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三年的临清州,运河码头比往常热闹三倍。南来北往的货船挤满河道,扛包的苦力赤着膀子在跳板上穿梭。三月十六这天寅时,菜农王老四摸黑往城里送新鲜菘菜,却在芦苇荡踩到团软绵绵的物事。火折子照亮瞬间,这个四十岁的汉子直接瘫坐在泥滩上——泡得发胀的尸体仰面朝天,脖颈处豁开的刀口里,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周秉德知县赶到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这位江西籍县令蹲下身,用银簪拨开尸体衣襟,露出腰间半块青玉玦。“传令四门,严查出城货船。”他忽然扭头望向运河,浑浊的河水正卷着几片碎布向东流去。
验尸结果让刑房书吏冷汗直流:死者喉管残留着鱼腥味,双手指甲缝里嵌着褐色木屑。更诡异的是,当仵作用皂角水擦洗尸体后背,竟显出个巴掌大的印记——三朵浪花托着弯月,像是用烙铁生生烫出来的。

临清城南的李氏绸缎庄里,张氏捧着丈夫的画像哭成泪人。“初八那日他带着二百两银票出门,说是要搭孙老大的船去苏州。”她从樟木箱底翻出个蓝布包袱,抖开是件簇新的鸦青长衫,“这是特意给孙船家带的谢礼,怎会......”
周县令盯着包袱角沾染的桐油痕迹,突然问:“孙大富的船,是否常帮人捎带货物?”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带着三班衙役直奔码头。孙家的乌篷船正泊在闸口,船头晾晒的渔网还在滴水。这个满脸堆笑的船夫掏出份盖着红戳的路引:“那日李掌柜在杨柳镇就下船了,小人亲眼见他上了驿站的马车。”
码头茶馆的胡掌柜作证,三月十二确实见过穿鸦青长衫的客商。但驿站马夫老赵的话令人心惊:“那日申时来了个戴斗笠的汉子,给的碎银带着鱼腥味。”

四月十三暴雨倾盆,周县令却带人突查孙家船舱。当衙役撬开第三块舱板时,藏在夹层里的物件让众人倒吸凉气——五把带倒钩的鱼叉、三捆浸过桐油的麻绳,最底下压着件染血的短褐。张氏见到衣襟处的补丁,当场昏死过去。
仵作取来新剖的猪肝铺在舱板上,不过半盏茶工夫,暗褐色的纹路逐渐显现。“这是人血渗入木纹形成的‘阴图’,没有五斗以上的出血量,断不会形成此象。”周县令用朱砂圈出七处血斑,正好拼成个人形。
孙大富被铁链锁住时还在叫屈,直到周县令命人抬出十筐鲜鱼。“把你五日前剖鱼的招式再演一遍!”当第七尾鲤鱼被开膛破肚时,捕头突然擒住他手腕——刀刃崩缺的豁口,与尸体颈骨上的砍痕严丝合缝。

刑房连夜突审,油灯在丑时爆出个灯花。孙大富盯着墙上挂的鱼皮鞭,终于吐出一句:“给口水喝。”他供认自万历十八年起,专在运河做“阴阳生意”。手法极其歹毒:用蒙汗药放倒客商后,绑上石磨沉入“鬼漩潭”,待鱼虾啃尽皮肉再捞骨殖贩卖。
衙役从船尾暗舱搜出本油布包裹的账册。“甲午年腊月初三,得湖丝二十斤;丙申年五月廿二,收徽墨两箱......”最新一页记着:“癸巳年三月初七,李记,玉玦一对,纹银八十两。”每笔账目后都画着浪花托月标记,与死者背后的烙印如出一辙。
御史驾到案卷尚未递送州府,按察使司的朱漆快船已抵临清。监察御史赵文炳端坐县衙正堂,将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周大人办案神速,十日内竟能勘破五年积案?”随行的刑名师爷突然发难,指认账册笔迹与孙大富供词不符。
当夜子时,狱卒发现孙大富用裤带悬梁自尽。赵御史抚掌大笑:“分明是周大人刑讯逼供!”却见周县令掀开尸衣,露出胸口新鲜的刺青——浪花托月纹的线条还渗着血珠。“三日前验尸时并无此纹,分明是有人灭口!”

周县令乔装成药材商,带着捕快暗访运河沿岸。在德州码头鱼市,他们发现个独眼渔贩手臂上也有浪花印记。“这叫月牙帮标,凡在运河讨生活的,都得拜这个码头。”老渔夫战战兢兢地说,看到捕快腰牌竟吓得翻进河里。
七月十五中元节,扬州府押来批水匪。有个满脸刀疤的囚犯突然狂笑:“孙老大胸前要没那个月牙印,早当上漕帮香主了!”周县令连夜提审,得知月牙帮控制着十二处险滩,专收“阎王税”。“交钱得月印,不交的......”囚犯做了个抹脖子手势。
蛛丝马迹周县令重新查验五年来失踪案卷,发现个惊人规律:所有尸体发现地附近,必有栽着三棵垂柳的河湾。老仵作想起个传闻:“月牙帮沉尸前,要在柳树上系红布条祭河神。”
乔装成渔民的衙役蹲守七日,终于在张秋镇河湾看见诡异场面:子夜时分,三条黑影往柳树上缠红绸,树下隐约可见石磨轮廓。“放!”周县令令旗挥下,三十张强弓同时指向河面。

擒获的喽啰交代,月牙帮总舵设在济宁城南的龙王庙。“每季初三开香堂,各码头当家的都要往铜鼎里滴血。”更惊人的是,他们供出某位“朝中大员”每年收受三千两雪花银。
赵御史突然带着兵部勘合闯入县衙:“本官奉旨督办漕运匪患!”周县令被夺去印信那日,运河上漂来七具浮尸,皆缺右手拇指——这正是月牙帮处置叛徒的手段。“大人,库房里的账册不见了!”值更的书吏连滚带爬来报。
生死较量九月重阳这天,周县令收到匿名拜帖。在城隍庙破败的偏殿,有个蒙面人丢来卷发黄的账本。“万历二十一年九月,收赵姓御史纹银二百两......”其中一页记载着某次分赃,月牙帮二当家竟分得刑部驾帖。
当夜三更,二十名黑衣人摸进县衙后宅。周县令卧房的床板突然翻转,露出底下幽深的地道。捕快们从水井里钻出时,正撞见赵御史的心腹在烧毁文书——泛黄的纸张上,浪花托月印记清晰可见。

万历二十六年秋,新任漕运总督的囚车押着三十八名重犯游街。“济宁龙王庙匪首朱三,斩立决;刑部司狱刘昌,绞监候......”当刽子手的鬼头刀落下时,运河突然卷起阵腥风,吹得岸边的三棵垂柳东倒西歪。
周秉德如今已是扬州府同知,他书房里挂着幅《运河缉凶图》。画中乌篷船头摆着三盆月季,暗合当年孙大富船舱里的三盆毒花——那花汁本是用来化尸的秘药。茶楼说书人总爱添油加醋:“您猜怎么着?周大人当年......”而运河依旧日夜奔流,将那些未及浮出水面的秘密,冲向下一个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