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池清月是我此生最厌恶的女人。
和她成婚当日,我流连花楼彻夜未归。
婚后,我又任由妾室欺辱她,让她沦为满城笑话。
可后来,我一朝战死。
却又只有池清月冒死替我收了尸。
地府说我战功卓越,要给我一个复生的机会,只是前提是有人真心为我流泪。
我看着池清月伏在我的棺木前红了眼眶。
可说的却是:“江长枫,来世我不要和你再做夫妻了……”
——
晋国二十三年冬,安定侯府院中。
六七岁的少年正跪在积雪已深的青石砖上,鹅雪纷飞中,一记戒尺重重抽打在他掌心。
“啪——”的一声脆响。
少年的掌心顿时红肿起来。
他忍得眼眶通红,却是咬紧了牙一言不发。
少年面前的女人手握戒尺,面色冷肃:“江念,我再问你一遍,究竟是谁怂恿你去战场?”
我从庭院回廊见到这一幕,心疼得快要滴血。
手握戒尺的女人,是我此生最为厌恶的继室——池清月。
七年前,她为了嫁给我。
在我的发妻病重之时,下药引我和她一夜荒唐,以致我发妻就此撒手人寰。
而她此刻惩戒的,正是我和亡妻唯一的儿子。
“他们都说爹爹死了,我不信,我要去找我爹!”江念迎面向她,目光执拗。
池清月闻言一怔,脸色更沉了:“胡闹!战场岂是儿戏?何况侯爷身经百战,不会出事!”
话落,又要一记戒尺抽下。
真是恶毒心狠至极!
我的儿子才七岁,如何受得住这些?
“池清月,你放肆!念儿也是你能打的?”
我终于忍无可忍,抬手就要去制止,却径直穿过了池清月的身体。
我碰不到她。
这才怔然地抬起手,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
早在五天前,济阳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我率孤军背水一战,最后人亡城未破。
我与江家军俱战死,如今只是一抹残魂。
只是没想到,我的死讯不胫而走,已经传回了京城。
沉思之际。
我看见江念忽然视死如归般直视着池清月,泪花在眼眶中打转。
“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就能去见娘亲了!”
提起我的发妻,池清月举起的戒尺陡然僵硬在原地,面色沉痛。
我也怔住。
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会在池清月的眼中看到一丝不忍。
原来她面对江念,也会有心虚的时候。
那记戒尺终究没有落下。
池清月垂下手,似是疲惫至极的吩咐:“把世子带回卧房去,闭门思过。”
我正准备开口斥责她,却见一个侍女神色惶惶地跑过来通禀:“夫人,边关急报,侯爷以身殉国,灵柩……未能归京!”
“济阳城外尸横遍野,血气冲天,无人敢去……收敛侯爷骸骨……”
话落,池清月身形微晃,手中的戒尺倏然松落,坠地无声。
“你说什么!?”
我愠怒之余,又觉得可笑。
想我江长枫堂堂安定侯,为晋国鞠躬尽瘁,戎马半生。
到头来竟无人敢替我收尸……
良久的死寂过后。
池清月微微发颤的声音传来:“这件事,先不要在府内声张。”
跪在地上的侍女都红了眼眶。
她作为我的妻子,除了脸色发白以外,几乎看不出任何情绪。
果然恶毒!
我心里烦闷至极,嗤笑着反问她:“你瞒下我的死讯,是又要算计什么?”
然而寒风呼啸,无人应答。
我看着她漠然的脸,又想起我死后,地府的人曾告知。
“你护国有功,命不该绝,只要在下葬前有人肯真心为你流泪,就有一次复生的机会。”
显然这个人不会是池清月。
我也不觉得她会为我落泪,转身就走。
只是没走出几步,眼前便白光一闪,我又回到了池清月身边。
数次之后,依旧如此。
我暗骂苍天无眼,竟让我与这毒妇寸步不离!
我正烦着,灵魂陡然被拉走。
反应过来才发现,是池清月往书房去了。
她在门外站定,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推开房门。
入目便是一幅悬挂正中的画像,画中的女子素衣轻罗,眉目温柔间又透着恣意洒脱。
那是我七年前亲笔为亡妻作的画。
多年来依旧如新,不曾损坏分毫。
池清月眼尾发红,随后自嘲般笑了笑,信手将画取下,往烛火上移。
我心弦猛然绷紧,怒喝出声伸手欲阻:“住手!池清月,你怎么敢?!”
却是徒劳无功,眼睁睁看画中人的身形被火舌吞没殆尽……
我死死盯着池清月,心中的恨意燎原,近乎咬牙切齿。
“池清月,我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
彻骨的恨在胸中翻涌,然而池清月却仿若未闻。
她只是望着那道火光,映照着眸底情绪晦暗不明,低声自语。
“死了也好,可以去陪陪她。”
第2章
亡妻的画逐渐成灰,我心尖最后一点柔软也冷硬成冰:“池清月,终有一天,你会为今日所为付出代价。”
寒凉的月光照在她脸上,眼底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
一闪而过,好似是我的错觉。
池清月走出书房时,侍女仍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外。
她抬头看了眼簌簌飞落的雪花,轻声吩咐侍女:“给世子煮碗姜汤,不要说是我吩咐的。”
侍女微愣一瞬,应声下去了。
她眼底关切爱护翻涌。
我却忍不住嗤笑:“现在想起来讨好念儿,是怕他将来承袭了爵位把你赶出府?”
池清月置若罔闻,穿过我回了她的院子。
我被迫飘在她身后,进了她的院落。
进门时,我眉头紧皱。
院子还算干净,但竹树枯死,石水枯竭。
就连屋内也只有一桌一椅,竟然连个像样的妆台都没有!
我恨毒了她当初下药勾引的手段。
大婚当日,便流连花楼彻夜未归。
成亲后更是纳了一房又一房小妾,任由她们仗着我的宠爱肆意欺辱她。
她当上了侯府夫人,却也沦为了满京城的笑柄。
我不仅不会给她分毫的爱,更不会让她好过半分。
我还警告她:“进了侯府最好收起你那些见不得人的算计,本侯必定让你家破人亡!”
是以。
我很少踏进她的院落,不知她的日子竟过的如此……
狼狈破败,不堪入目。
我心里有些不适,想要说些什么。
却见池清月从墙上取出一把落满了灰的青鸾弓,反复擦拭又仔细为弓上弦。
我心中不适荡然无存,冷冷嗤笑:“原来你还记得自己的出身将门?”
记忆中,她的心思只在内宅的阴损手段上。
我取进来的小妾,不是被她发卖出府,就是被她折磨地自请离开。
以至于多年来。
我膝下只有江念一个孩子!
这叫我怎么不恨!?
而且,我从未见她拈弓搭箭。
我见过会拈弓搭箭的女子只有我的亡妻,她英姿勃发,是我此生唯一爱的女人……
沉思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
一青衫罗裙的女子闯入院内,正是我最宠爱的妾室——陆婉。
她此刻眼眶通红,忍着泪大声质问池清月:“侯爷他当真殉国了?”
见到她,我心底的阴霾消散些许。
当初陆婉在青楼走投无路之际,是我亲自为她赎的身。
纳她进府后,又极尽宠爱。
她更是事事以我为先,从不忤逆半句,爱我至极。
想必她定会为我真心流泪。
我飘上前,想告诉陆婉,我在这。
陆婉却因为没得到池清月的答案哭嚎起来:“所以是真的?侯爷当真战死了?”
“我不信!侯爷怎么会舍得抛下我,他不会死的!”
她神情哀痛,我心生不忍,连忙上前抱住她,像以前一样哄她:“是舍不得抛下你……”
只是话音未落。
池清月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既如此爱慕侯爷,那就你去济阳收敛他的尸骨罢,也全了侯爷对你的恩情。”
陆婉脸色一白,连忙后退两步:“我、我不去……夫人明知战场刀剑无眼,连侯爷都殒命在那,我去岂非送死?”
这转变突如其来。
我脸上有些挂不住,羞恼呵斥池池清月:“你明知陆婉只是一介弱女子,又何必为难她?”
池清月轻嗤一声,眼底尽是讽刺。
陆婉一哽,旋即不服气反问:“夫人何必只为难我一人,你问问府上可有一人敢前往?”
话音一落,外面那些跟着陆婉来的族亲皆眼神闪躲埋低了头。
我看在眼里,心中悲恨交织。
往日侯府荣耀靠我一人维系,府中众人皆以我为主,如今却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
真是人走茶凉……
然而一片死寂中,有人倏然开了口,却是池清月。
“好,你们都不愿,那便我去。”
第3章
我瞳孔骤然紧缩,难以置信看向池清月!
而从前那双只有温顺和怯懦的眼里,如今只剩下决绝。
“你……”
我的话还在喉间,就见陆婉面露欣然:“夫人此话当真?”
府内众人也松了口气。
因为晋国内忧外患,风雨飘摇,随时都可能倾覆。
如今人人自危,谁也不敢以身涉险。
正是如此,我才更加不敢相信会是池清月愿意为我收尸。
她是什么人。
我心知肚明!
陆婉笑着上前恭维池清月:“夫人,侯爷若是知你此番为他以身犯险,定会……”
池清月冷声打断:“我不是为了他。”
说罢,便拂袖离去。
徒留我面色难堪留在原地。
毕竟我知晓她不是为了我是一回事,她当众说出来下我脸面是另一回事。
“沽名钓誉!”
“一个庶女,等上了战场,见了尸殍遍野,流血漂橹,定会被吓破胆,痛哭流涕!”
“届时,本侯再来看你的笑话。”
我一边暗骂她,一边又不受控制地跟上她进了祠堂。
家祠内,肃穆阴沉,灯火通明。
我一进门,就见我儿江念正跪伏在蒲团上,瘦小的肩膀抖动着,发出压抑的抽泣声。
我心疼不已,正欲上前。
池清月眸中划过一抹诧异,却先开了口:“江念?你怎么在这?”
江念不知跪了多久,眼睛都哭得红肿。
一见是她,情绪终于失控,愤恨质问:“池清月,你为什么还要赖在这不走,为什么要抢走爹爹!”
“是你害死了我娘亲,现在又克死我爹爹!我恨你!我恨你!”
他扑到池清月面前,稚嫩的双拳发泄似的捶打在她身上,哭得一声比一声揪心。
池清月面露哀色,不闪不避。
她就这么硬受着,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许久才定了定神,极力维持着平静问江念:“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江念直哭得喘不上气,水雾氤氲的眸中满是愤恨的执拗:“没有谁,全都是我自己听到的!”
我看着小小年纪的儿子,怔愣不已。
其实我早知,江念对池清月有怨。
却不知道他还会对池清月动手。
半大的少年发起狠来,打人也是痛的。
池清月眼底闪过痛色,却放柔了语调去擦江念的眼泪。
“……我从没有害过任何人。”
“江念,我一定会把你的爹爹带回来……”
江念却一把撇开她的手:“你骗人!爹娘已经死了,都是你害得,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说完,便哭着跑了出去。
池清月就这样僵在原地,凝望着江念离开的方向。
第一次,我在池清月脸上看到这样落寞又受伤的表情。
一时间,连带着我也不好受。
我一直知晓她执掌中馈艰难,却没想到是这样……
不想只一眨眼,她便敛去眸中那些情绪,又恢复常色。
我如梦初醒般想起她的算计。
是了。
一定是因为念儿将来能继承爵位,她才这样惺惺作态。
这个女人最是工于心计。
“池清月,这都是你自作自受。”我看着她此刻的狼狈,漠然讥讽。
可惜池清月听不见我的嘲讽。
她抿着发白的唇收回手,找来一块黑檀木和刻刀,刻着我的灵牌。
直到入夜。
池清月看向手中刻好的灵牌,将它与我亡妻的牌位摆在一处。
声音低哑疲倦:“如此你总该满意了吧……姐夫。”
第4章
池清月的称呼,一瞬间将我拉回到七年前。
大雪纷飞中,我搂着素云接她下学。
池清月披着白色狐裘,脸上梨涡浅浅,笑着奔向我和素云。
“姐姐!姐夫!”
可如今时过境迁。
我对池清月再无爱护,只剩厌恶:“别这么叫我,让人听了恶心。”
当初若非我的亡妻素云遗愿,就算池清月手段用尽,我也不会让她踏进侯府半步。
可怜素云到死都放心不下这个妹妹,攥住我的手哀声嘱咐:“清月是我唯一的妹妹,念儿只有交给她,我才能放心。”
“你不能休弃她,更不要苛待她……”
我不忍她带着遗憾离开,只能点头称好。
我表面答应素云。
等将池清月娶进来做继室后,对她万般羞辱蹉跎。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开解我心头的恨意!
祠堂内烛火摇曳,朦胧了池清月那双总是心思深沉的眼眸。
这般模样,完全不像她姐姐。
上马可做英姿飒爽的女将,下马能做贤惠的高门主母。
我又想起素云总是对我说。
“清月总喜欢将心事藏得很深,宁愿自己一个人受着,也不肯说出口,让人心疼。”
素云路过摊贩,瞧见些新奇的,也总会第一时间想到她:“你说这个带回去,清月会喜欢吗?她从未出过府,是不曾见过的。”
我知道她疼爱池清月这个唯一的妹妹。
每每宫里分下赏赐,我也会替发妻给池清月一份。
多年来,发妻给予池清月的关切和爱不啻于对我。
可换来的却是池清月的恩将仇报。
思及此,我心中压抑的恨再度翻腾。
而池清月跪在亡妻灵牌前,伏地叩首:“姐姐,为了你,为了念儿,我也一定会将侯爷尸骨带回,让他魂归故里……”
她的脸掩在袖中,看不清神色。
只有那道弯下的脊背透着难言的苦楚。
我不明白,如果她真这么在乎素云,又为什么要做出爬我床笫的腌臜事!?
“你和侯爷对我的好,清月铭记在心,待偿还到此,也算终了……”
池清月声音发哽,如闷钟般敲在我的心上。
我当即蹙眉问她:“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身后就响起江念不耐的声音:“你怎么还不走?”
池清月眸中闪过一瞬的窘迫无措:“我……”
“你不配祭拜我爹娘!你走!”江念咬牙道,红着眼眶用力将她推开。
池清月毫不设防,竟被推了个趔趄,腰腹狠狠撞上了桌角!
我下意识想去扶,结果扑了个空,只能看着她闷哼出声,额间冷汗直冒。
江念顿时便慌了神,强作镇定道:“你别装模作样,我又不是爹爹!”
然而池清月撑着桌边,脸色惨白,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意识到不对:“念儿,快叫大夫!”
江念像是才回过神来,连忙去叫人……
一阵兵荒马乱。
池清月终于被人抬上榻。
医师满头大汗急忙过来给她过脉,脸上急色缓缓变为喜色:“夫人已有两个月身孕,方才动了胎气,回头喝一帖安胎药就好。”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
我一时间不知道是喜是忧。
她床边的侍女面露喜色:“太好了夫人,这下您总算是熬出头了!”
我顿时冷下脸,池清月真是一手好算盘。
有了这个孩子,她便有了筹码傍身。
可怜我儿江念……
未料下一刻,池清月的话打断我的思绪:“劳烦医师,为我熬一碗堕胎药来。”
她的声音中满是疲倦,抚着小腹的手指泛白:“我如今只想将侯爷尸骨收敛回来,孩子只会拖累我。”
“更何况,我也不想生下这个孩子。”
第5章
“池清月,你荒唐!”
我气的来回踱步,竟然不知道该骂她什么!
屋内落针可闻。
医师面露难色:“这,这可是侯爷的遗腹子……”
“不妨事,有什么后果我一力承担便是。”池清月神色决绝,唇角却几乎要咬出血来。
这是她的孩子,她竟然没有一丝不舍!
“毒妇!毒妇!”我心底烦闷异常,沉声怒骂。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碗漆黑泛苦的堕胎药端上来,被池清月一饮而尽。
一碗药下去,池清月脸上血色全无,冷汗如雨。
原本以为,看她痛苦我会舒心。
可心底却像是被什么牵动着,也隐隐作痛。
侍女红着眼替池清月擦汗,又心疼又不解:“夫人这是何苦呢?”
池清月疼得神情恍惚,开口解释:“七年前,我也曾为他怀有一子,因为他觉得我恶心,所以流了……”
她眉眼微敛,苍白的唇角牵起一抹深深地自嘲。
“我不想让这个孩子成为第二个我。”
池清月话音平静。
我却从中听出附骨之疽的深刻痛楚。
我闭了闭眼,尘封的记忆翻涌而出。
七年前,素云尚在。
池清月给我下药,勾引我和她一夜荒唐后有了孩子。
那时,也是念儿推了她。
那时,我满心满眼都只顾着念儿,回过神才发现池清月身下血流如注。
她当时委屈的看着我。
可我在气头上,当即丢下一句:“恶心至极,也配为本侯生儿育女?”
“哪怕生下来,本侯也不会给予他一丝一毫的爱。”
她眸中的光瞬间暗了下去,灰蒙蒙一片。
往后我们偶有同房,她也会主动喝下避子汤。
我也明白过来。
池清月还在为当年之事耿耿于怀。
可当时是她苛待念儿在先!
我紧了紧拳头,轻蔑开口:“这是你咎由自取,怨不了别人。”
池清月却已经精神不济,昏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仍紧皱着眉,似乎万千愁绪……
我胸前发闷,干脆出了她的卧房。
翌日,池清月便准备启程前往济阳。
侍女望着她犹带病容的脸色,忍不住劝:“夫人身体未愈,还是坐马车……”
“不必。”池清月一语回绝:“时间不多,赶路要紧。”
说罢,池清月利落翻身上马,衣袂翻飞。
她墨发高挽,劲衣束腰,手持长弓。
竟真有几分飒爽英姿。
我忽然发觉,我好似从没看过她这一面。
我也没想到,她不是作秀,竟然日夜兼程,一驿过一驿,短短三日便赶完了全部的路程。
此时,济阳城外猎猎风过,旌旗残破。
战场上满目疮痍积尸成山,时隔数日,空气中仍充斥着挥散不去的血腥气。
我心口兀的一痛,仿佛又见决战那日。
身边亲卫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最后弹尽粮绝……
池清月似是忍了又忍,才压下喉间反胃。
我蹙着眉,冷声讥讽:“我早就说过,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话落,凌空盘旋的秃鹫突然发出高亢刺耳的鸣叫,向着尸首俯冲而下。
我的心跳一空。
因为虽然无人收敛,但那也是我晋国的将士,尸身怎能被秃鹫啃噬!
焦急间,就见奔马之上的池清月拈弓搭箭。
霎时,弓被拉满,她瞄准射击一气呵成。
三箭齐发,破空声惊耳。
我震惊顺着那箭矢望去,秃鹫骤然坠落!
胸腔内,我的心跳如鼓。
眼前的池清月也变得陌生。
认识十年,成亲七年。
我竟不知,她有如此精湛的射艺和马术。
而她眼中的坚定果决,更是我从不曾见过的光景。
池清月苍白着脸勒绳下马,一具一具尸身翻找过去。?
直到看见一具浑身浴血的尸身,她神情瞬间凝固,踉跄着扑倒:“……江长枫。”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才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死状。
散发披甲跪伏于地,满身箭矢根根贯透胸腹。
我的血液都已流尽,却仍旧撑着那杆银枪不肯倒下。
池清月颤抖着伸出手,撩开我染血遮面的发丝,却对插满浑身的箭矢手足无措。
她抱着我的尸首,双眸赤红,眼中晶莹一闪而过。
“抱歉,是我来晚了……”
第6章
天边雾蒙蒙透不过一点光,雪落无声。
我望着池清月眼底的哀恸,心绪复杂。
几次张口又变成叹息。
缥缈的话音吹散在冷冽寒风里,无人知晓。
一个不愿承认的念头在心底隐约浮现——
我好像从未看透过池清月……
这时,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传来。
是敌军!
我的心骤然紧缩,慌张提醒:“池清月,快走!”
池清月转过身,让我的尸身伏在她瘦削的背上,又用扯下的布条紧紧绑在一起。
最后握着我那杆长枪借力,咬牙撑起了身子:“侯爷,我替姐姐……带你回府。”
我彻底怔住了。
往日那些觉得她作秀的想法,如耳光扇在我的脸上。
火辣的痛意烧进心里,搅着难堪。
如果不是魂体尚存,我可能永远不知道。
最后冒死替我收尸的,竟会是我此生最厌恶的池清月……
池清月一路未歇,日夜兼程。
脸色一日苍白过一日。
我看在眼里,心里竟不自觉的涌上怜惜。
三日后,她终于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背着我的尸身踏进侯府。
接着,便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我眉头一紧,伸手去扶她,手却直直穿过她的身体。
但好在,侍女扶住了她:“是夫人!夫人将侯爷带回来了!”
“叫大夫,还不快叫大夫?!”
安定侯府顿时乱作一团。
我看着池清月心口微弱的起伏,心底莫名涌上一阵恐慌。
我比谁都清楚,她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几乎是撑着一口气回来的。
如果不是为了我。
她又为什么要拼命?
我迫切想知道一个答案,池清月却整整昏迷了两日。
刚一醒转,问的便是:“侯爷的尸身……可安置妥当了?”
我莫名松了口气,想问她感觉怎么样。
一个仆从便神色慌张地冲进来。
“不好了夫人!世子要在侯爷灵柩前寻短见!”
我的那点心思顿时荡然无存,怒斥奴仆:“你们就是这么看顾念儿的?”
池清月当即咬唇忍下身上疲惫和痛意。
她连外衣都来不及穿,便匆匆下榻往厅堂跑去。
我连忙跟上。
一进厅堂,便见念儿哭声凄厉,猛地推开陆婉:“你胡说!爹爹不会抛下我的!”
随后竟就要一头撞上我的棺柩,
我心下大骇:“念儿,不可!”
一双手却比我更快拦下了念儿。
池清月手背撞在我的棺柩上,一片青紫。
我看得眉头紧皱,她却连脸色都未变,死死拦住念儿,怒斥府中下人:“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世子带下去!”
众人这才找到主心骨,纷纷来劝念儿。
等念儿哭着被带走,池清月才看向陆婉:“你都对念儿说了些什么?”
她声音淡淡,眸中的冷意却摄人。
陆婉怔住,脸色微白:“我什么都没说,是世子自己……”
池清月不悦打断,意有所指:“念儿虽年幼,但心智坚韧,若无人挑唆怎会轻易自寻短见?”
“你最好少在念儿身上动心思,侯爷虽已殉国,但侯府里还轮不得你放肆。”
她字字句句都是为了念儿。
我倏然有些恍惚。
被刻意忽略的记忆破土而出。
和池清月成亲这些年,只要事关念儿,她都会亲力亲为。
四年前的冬日,念儿不慎染上水痘。
也是池清月衣不解带,彻夜贴身照顾。
我当时出征归来,见念儿命悬一线,以为我一走,她就撕开了慈母的面目,苛待念儿。
一时气急没忍住罚她跪了祠堂,还下令不准任何人给她送吃食……
冬日里祠堂冰冷刺骨,她当时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我不知道。
但如今想来,她对念儿,应当不是作秀……
“你的意思是我要害世子?怎么可能!”陆婉仓皇的声音唤回我的思绪。
她望着我的灵柩红了眼眶,似是委屈至极:“我也是有孩子的人,更是将世子视如己出,你怎能平白诬赖于我?”
“若是侯爷还在,定会为我做主!”
陆婉说至激动处,泪水便在眼眶中打转。
我心中一凛,压下一切疑虑。
紧紧注视着陆婉眼角那滴将落未落的泪,预感即将复生的喜悦和紧张充斥着整颗心脏。
“好,好,若能让本侯复生,本侯定会为你做主!”
我屏住呼吸,看着陆婉眼角的清泪缓缓滑落。
一瞬间,寒风乍起,灵堂白幡飞卷。
我心擂如鼓,脑子里过了一万遍复生之后要做的事情!
可过了良久,我料想中的复生竟迟迟没有到来……
耳畔仍是陆婉凄怨的啜泣控诉声。
眼前景致依旧。
一颗心顿时沉至谷底,连带着陆婉眼角的泪都变得无比刺目。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陆婉,浑身血液寸寸凝结:“你对我……竟也不是真心?”
第7章
我自认从未苛待过陆婉,甚至将怀有身孕的她纳为贵妾。
风光富贵远甚池清月这个续弦。
往日,陆婉也总说爱我。
说我是她的天,是她的依靠。
哪怕我受了一点伤,她都伤心至极,恨不得替我受伤。
难道这些,也都是骗我的?
我忽然生出一股懊悔和悲凉。
一生戎马,竟连个真心相待的人都没有。
唯今,连陆婉的泪都无法将我复活,整个侯府我又能指望谁?
下意识地,我的目光落在池清月身上。
不,不可能。
除了素云亡故那日,池清月痛哭过一场。
此后,我再未见她掉过一滴眼泪。
陆婉的哀哭还在继续,我却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疼惜,只觉烦躁刺耳。
池清月亦不为所动,只冷冷道:“侯爷已故,侯府内如今由我主事,你也不必在我面前作戏,是或不是,你心知肚明。”
闻言,陆婉顷刻间便收敛了表情。
方才那一切,仿佛都只是逢场作戏。
陆婉看向池清月的眼神中满是不屑:“你就算再怎么尽心,世子也不见得会对你有多亲近,小心到头来反而被他赶出府去。”
丢下这句话,她就扭着腰肢离开了。
池清月才卸下冷硬的神情,牵起一抹苦笑:“我并不在意他是否亲近我……”
“我也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并不在意吗?
明明我曾亲眼看见她为了江念的一句恶言,红了眼眶。
为何要对着我的尸身撒谎?
我紧紧盯着她的表情,想看出个所以然。
却只看见,期盼尽数落空后的心如死灰……
很快,池清月便敛了神色,出了灵堂去往念儿的房间。
刚迈入房门一步,一只瓷碗猛然摔碎在她脚边,饭食撒落一地。
池清月垂眸看了眼,面不改色地吩咐:“去给世子重新做一份。”
“我不吃!”念儿靠在床角抱着双膝,沉重哀伤大有要绝食而死的意思。
我蹙起眉,心痛之余带着几分严厉:“念儿,休要使小性子。”
“你这般懦弱,该如何在这群狼环伺之中守住侯府!?”
“池清月!你怎么教养的念儿?”
可不论我怎么发火,声音都如水滴入河川,不起波澜。
“你不吃不喝,伤害的只有自己。”池清月板着脸,声音平淡仿佛没有一丝情绪,和方才着急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死了不是更合我的心意?”
她装模作样抚上小腹,眼里闪过哀伤:“届时,我便让我的孩子承袭你父亲的爵位……”
“池清月,你在对念儿说些什么?”
我气极,指着她的鼻子骂。
念儿如我一般,看着池清月的眼里也闪过恨意:“你这个毒妇!”
“快拿饭来,我必不能让你如愿。”
待仆人端上饭食,念儿发了狠一般吃饭,泪如雨下。
“爹爹,阿娘,原谅念儿暂时不能去陪您。”他恨恨瞪了池清月一眼,“我不能让这毒妇的孩子继承爹爹的衣钵!”
池清月松了口气,眼中闪过一抹沉痛:“你……”
她抿了抿唇,拐弯抹角:“战死沙场,已是武将最好的归宿,侯爷和江家军,都是晋国的英雄。”
“你这般模样,只怕也撑不起你爹的威名。”
江念终抿着唇不发一语,目光紧落在池清月身上。
池清月不再劝,故作轻蔑看他一眼:“你还是做一个逃避的懦夫吧,你吃不了这个苦。”
她丢下这句话,起身就走。
至门口时,身后终于响起了念儿坚定的声音。
“我才不是懦夫,你等着,我会证明给你看。”
我这才明白池清月的用意,指责的话再也说不出口,脸上青白交加。
池清月牵起的唇角,露出一个算不上欣慰的笑:“光说可不能证明。”
接着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情绪复杂跟着她,看着她瘦削的背影走在前面,每一步都走得那么沉重。
直到进了卧房,竟身形一晃。
我心下一紧,又伸手去扶,却是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晕倒在地!
“来人!来人!”
我瞬间失去理智,忘了自己是个灵魂,飘出门去唤人。
看着急忙进来的丫鬟把她扶上塌,又去请了医官,我紧绷的心铉才松开。
只是这一次,池清月病来如山倒。
她脸色青白,还要撑着操办我的葬仪。
而她病重至此,侯府不仅无人替她分担,连伺候的侍女也只有一个。
我记得这个侍女,是当初素云陪嫁丫鬟茯苓。
素云故去后,茯苓就跟了池清月,一直到现在。
我看着茯苓小心翼翼将药喂进池清月口中,眼中除了担忧紧张,却还有一丝莫名的愧疚。
“要是大小姐看到您在侯府遭这么多罪,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年设计您。”
“奴婢也有错,七年前不该听了大小姐的命令给您和侯爷下药……”
霎时,我如遭雷劈般定在原地。
第8章
给我下药的人是素云!?
这不可能。
素云那般澄澈如明月的人,怎会去做如此不耻之事?
我一遍遍否认,万般情绪交织。
池清月反倒异常平静:“她只是太放心不下念儿了。”
她声音低弱,不知道是放下了,还是怨到极致只剩下无力:“姐姐怕自己走后,侯爷心意不再,无人护着念儿。”
茯苓低着头,声音发颤:“您怨奴婢和大小姐吗?”
池清月漆黑的眸子透不进一点光,仿佛早就释怀:“曾经也怨过,但到了最后,却又都变成了想念。”
“我母亲身份低微,生下我不久便撒手人寰,爹和主母厌弃我,我从小就学会了如何看人脸色讨生活。”
“如果不是姐姐,我兴许都活不到现在。”
她低垂着眉眼,长睫落下一片阴影:“那时候,即便我有习文练武的想法,也不敢说,即便我也想随父亲征战杀敌,亦不敢提。”
池清月说着,似是回想起什么,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是姐姐教我识文断字,习武练剑,告诉我这事世对女子多有不公。”
“我怎么会怨她呢?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敬爱她。”
说到这里,她眼尾发红,偏头看向窗外的覆雪枯枝。
“姐姐和曾经的侯爷,是这世上唯二对我真心以待的人。”6
她平淡说着这些过往,个中艰辛却已随时间而淡化。
我无法自抑地回想起,素云临别之际嘱托我不要休弃,也不要苛待池清月时。
眸中除了离别的痛楚,还掺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那时我没有深思。
如今想来,才知那是素云对池清月难言的愧疚。
若事实真是如此,那我经年来加诸在池清月身上的恨意,又算什么?
我总以为她做下这一切是因为嫉妒素云。
先入为主地认为她恶毒,计较。
难道……当真是我错了?
念头一起,我几乎站立不住,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些年,我都对池清月做了什么!?
懊恼悔恨在心里翻涌,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我闻声看去,就见念儿一脸错愕伫立在门口!
池清月张了张唇,正欲说些什么。
江念无声张唇,泪如雨下:“你是骗我的……是不是?”
池清月脸色微变,迟迟不知道该说什么。
念儿不再看她,揉着眼逃也似的跑走了。
池清月慌张起身去追,踏出门时却踩中一张纸条,上面稚嫩的笔墨只写了三个字——“陆小娘”。
茯苓凑来看了一眼,疑惑道:“世子这是何意?”
池清月摇了摇头,思忖片刻终是披衣,去了陆婉的院落。
我情绪复杂的跟上去。
不料刚走近陆婉卧房,门内便响起一道陌生的男声。
“侯爷对你如此过吗?”
粗重欢愉的喘息如针刺耳。
随着一阵衣料摩挲声,和陆婉柔媚地娇嗔:“你怎么没轻没重的?慢点……”
里面正在行那苟且之事!
瞬时间,我心弦猝然崩断。
满腔血气上涌,升腾的怒火几乎要冲破胸膛。
偏那男子还在兀自调笑:“江侯爷已经死了,等你搞定江念那个黄毛小儿,咱们的儿子就能承袭爵位!”
第9章
背叛的痛意钻心!
往日,宫中赏赐我都是让陆婉先挑。
陆婉与池清月的冲突,我总是偏帮陆婉。
而在我死后。
说爱我、敬我的陆婉和别的男人通奸,还意图害死我的孩子。
我最最厌恶的池清月,却冒死替我收了尸……
过往我做的事情,如今就像是报应一般,化作刀子刺进我的心口……
第一次,我如此痛恨自己一抹孤魂。
否则,我定要好好弥补池清月,也让这一对奸夫淫妇生不如死!
池清月像是才从怔愕中回过神来,径直推门而入。
入目便是随手扔在地上的凌乱衣衫。
陆婉猝不及防的惊叫了一声,忙用锦被盖住身躯。
待看清是池清月后,脸上闪过一阵慌乱:“是你?你怎么会……”
男子见此,急忙撇清道:“不关我的事,是她!是她先勾引我的!”
陆婉不可置信地偏过头:“你!我为了你沦为娼妓,为了你生子,你怎么能……啊!”
一向温淑示人的陆婉嘶声控诉着,却被那男子一把推倒在地:“住口!是你自己要这么做的,陆婉,我可从没强迫过你!”
我心里舒爽至极,恨不得将他们活刮!
池清月却只是冷眼吩咐下人:“把他带下去,交给府衙处置!”
陆婉被吓的颓然瘫坐在地,心如死灰:“罢了,是我错付于人,要杀要剐随你吧。”
我嗤笑一声,道她愚蠢。
陆婉从前仗着我的宠爱,对池清月多有欺辱。
如今落在池清月手上,只怕比死更难过。7
如此想着,我心火终于平息些许。
可静默良久,池清月却解下腰间荷包,缓缓开口:“你已不适合再留在侯府,如今给你一笔傍身钱,放你自去。”
“池清月!”我彻底压抑不住胸中怒意,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陆婉亦是愕然抬头,满是不解:“为什么?我从前那样对你,你怎么还……”
她咬了咬牙,不愿意放弃这求生的机会:“可离了侯府,我还能去何处?”
“天高海阔,自有你的去处,何必困于这方寸之地度过压抑而没有自由的一生?”
“一日复一日的待在这侯府里,出不了这个门,看不到外面的天空,无论你做得有多好,都不会被人看见,认同。”
“人生到此,究竟有何意义?”
池清月避而不答,只望着院落高筑的白墙,语气惆怅到让我失神。
陆婉出身柳巷,骨子里就已习惯了依附于人。
乍听此言,大受震惊。
池清月温顺的眉眼中浮现出不卑不亢的神采,甚至颇为向往。
“女子非是只能攀附于人的凌霄花,亦能是傲立的苍松,自由的飞鸟。”
“如果可以,我也想为自己真正活一次。”
陆婉听了,甚至走的时候都是恍惚的。
我的心却渐渐冷了下去。
从前我只以为,池清月不择手段嫁给了我,从此别无出路。
永远不可能离开我。
但如今,看着池清月坚定的神情,听着她这般决绝的话。
只觉心脏仿佛被骤然挖空了一块……
满脑子都是池清月在想什么?
如若我不能复生,她是不是也要离开侯府?
念头一起,我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慌乱。
不可能!
念儿还在呢。
念儿是素云唯一的骨血,就算是为了念儿,池清月也不会离开!
我一边宽慰自己,一边着急得寻找复生之法。
结果却是徒劳无功,转眼就到了我的出殡之日。
这也是地府给我的最后期限。
江念一身孝衣跪在灵前,眼圈通红,沉默地烧着纸钱。
池清月站在灵柩一侧,伸手为我正衣冠。
灵堂前站满了前来吊唁相送的人,或掩面而泣,或放声痛哭,悲哭声响彻云霄。
可这其中没有一个人,是为我真心落泪!
我焦急万分,却毫无办法。
这时,礼部一声令下,念儿将吉祥盆摔碎,杠夫即将抬起我的棺柩出殡!
一直默然不语的池清月却伏在我的棺木前红了眼眶。
一滴晶莹的泪珠倏然缀落,无声无息。
霎时间风起云布,卷起丧幡猎猎,我的灵魂深处涌上一股异样。
这次是真的!
我要死而复生了!
而真心为我落泪的人,却是我最最厌恶的池清月……
第10章
梦寐以求的复生终于到来,我的灵魂被一股巨大吸力吸往棺柩。
于此同时,池清月凄然悲凉到发颤的声音传来。
“江长枫,来世我不要再和你做夫妻了……”
我心口一痛,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没想到声音还在喉间,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我做了好长一个梦。
梦里。
我清清楚楚看见这些年,我是怎么苛待池清月,又是怎么让她眼里的光寸寸溟灭……
悔恨如刀,将我的心片片凌迟。
我错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
等我复生,我一定好好补偿池清月!
我挣扎着,想要醒过来。
朦胧间,却听见念儿熟悉又稚嫩的声音。
“这么好的机会,你就只是将陆小娘赶出了府?你难道不想报复她吗?”
默然片刻,响起了池清月无奈的声音。
“这世间活着已是不易,女子又何苦为难女子?”
“更何况,我已经累了,不想再多作纠缠,一切恩怨到此便算终了了。”
说着,池清月还如释重负般,舒出一口气。
我没来由觉得不对,想问她什么是恩怨终了?
念儿与我父子连心,问了出来:“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池清月淡淡开口:“陛下不日便会下旨,让你承袭爵位。”
“念儿,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剩下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3
我的心骤然紧缩。
池清月什么意思?
念儿也听出她话中的离别之意,声音发颤:“你要离开侯府!?去哪?”
“你真舍得抛下侯府的一切吗?”念儿诘问着。
可我却听出他话语中的不舍。
池清月依旧淡然:“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侯府的一切,自今日后再与我无关。”
念儿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你!你不要爹爹了?”
他像是大为震撼,无法接受:“你是什么时候……你太过分了!”
我也大为震撼!
心像是被一双手扯来扯去,五脏六腑都发痛。
我捏紧了拳头,想要质问池清月怎么能喜欢别人!
我才刚死多久?
她这是不守妇道!
可声音却卡在喉间,说不出来。
我心急如焚,却听见风雪声骤大,起灵的悲号声响起,长长的送殡队伍浩浩荡荡自侯府而出。
不知道出殡的队伍走了多远。
溺水一般的窒息感强烈袭来。
我骤然清醒,睁开双眸猛的惊坐起身,重获呼吸般大口喘息。
我瞥向扶在棺沿的手,那不再是缥缈的魂体,而是真正的肉体凡胎。
我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曾经横贯颈项的可怖伤口也已愈合。
我当真重生了!
一旁的让抬棺的殇夫顿时吓得三魂没了七魄,扑通跪了一地:“侯……侯爷饶命!侯爷饶命!”
为首捧着我牌位的念儿强撑的情绪瞬间土崩瓦解,欣喜的朝着我奔来:“爹!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
我僵硬抬手,替念儿擦去眼泪:“不哭,爹爹回来了。”
我安抚着摸了摸儿子的头:“只是……池清月在哪?”
我满脑子都是池清月那句“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若不是这次,我或许一辈子也意识不到。
我爱上了池清月。
这个被我伤得体无完肤,却仍为我收敛遗骨,守住侯府的人。
一想到或许会失去她,我的心脏仿佛顿时被剜空一般,疼得无法呼吸。
念儿支支吾吾,似是不知道该怎么对我说。
余光中,我看见一辆简洁大方的马车默默行进着出城。
擦身而过的那一瞬。
掠起一阵疾风,马车车帘掀起。
我似乎瞥见一抹熟悉的衣角。
只是来不及深想,便见一车一马渐行渐远。
念儿不答,我只能翻身出馆,顾不上刮骨一般的风雪,匆匆往侯府赶。
越临近侯府,我的心便跳得越快。
难以言喻的不安感漫上心头。
一进侯府,我便急切地问:“夫人人呢?她现在何处?”
我急不可耐想找到她,解开一切的误会,一切的阴差阳错。
弥补我之前做下错事。
可侍女被我吓得脸色惨白,话都说不明白:“夫,夫人……夫人一刻钟前乘马车离府,眼下应该已经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