跳动的心早已平寂如死水。
“以后不会了。”
蓝羽裳轻轻点了头。
还有七天她便会离开。
自己解释再多,他也不会信,又何必自取其辱。
等回到西梁,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什么误会和真相,都不重要了。
一阵风吹来,将炉子里的香味吹得更为浓郁。
君凌翊闻到这味道,轻轻皱起了眉头。
“你还在病中,不宜点安神香。”
说着他走到香炉前,揭开炉盖,却发现香灰里有一张残缺的字条。
只一眼,他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他捏着字条,转头看向蓝羽裳,厉声质问。
“你背着我和一个西梁男人私下传情?”
第5章
蓝羽裳心下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手里捏着的残缺字条,唯有‘西梁’二字。
笔道苍劲有力,一看便是男子字迹。
看到字条上的前言后语都烧掉了,她的心神微松。
“是我练字的废纸罢了,师父多心了。”
听了她的解释,君凌翊没有细究,缓和了面色。
“你好生修养,得闲我再来看你。”
说完这些,君凌翊负手离去。
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蓝羽裳心中又是一酸。
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开始,一撇一捺、
自己会写的每一个字,都是君凌翊一笔一划教的。
他竟然认不出自己的字迹,真是可笑。
不被放在心上的人,大抵永远都不会被真正关注。
蓝羽裳走到书案前,铺纸磨墨。
然后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七”。
距离她离开,只剩下最后七天。
看着这个温婉秀气的“七”,她眼眶又红了几分。
一夜无眠。
翌日,蓝羽裳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来到书案前,接着书写下一个大字“六”。
侍女香灵好奇问她:“小郡主,您为何练这么简单的字?”
蓝羽裳笑了笑,没有回答。
简单么?或许吧。
离开他,也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等到最后一天,她收拾好行装,抹去一切自己存在的痕迹,就可以无牵无挂的走了。
一整个上午,蓝羽裳都在收拾屋子。
绣绷上还在绣着的香囊,是原本要给君凌翊的生辰礼物,如今也没有送的必要了。
博古架上摆着的青花瓷花瓶,是去年和君凌翊一同烧制的。
此刻看着碍眼,直接摔碎了丢进灰坑。
还有笼箱里满满当当的衣服,她也全都清理扔了出去。
以后回了西梁,做回她的帝姬。
这些齐国服侍,统统都不需要了。
忙完一切后,蓝羽裳正在书柜前清理书本。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抬起头,看到齐玉姝不请自来,正在门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羽裳见过公主。”
蓝羽裳放下书籍,屈膝行礼。
齐玉姝温和一笑:“一家人,不用如此多礼。我听阿翊说你病了,特意来瞧瞧。”
说着,她拿起桌上的书翻了翻,柳叶眉微挑。
“本以为你在看四书五经,没想到看的是凤求凰,不知你爱慕的是哪位少年郎?告诉本宫,本宫定为你做媒。”
蓝羽裳下意识蜷紧袖中的手指,平静回答:“多谢师娘好意,羽裳并没有心上人。”
话音刚落,却见齐玉姝眼神幽深了几分。
“可本宫怎么听说,你及笄那年偷爬了你师父的床,早已心悦于他?”
气氛骤冷,蓝羽裳垂下眼眸,再次重申。
“坊间传闻不可信,羽裳只当战北王是师父,绝无爱慕之意。”
齐玉姝盯着她看了许久,意味深长地握紧了她的手腕。
“山鸡哪能和凤凰相争,本宫希望你记住,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往后不管你喜欢谁都不能喜欢你师父,他是我看上的男人——”
音落,她掌心猛的用力,掐得蓝羽裳一双手都变了形。
蓝羽裳忍着痛意,将头低得更低:“师娘放心,羽裳有自知之明。”
齐玉姝眼神晦暗,没打算松开对她的禁锢。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第6章
看见来人,齐玉姝立马松开了蓝羽裳,自然而然地走到君凌翊身边。
“我来的时候羽裳正在研读《凤求凰》,我问她是否有心上人,她害羞不肯说。”
君凌翊的眼神扫过来,又转瞬移开。
“她年纪尚小,不过喜欢琴谱罢了,哪里懂男女之事。”
蓝羽裳揉着泛疼的手腕,默默整理着自己的书籍,没有说话。
齐玉姝看了她一眼,又对君凌翊说道。
“上次宴会让羽裳受了惊吓,今日我们去上阳马场,不如带她一起,权当我的补偿。”
听到上阳马场,蓝羽裳心中一顿。
十四岁那边她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君凌翊便下令再也不允许她进入马场,也不允许她练习骑射。
正晃神之际,君凌翊的声音响起。
“既然公主相邀,那你便一同前去吧。”
蓝羽裳心脏钝了一瞬,喉间泛起苦涩。
曾经一万个不许的事,今天只因齐玉姝的一句话,就朝令夕改。
所有的偏爱和呵护一旦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过往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蓝羽裳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默默跟着他们一起去了上阳马场。
一望无际的草原郁郁葱葱,无数马儿悠闲地吃着草。
栅栏最边上,一匹体型娇小的枣红骏马,正扯着缰绳想要挣脱。
那马的右腿处缺了一块巴掌大小的皮毛,很是醒目。
“小五?”
蓝羽裳试探的喊了一声,马立即朝她“咴咴”两声。
“真的是小五,你还认识我。”
蓝羽裳有些不可置信,上前抚摸着它,心中一片慰藉。
小五是她和君凌翊一同接生的马驹,而后又是她的专属坐骑。
多年前那次坠马事件,她折了腿,小五也受了重伤。
那时,蓝羽裳以为小五已经不在了,没想到还安然在马场内。
正当蓝羽裳和小五亲昵互动时,齐玉姝和君凌翊朝这边走了过来。
齐玉姝上下打量着小五,笑着说。
“这匹马真有灵性,今日跑马我便选它了!”
蓝羽裳一脸担忧:“小五的腿受过伤,恐怕经受不住剧烈的跑动,还请公主三思。”
“战北王府的上阳马场都是千里马,怎会养废物?”
齐玉姝扬了扬下巴,不满意她所言。
君凌翊也在这时开口:“若这马真的如此不堪,也不必留下浪费草料!”
说着,他将齐玉姝亲自扶到马背上。
齐玉姝对着蓝羽裳展颜一笑:“羽裳快骑马,陪我一起跑,驾——”
说着,她扬起马鞭,朝前奔去。
君凌翊随手指了一匹白马,对蓝羽裳说。
“这匹马性子温顺,你骑着它去追公主。”
蓝羽裳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马夫已经将白马牵到了她身边。
看着远处小五传来的嘶鸣,她十分担忧,没再多想直接翻身上马。
晃晃悠悠的朝齐玉姝的方向追去。
一红一白两匹马儿并驾同行。
齐玉姝侧头看了一眼蓝羽裳,眼神幽深了一瞬。
随即扬鞭朝着两匹马狠狠一甩。
“嘶——”
马匹纷纷长声嘶鸣,受惊立起。
蓝羽裳和齐玉姝齐齐被颠落马下,朝着草坡尽头滚去。
“玉姝!羽裳!”
后方,君凌翊连声大喊。
他带着人骑马赶到之时,见到两人都吊在山坡边缘,攀着同一根快要断裂的细长藤蔓。
稍有不慎就要往下坠。
“阿翊,救我——”
齐玉姝泪眼婆娑,一张小脸苍白到没了血色。
一旁的侍卫焦急的问:“王爷,只有一根绳索,咱们先救谁?”
山坡之下是万丈深渊,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君凌翊看都没看蓝羽裳一眼,直接接过绳索,抛向齐玉姝手中。
“别怕,我来了。”
齐玉姝看了蓝羽裳一眼,随即拉着绳索爬了上去。
“嘣!”
藤蔓断裂,蓝羽裳的身子如折翼的鸟儿,随着断掉的藤蔓直直向下坠落。
第7章
冷风呼啸刮脸,蓝羽裳感觉自己坠入无妄深渊,全身碎痛。
恍惚中,她好像回到了幼时。
那时候的她掉入深窟,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君凌翊来救自己。
“怕吗?”君凌翊将她抱在怀里,好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蓝羽裳窝在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脖子。
“不怕,裳儿知道师父会来救我。”
可如今,在坠崖的生死边缘,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齐玉姝,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自己。
……
昏昏沉沉。
再次醒来之际,蓝羽裳怔怔的看着熟悉的帐幔,发现自己已经回了王府梅院。
“郡主,您终于醒了!”
一旁的侍女香灵见状,红着眼跪在了床边。
“您昏迷了三天三夜,太医说要准备后事,王爷为了救您,用掉了陛下赐的千年灵芝。”
“阿弥陀佛,总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
蓝羽裳怔怔听这,却没有半分情绪起伏。
如此珍贵的药材,是齐国皇室功勋卓绝的人才会被赐予。
在山崖边他已经选择放弃她,又何必浪费灵药再来救她?
蓝羽裳不懂,也不想懂。
她尝试动了动手脚,都好好的,没有断也没有残。
只有说不上来的刺骨疼痛之感。
香灵端来汤药和蜜饯,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她。
“王爷嘱咐您醒来后,先喝药再吃蜜饯,不可贪嘴,最多只能吃三颗。”
蓝羽裳接过汤药一饮而尽,却拒绝了蜜饯。
她现在明白了。
良药苦口,不需要他假心假意的蜜饯甜嘴。
毕竟,贪了这一时的甜,却终究难改其苦。
药就是药,再甜的蜜枣也压不住苦的底色。
看着蓝羽裳不愿吃蜜饯,香灵小心翼翼的道:“玉姝公主也受了伤,王爷正在公主府探望。”
“要不奴婢去叫王爷来,您见了王爷想必会开心一些。”
蓝羽裳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
“不用了。”
不用叫他来,以后都不用叫他来。
以后人生中的酸甜苦辣,自己都会一个人扛。
吃过药后,蓝羽裳又有些头昏。
她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人进了房间。
睁开眼一看,发现是君凌翊来了。
暖黄的烛火中,他的面色不似往日冷俊,带着几分暖意。
“师父?”
蓝羽裳支撑着坐起来,君凌翊却径自坐到床边,轻抚过她的脸庞。
“好些了吗?”
缱绻的话语,让蓝羽裳有些不适。
正要说话之际,男人已经附身凑近,立挺的鼻尖和她轻轻相触。
“姝儿……”
他哑声唤着,亲吻着娇唇。
唇瓣相接的瞬间,蓝羽裳如遭雷击。
她曾在花前月下,幻想过无数次和师父亲昵的画面。
但却唯独没有这样一幕。
他吻着她的唇,满心满眼却是齐玉姝。
蓝羽裳的心中顿时涌上一股屈辱和悲凉。
她一发狠,用力一咬,咬破了君凌翊的唇。
“你看清楚,我是谁!”
君凌翊的身体瞬间一僵,眼神逐渐清明。
待看清眼前的情形,他推开了蓝羽裳,皱眉训斥。
“你明知本王会来探视,还穿得这么单薄!真是不知羞耻!”
说完擦去嘴角的血渍,便拂袖而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蓝羽裳只觉荒唐可笑。
明明是他喝了酒,认错人,却倒打一耙,怪她穿得太薄?
冷冷的寒风从敞开的大门灌入,一道闷雷响起,随即落下滂沱大雨。
蓝羽裳抱着胳膊蜷缩起身子,将头埋在臂弯里。
雨声滴滴答答,持续了一夜。
她心里的雨,也下了一整夜。
翌日,香灵进来收拾屋子。
她拿着书案前被打湿的纸张前来禀告蓝羽裳。
“郡主,这些被打湿了的纸不好书写了,奴婢给您换新的来。”
蓝羽裳愣愣的看着香灵捧着的那叠皱成一团的宣纸。
那并不是什么练字的纸,而是自己离开时间的记录。
好不好写不重要。
重要的是时刻提醒自己,千万别回头。
第8章
“拿去火盆前烤干,我今日还要接着写。”
香灵依照蓝羽裳的吩咐,捧着湿了的纸页在火上慢慢烘烤。
银丝炭一点点燃烧,将整间屋子都慢慢烘暖。
蓝羽裳从上锁的锦盒里找出香灵的卖身契,又拿出一百两银票,一并递给她。
“你的身契还给你,从现在起你就是自由身,以后不用在王府蹉跎岁月了。”
香灵跪在蓝羽裳面前:“郡主这是做什么?奴婢生死都跟着您,求您不要赶奴婢走!”
蓝羽裳扶她起来,再将东西塞到她手里。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这些是你应得的。我过几日会离开这里,去一个战北王找不到的地方。”
“这一纸契约你拿好,将来若不想呆在王府,随时都可自由离去。”
香灵红着眼还要再说什么,蓝羽裳摆摆手,让她先下去。
“奴婢叩谢郡主大恩。”
待香灵走后,蓝羽裳走到书案前,抽出一张新的宣纸,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二”。
只剩最后两天了。
到时候回了西梁国,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真好。
“吱呀——”
忽然,房门被推开,君凌翊走了进来。
回想起昨晚两人之间的事,蓝羽裳有一瞬僵硬。
但君凌翊却一脸坦然:“好些了吗?”
蓝羽裳怔怔蜷紧手心。
他嘴角还微微发肿,有清晰的咬痕,却将昨夜的事忘了个干净。
那就忘了吧。
忘了好。6
忘了她还能看在多年师徒情分上,和他安然道个别。
愣神之际,君凌翊已走到书案前,低头看到蓝羽裳写的内容。
“七岁那年初教你识字时才写这几个字,怎么如今还在写?”
“写完这一次,便不会再写了。”
听着蓝羽裳平静的语气,君凌翊没由来的一阵心悸。
他环顾四周,发现屋子里空荡了不少。
“屋子里的东西呢,怎么都不见了?”
蓝羽裳未曾抬眼,依旧整理着手中的笔墨纸砚。
“不喜欢了,想换掉。”
君凌翊拧了拧眉,他听得出这女人情绪不对。
那满屋子的东西,大抵被她耍性子收了起来吧。
想起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君凌翊眸底涌上几捋复杂的情绪,随即转移了话题。
“明日上元寺有高僧祈福法会,保佑众生平安健康,我带你去祈福烧香。”
蓝羽裳摇头,没什么兴致。
“明日……是师父和玉姝公主的大婚吉日。”
君凌翊眉心微蹙:“上阳马场一事,你和公主双双坠马受伤,圣上说婚期后延。”
说完他又耐着性子补充:“七岁那年你高烧不退,我背着你去过一次上元寺,自那以后你再没生过病了,明日我带你再去一趟,让佛祖为你加持。”
蓝羽裳手中的动作一顿,那久远的记忆早已被她从心底挖出,没想到君凌翊却还记得。
明日子时一过,自己便要长途赶路回西梁继承帝姬之位。
确实该去佛前祈祷一路平安。
“好。”
见蓝羽裳应下,君凌翊心底微微松了口气。
叮嘱她好好休息,便匆匆离去。
这一次,蓝羽裳的目光没再追随他的背影。
一夜安然。
第二天一早。
蓝羽裳起来准备好香烛、贡品、佛经等一切祈福物品。
王府门口,君凌翊上了马车,伸手准备牵她上来。
蓝羽裳没有理会,自己提着裙摆踩上轿凳,进了车厢。
君凌翊掌心空空,他有些不自然地收回了手。
“上次祈福是背你上台阶,这次我依旧背你。”
蓝羽裳微微一顿,看向车窗外:“多谢师父,羽裳已长大,可以自己走。”
君凌翊的心倏地钝了一下,总觉得这个女人就站在自己身边,却隔着一道海的距离,让他始终都触碰不到。
车程行驶过半,一个侍卫急匆匆追赶而来,拦截了马车。
“王爷!玉姝公主高烧不退,现在一直念着您的名字,整个公主府乱做一锅粥……”
听到侍卫的话,君凌翊瞬间变了脸色。
他看向依旧望着窗外的蓝羽裳,心里突然泛起丝丝不安。
脑海里好像有道声音在说,如果自己此刻下了马车,没有陪她去上元寺,他们之间会有一道永远也无法修缮的裂痕。
正僵持之际,蓝羽裳回了头。
她看了门帘前拦着马车的侍卫一眼,又看向君凌翊。
“没关系,师父先去照顾玉姝公主吧,她毕竟是您的未婚妻子。”
听到她的声音,君凌翊没由得松懈了几分。
他点了点头:“你先回王府,明日我再带你来祈福。”
“佛祖面前不打诳语,说好要背你上999台阶,我定不会食言。”
说完,他便匆匆下了马车,跨上侍卫的马扬鞭疾驰而去。
第9章
马蹄溅起尘土,让蓝羽裳双眼有些酸胀。
说要带她来祈福的是他。
出尔反尔的也是他。
君凌翊,你凭什么说你不会食言?
佛祖脚下,你早就变了卦。
蓝羽裳自嘲一笑。
原本她想,来时,她和他一同去祈福。
走时,她再和他一同去还愿。
把他们之间的牵绊和尘缘,当着满寺神佛一一斩断,也算是有始有终。
但现在看来,或许这是天意。
他们之间只有诀别,没有告别。
没关系,君凌翊不去,她便自己去。
她要给自己祈福,祈求自己身体康健,归途平安顺遂。
决定好后,蓝羽裳吩咐人套好马车,赶往上元寺。
城东,上元寺。
蓝羽裳独自一人来到佛堂前,对着佛像双手合十,虔诚叩拜。
“信女西梁帝姬蓝羽裳,即将启程归国。”
“愿佛祖保佑,羽裳身体康健,此行一路平安,早日见到母亲和家人。”
许下愿望后,她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恍恍惚惚中,蓝羽裳仿佛听见一句佛偈——
“一切为如法,如梦幻泡影。”
回过神,大殿中只她一人。
暖黄的烛光里,诸佛神像面带微笑,慈祥又庄严。7
她随即躬身再拜:“多谢佛祖教诲,信女定当谨记。”
回到王府,已是夜幕。
君凌翊不见人影,大抵还在公主府守着。
诺大的梅院,一室冷清。
子时便要离开,蓝羽裳没有睡意,清理着屋子里属于自己的最后痕迹。
她作的画稿,烧掉。
她写的诗文,烧掉。
她绣的手帕、香囊、绣扇通通烧掉。
房间里剩下的东西丢的丢,埋的埋,沉塘的沉塘。
慢慢的,整间屋子一点点被清空。
蓝羽裳的心,也一点点被清空。
干干净净,无牵无挂。
亥时一刻。
蓝羽裳在书案前点燃三注清香。
随后她来到院中,看着满院在月光下摇曳的夕颜花,夜风一吹便凋零落地。
她走过去,将一朵朵残花捡了起来,没留下一片花瓣。
落红满地花凋零,花落人消两不知。
一注香燃尽。
蓝羽裳脱掉了郡主的服饰,摘下代表着羽裳郡主身份的玉牌。
看着玉牌上陈旧的修补裂痕,她扯了扯嘴角。
这些年无论自己撒上多少金粉修饰,也无法遮掩这道裂痕。
既然覆水难收,碎玉也不必圆。
蓝羽裳拿着玉牌,沿着修补的缝隙,用力一掰。
“——啪”
上好的羊脂白玉再度裂成两半,金粉撒了一地。
她将两瓣残玉放到桌案上,喃喃自语。
“往后,蓝羽裳只是西梁帝姬。再也不是齐国郡主,也不是君凌翊的徒弟。”
第二注香燃尽。
蓝羽裳在书案前铺上一张新纸,提笔写下一个“一”。
长长的一粗横,写尽了她这十年。
随后,她在末端又留下一行字。
【玉牌已裂,蓝羽裳和君凌翊师徒缘尽。】
【从此天涯陌路,你我死生不复见。】
子时一刻,第三注香燃尽。
窗外传来一阵信号升空的亮光,接应她离开的西梁大使已经到了。
蓝羽裳背起包袱,从后门出了王府。
等在门口的黑衣人见她来了,抱拳恭谨行礼。
“恭迎帝姬归国。”
蓝羽裳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登上马车。
马蹄哒哒,马车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蓝羽裳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战北王府的朱楼碧瓦。
在夜色中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她放下车帘,轻轻闭上眼。
“君凌翊,再见了。”
从今往后,生离死别,再也不见。
第10章
另一边,城东,公主府。
君凌翊守在齐玉姝的床边,等着她醒来。
从白天等到日暮,天色一点点沉下来,直到夜幕降临,齐玉姝依旧昏睡。
不知为何,这一整天君凌翊都有些心神不宁。
他本以为他是担心齐玉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脑海中频频浮现出蓝羽裳的脸。
他蹙眉叫来跟着的心腹侍卫,命其回王府查看。
“庆祥,你去看一看郡主现下在做什么。”
“是。”庆祥领命而去。
随后君凌翊又重新坐回床边,等着齐玉姝苏醒。
其实齐玉姝的外伤并不严重,从上阳马场回来的当天便已用最好的金疮药处理好。
导致她高烧昏迷的是她攀着的那株曼陀罗花藤。
世人皆知,曼陀罗花有剧毒,却不知曼陀罗花藤才是最危险的毒物。
从宫中求来灵药后,君凌翊给齐玉姝服下,又请太医院判施针放血,逼出了一部分毒素。
这才将齐玉姝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君凌翊一天一夜没合眼,如今已有些昏昏沉沉。
漏壶滴水的声音在寝殿中回荡
“滴答,滴答——”
一声一声,滴在君凌翊的心上。
蓝羽裳同样也中了毒,不过他从前给她服用过万灵散,百毒不侵,应当无事。
君凌翊垂着眼,慢慢思考着这些。
亥时,齐羽姝幽幽转醒。
见君凌翊守在身边,心中一片慰藉,虚弱笑着说。3
“有你在,真好。”
君凌翊见她醒了,心中紧绷的弦却没有松,反而愈加紧。
半个时辰了,庆祥还没来回话,他的不安越来越重。
现在见到齐玉姝已然醒来,他再也坐不住了。
“公主既然醒了,我便先行回府。你好好修养,我明日再来看你。”
齐玉姝泪眼婆娑的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别走!我害怕。你留下来陪我。”
君凌翊将齐玉姝的手轻轻拿开,重新放进锦被中。
“我们还未成婚,我留下来于礼不合,有损公主的名声。”
齐玉姝眼中聚起水花,泫然欲泣。
“若不是我受伤了,你我本该今日大婚。在我心中,你已经是我的驸马。”
面对齐玉姝的殷切请求,君凌翊却仍旧无动于衷。
“无论如何,本王不能以一己之私,令你陷入流言是非。”
“你安安心心睡一觉,我保证,明日一醒来就能见到我。”
说罢他又叫侍女去煮安神汤,然后继续温言安慰齐玉姝。
“喝了汤药,就不害怕了。”
子时三刻,君凌翊从公主府出来,骑上马急匆匆回府。
公主府在城东,战北王府在成西,快马疾驰大约也要一刻钟。
巨大的不安笼罩着他,令他几乎要透不过气。
他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按住胸口。
“咚咚、咚咚——”
心跳如鼓,归心似箭。
蓝羽裳的一颦一笑又再度浮现在他眼前。
天空骤然下起大雪,纷纷扬扬,飘在空中。
没一会儿,地上便积起薄薄一层白色。
风雪钻入君凌翊的大氅,打在他到刻般的脸上。
他却恍若不觉,加紧了马背加速,再加速。
过西街,迎面驶来一辆漏夜疾行的灰色马车。
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只是车夫一身黑衣,显得有些许奇怪。
只一瞬,君凌翊便与这辆马车错身而过。
但,他忽然心中一紧。
电光火石之间,蓝羽裳带着雾气的眸子闪过他脑海。
他猛地停下,调转了马头,追上了那辆疾驰的灰色马车。
“停车!”
他紧急下令,拦在马车的前方。
“吁——”
黑衣车夫停了下来。
君凌翊亮出战北王令牌,命令车上的人开门接受检查。
黑衣人一脸戒备,君凌翊心中的疑虑更胜。
他冷着脸,行到马车前,
拔出佩剑一把掀开了车帘——
第11章
小小的马车里坐着一个素面朝天,布裙荆钗的女子,
她年纪和身形都与蓝羽裳有些相似,
但那张寡淡的脸,和单薄无神的眼,却一目了然的表示,
——她不是蓝羽裳。
这一瞬,君凌翊的心绪很是复杂。
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欣喜,或许两者都有。
“已经快到宵禁之时,你们此时出城是去做什么?”
君凌翊冷声质问,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车里的女子。
蓝羽裳心中紧张到了极点,但面上却显出受了惊吓的样子,低声回答。
声音有些沙哑,不知是哭的还是病了。
“父亲病重,赶着回庐州见老人家最后一面。”
君凌翊又转过头看向赶车的车夫,黑衣车夫冲他点点头。
从怀中掏出了路引和证明,冲君凌翊比划了起来。
原来这赶车的人是个哑巴。
君凌翊接过他递来的纸页迅速查看起来,两人的路引和证明都没有问题。
赶路的手续和印章都齐全。
“雪夜路滑,注意安全。”
君凌翊放下门帘,收回佩剑,退到一旁放他们离去。
“多谢。”
门帘落下,女子沙哑的声线淡淡的传来。0
君凌翊的心有些许起伏,他默默注视着马车离开。
风雪更大了,车轮压过的车辙很快便被落雪覆盖,不留一丝痕迹。
直到灰色马车消失在视野,君凌翊才回过神。
扬起马鞭,继续朝西去。
半刻钟后,他终于回到了战北王府。
下了马,他不做片刻停留,径直赶往梅院。
“吱呀——”
推开院门,冰凉的雪花落在他的手上,头发上。
院中静谧一片,恍若无人。
诺大的庭院里,连一盏灯都未点。
清冷的月照在孤单的屋檐上,投下一层的灰灰的影子。
墙边的花丛里却光秃秃一片,曾经盛放的月光花不见了踪影。
君凌翊的不安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他快步穿过庭院,推开屋门。
风卷起残雪吹进来,房中一片漆黑,冷得可怕。
他打开火折子点燃烛火,摇曳的烛光里,房中的一切逐渐清晰。
整间屋子空空荡荡,从花厅到寝房再到内书房,空无一人。
定睛一看,内书房的书案前插着一炉燃尽的香炉。
两块残玉随意的摆在桌上,玉下还压着一张字条。
见此情形,君凌翊的心中一咯噔。
他大步走上前,拿起字条一看。:
【玉牌已裂,蓝羽裳和君凌翊师徒缘尽。】
【从此天涯陌路,你我死生不复见。】
蓝羽裳走了。
君凌翊不敢置信。
他不过是一天一夜没回王府,蓝羽裳居然一声不吭的离家出走了?
他想起这些天蓝羽裳有些奇怪的行径,才恍然惊觉。
她不是突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字条下一张张写着数字的纸页,便是最好的证明。
君凌翊一点点翻过去,从十到一,不多不少,刚好十张。
她为什么要离开他,她离开他要去哪里?
一个又一个疑问在君凌翊的脑中炸开。
震惊、不解、气愤……
各种纷杂的心绪令君凌翊几乎失了理智,他紧了手中的残玉。
碎玉割破皮肤,鲜血一滴滴落下,但他恍若不觉。
“来人!”
男主叫来了暗卫,冷着脸吩咐:“掘地三尺,找回蓝羽裳!”
第12章
“噗——”
君凌翊猛地吐出一口血,身子颓然向后倒去。
侍卫庆祥匆匆赶到,上前扶住了他。
“王爷,您千万别急,当心伤势。”
“前日您为了救郡主已经耗费了一半的真气,还未恢复,不可动气!”
君凌翊却听不进劝,体内气血翻涌,真气乱窜,隐约有走火入魔之相。
他沉声下令。
“封锁城门,全力寻找郡主。
而下完命令的君凌翊,终是抵不住爆发的伤势,陷入昏迷。
君凌翊倒下之后,庆祥一面封锁着他受伤的消息,一面秘密去请国医圣手沈先生。
封城门找羽裳郡主的命令,他也不敢怠慢,紧急传达下去。
风雪交加的暗夜中,整个京城被搅得天翻地覆。
君凌翊吐血昏迷,他的部下连夜出动,寻找失踪了的蓝羽裳。
昏昏沉沉。
醒来之际,君凌翊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天。
他看到守在床榻边的侍卫庆祥,哑声问询:“本王昏迷了多久,郡主找到了吗?”
庆祥低下头,一脸羞愧。
“王爷昏迷了一天一夜,属下无能,未能找到羽裳郡主。”
“请王爷责罚。”
君凌翊缓缓的撑起身子,用力拧了宁眉心。
“全城都搜查过了吗?”2
庆祥如实回禀。
“城西和城南城北都搜过了,城东皇城圈遇到了一些阻碍。”
“达官贵人和世家贵族,末将无法硬闯。”
君凌翊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本王亲自带人查,去取本王的尚方宝剑来。”
他沉声下令,门外却传来一声冷哼。
“依老朽看战北王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床上,哪里都不要去为妙!”
君凌翊抬头,就见国医圣手沈先生愤愤的走进来。
他抱拳行礼。
“多谢沈先生救命之恩。”
沈先生摆手,语气不善。
“王爷如此不爱惜自己身体,救了也白救。”
“王爷若不信,现在便下床行走。
“老朽保证,您今夜子时之前便会去阎王殿前报道。”
君凌翊沉默了,感受到体内经脉濒临破碎的胀痛。
他现在的身体状态确实极差。
沈先生叹了一口气,从药箱里拿出银针,又对庆祥使了个眼色。
庆祥麻溜的把君凌翊扶上床。
“王爷,您先养身体。郡主的事别急,咱们连夜封锁了城门。”
“她一个人就算离家出走,又能走多远?”
“肯定是躲起来了,咱么慢慢找,会找到的。”
君凌翊被他这么一提醒,脑子里电光火石的想到了一种可能。
赶紧又让庆祥拿来纸笔,在纸上画出那晚在路上遇到的马车和人。
——“派一支精锐,追查这辆灰色马车,以及这一男一女。”
庆祥没有多问,拿着画便出去安排。
沈先生一边替他针灸,一边训他。
“她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
“早跟你说了,她跌下山崖摔得太重,你耗费半身真气救她半年内便不可再动真气。”
“你将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君凌翊虚心受教,诚恳认错。
沈先生却不吃他这一套,狠狠的向他扎了一针。
“现在我封住你周身穴道七七四十九天。”
“这期间再不要妄自动真气用武功,你就当个普通人好好修养。”
“不然就是华佗在世,也保不了你的性命!”
长针尽数没入穴脉,又被拔出。
君凌翊脸上的气色却慢慢恢复,原本混乱游走的真气立刻顺了起来。
“多谢沈先生,凌翊谨记先生教诲。”
沈先生胡子一撇,提起医箱便欲走。
君凌翊想起上次马车里遇到的女人,又叫住了他。
“敢问先生,世上可有易容之术?能改变一个女人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