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在流水线工厂的中职生

浮生若梦回 2024-12-22 08:31:18

不进工厂,就毕不了业

大多数人都多少听说过这个群体,中职生。

有些信息很容易在互联网上查到:在2020年的统计中,全国共有9865所中等职业学校,在校生的数字为1628.14万。他们是没有上高中的40%,涌入职业学校。

但有些信息无迹可寻,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中职生往往会被分为三类:参加对口高考的、直升本校大专的和直接毕业的。进入高三之前,他们必须接受学校安排的实习,这份实习无关光鲜亮丽,往往在最基层的流水线。

俊华,十八岁,在重庆郊区的一所职校学计算机专业。他讲述了自己在流水线工厂的实习经历,再次回忆起这里,他说,“在工厂待过之后,就再也不想回去啦。”

过完十八岁生日没多久,俊华离开工厂回到了学校。

2021年三月,他被学校送进县里的一家电子厂,他要在这里完成为期五个月的实习。

能否拒绝?除非有正规医院开具的疾病证明,否则没可能。这是从学校毕业的必要条件。

学生之间,总会流传着一些关于学校与工厂之间的小八卦,各种暗中交易、工资抽成和人头费的传言在大家口中越说越神秘、越离奇也越令人信服,“都有新闻报道过别的学校”,但没人能讲出什么切实的证据。

不过,就算确切地知道学校会和工厂合作、借学生实习的机会赚钱,大家也不会觉得这和自己有太大的关系。

“我们职校生的实习基本上都是进厂啦。”俊华说。

就像一颗螺丝钉

在职业学校,俊华是计算机专业的学生。而在电子厂,他负责在流水线上拼装零件。

具体来说,他的工作是插件,前面的人把电路板递给他,他再把零件插上去,每天十小时,重复这一个动作。他并不清楚自己最后生产出的成品到底是什么,可能是电脑、手机的各种充电器,或者电池、适配器什么的。

刚来工厂时,俊华很不适应,双手被零件磨得生疼,根本没办法顾及工作速度。进厂没两天,他的双手就被磨出了血糊糊的水泡。

但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等待,等到水泡结茧,就再也不痛了。

在这家工厂,工作半年以上的工人很少,大部分都是实习生,或者工作不到三个月的临时工。极少数干了一年以上的老员工,通常会成为班长、组长。也只有干了比较长时间、不常请假的工人才能有固定的工位。

其他人都是哪里有空位就去哪里,就像真正的随时可被替代的螺丝钉。

组长是俊华所能接触到的级别最高的“干部”,他们管理一整个大线的工作。俊华所在的大线包括插件、组装和包装,每个具体的工种又有班长负责。此外,每条单独的流水线上都有巡查人员,理论上他们和工人属于同一个等级,但在车间里的地位实际上比工人更高。

俊华每月能拿到三四千的报酬,这和正式工人差不太多。进厂之后,家里没再给过他生活费。除却日常花销,每月三四千的工资还能剩下一点。

而正式工人更多的优势可能是,工厂会给他们买五险一金。可事实上,大部分工人都会选择省掉这笔钱。

六月,做包装的生产线上,两个工人发生口角打了起来,最后一个被开除,一个进了医院。“这大概是我在厂听说的最有意思的一件事了。”俊华说,“他们一个人抄起板凳砸了另一个人的脑袋。”而工人们讲起这件事情时,都感叹幸好那个人买了社保,不然又是一笔开销。

这让俊华突然意识到,“我们厂里正式工人拿到的钱也只有那么一点点啊。”

在工厂上班,分早班和晚班,早八点到晚八点、晚八点到早八点。俊华通常上早班,中午和晚上分别有一小时和四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上午和下午分别有十分钟上厕所、喝水的时间。“其实想上厕所的话,不到休息时间也可以请假。”俊华补充道,“如果人手足够,忙的过来的话。”

不过他更羡慕上晚班的人。因为晚上领导不会上班,巡查人员也少,就可以戴着耳机工作。在高强度、高重复的流水线上,拥有自由戴耳机的权利就让俊华很满足了。

加班是被习惯的、默认的。工厂名义上是八小时工作制,多出来的两小时属于加班,只不过俊华从未见过有人抵抗。

偶尔,他会因为太累而请假,但大部分时候,他只会请晚上两个小时的假。

“毕竟不上班就拿不到钱,正式工人很少有请假的。”俊华说,“而且他们请假也很难,因为每天都有规定工作量,如果人手不够、完不成任务,线上的组长不会批准请假。”

但实习生会容易一点,因为可以找老师帮忙。

七月,工厂由于疫情而停工了半个月。停工结束后,为了赶进度,九月和十月俊华都只休息了两三天。每个休息日之前的晚上,他都和同学们一起出去吃顿好吃的,再去网吧待个通宵,睡一整天之后,继续回到装配零件的生活。

读不读职高,

他们未来的路也没有太大区别

厂里的正式员工,大多数比俊华大不了多少,只有班长、组长是中年人。

中专学历的工人是最多的,有些工人会下班自学,想要再考大专。还有一些人是已经考上了大专,但因为缺实习而拿不到中专学历,只能回工厂再耗掉五个月。

刚进厂那段时间,俊华旁边工位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那会儿他干活还很生疏,很多时候都要靠身边的老员工带,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起来。女孩来自隔壁省的县城,职高毕业后就开始打工,她胆子很大,白天上班的时候都敢拿手机看电影。两个月后,俊华被分到了另外的线,也再没见过那个女孩。

枯燥、疲惫、无意义构成流水线上的生活,并不是所有职校实习生都能忍受。

“我干的装配零件,听起来也挺轻松,其实很累的,我们刚进厂没多久就有同学受不了。”俊华说,有些同学会申请调到其他流水线,或者直接托关系开疾病证明来逃掉实习。

但这两种方法都比较困难,更多人是一声不吭直接跑掉——这意味着拿不到毕业证,甚至还会被学校记处分。但对很多职校生来说,这些事根本不重要,反正读不读这个职高,他们未来的路也没有太大区别。

俊华的一个同班同学,进厂没两天就跑走了。大家进厂时,保持了原本学校的寝室分配。这个同学当时是整个寝室唯一一个上夜班的人,他每天一个人上下班,没人可以讲话,不光工作累,还总觉得班长在针对他。

“他那个车间的班长脾气不好,看他干活儿慢就老是骂他。他自己也不是唯唯诺诺的人,被骂了就会怼回去,就这样关系一点点恶化,他就很心烦,觉得在这里消磨五个月时间不值得。”

已经临近毕业,离开工厂就相当于白上了几年学,但没有拿到学历。后来俊华听说,这个同学和朋友一起在市里的火锅店找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也不知道这次又干了多久。

但俊华不一样,他想参加对口高考,他必须拿到毕业证。

刚来半个月的时候,他也想过要走,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开出疾病证明。“可能也能开出来吧,我以前生过不少病。”他说,“不过还是想赚点钱”。

他计算自己的收入,除去日常开销,如果日子过得紧巴一点,五个月差不多能存下一万块,“过年回家的时候,也能请爷爷奶奶吃饭了。”

在工厂待过之后,

就再也不想回去啦

职校学生到了高二之后都会被分为三类:参加对口高考的、直升本校大专的和直接毕业的,在分配实习工厂时,也会考虑到这三种类别。

俊华是要参加对口高考的。考试的时间在三月,十月实习结束离开工厂后,只有不到半年的复习时间了。“我还是想努力一把考得好一点,最好能在大专里升本科,不行的话,至少也多学一点实用的技能。”

起初,他并没有什么学习上的追求。

他是家里的长子,小学时父母离婚了。之后的几年里,他接连有了两个分别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妹妹。尽管俊华被判给了父亲,但离婚后没多久,父亲就去了浙江创业,母亲在县城忙自己的生意,也不常和他见面。上职高住校之前,他一直在县城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从小学高年级开始,俊华就不怎么学习了。他从小身体不好,常常请病假,久而久之,渐渐跟不上同学们的进度,他觉得上学也没什么意思。

直到初中他提出想退学时,父母才警铃大作地跑回家来,又是哭着劝说、又是暴怒责骂,而他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意和任何人交谈。

奶奶心疼这个家里唯一的男孩,出主意让父亲把俊华送去市里读职校,她想着,市里的职校大概不会像县城的一样充满小混混,或许可以真的学到点什么手艺。十三岁的俊华就这样独自离开了县城,面对大人们已经妥协后的安排,他当然也只能选择接受。

到了市里,他降级重新从初一读起。不过,市里的职校并不像奶奶想象的那样。俊华的大部分同学也都和他一样来自县城、因为成绩糟糕而让家长头疼不已。“那时候我觉得同学们都很蠢,跟他们找不到共同语言。”

他喜欢上了动漫,而身边的同学们都热衷于追星、打游戏,在市里,他没有交到什么朋友。

转折点可能发生在俊华初中毕业那年,和他一起长大的堂姐考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

在县城的亲戚眼里,北京是个神圣的地方,去那里上大学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俊华也隐隐这样觉得,毕竟这是他身边第一个靠自己离开家那么远、独自去一个那么大的城市的人。

从那时起,他开始觉得,上学的确是件挺重要的事。

追赶并不容易。对于几个月后的对口高考,他还是很担心自己的文化课,“我初中时的基础太糟糕了。”但那些从零开始的专业课,他都学得不错,“现在我的成绩差不多是班上第一名吧。”说这话的时候,俊华有点不好意思。

家里的长辈常用树立榜样的口气向俊华讲起他的姐姐,今年她正好大学毕业,在北京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俊华偶尔会和姐姐联系,互相抱怨各自的工作与生活,他羡慕姐姐在北京的日子,“以前觉得朝九晚六上班好累,现在想想,真是太幸福了。”

结束这段在工厂的实习之后,他对未来有了模模糊糊的想法,“在工厂待过之后,就再也不想回去啦。”他喜欢二次元,想进入动漫行业,尽管他并也不了解,这个行业具体需要哪些工种。

唯一的遗憾是,对口高考不能考省外的学校。俊华不知道自己要考哪里,也无法想象自己未来是否有机会闯进大城市生活,他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

眼前的事情是高考。至于高考之后,他打算把这几个月打工的钱好好存下来,考完试去西藏玩一趟,除了去父亲工作的地方,他还没有独自走出过从小长大的这个省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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