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继光

在谈到自己当年的战斗时，唐老一直保持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也许就是这种冷静使他在敌军的炮火之下仍能精确地把每一颗炮弹打到最应该飞去的目标。他在采访中唯一动容的时刻是提到一名他从中江入伍时一同参军的战友。

这是一名“啥事儿都抢着干”，性格活泼的战友，上甘岭打响之后唐章洪还看到他。当时唐章洪在炮兵工事里，看见一个人影跑来，走近了才发现是这位中江老乡，便出来和他打招呼，问他去干嘛，他只是简单回道：“跟营参谋长到山下金矿，侦察反击路线。”唐章洪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已经蹦蹦跳跳地跑远了。几天之后，指导员告诉他，这位战友在昨天反击597.9高地时壮烈牺牲了。

唐章洪的这位战友，名叫黄继光——中国人民志愿军特级英雄黄继光。

作为家喻户晓的英雄，黄继光在上甘岭反击作战中以身堵枪眼的事迹大家都很熟悉，但从近距离了解这位英雄，便不那么容易了。这位四川中江县出身的农家子弟，生命定格在21岁，出征朝鲜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他没有那么多的机会给大家留下生命的轨迹，幸而还有李继德。李继德，山东淄博人，与黄继光同为中国人民志愿军15军45师135团2营6连战士，两人相交莫逆。当黄继光牺牲在上甘岭战场的时候，李继德也正在这里，并在随后的战斗中身负重伤。2019年，笔者对这位志愿军老战士进行了采访，谈起了他眼中的黄继光。李老所认识的黄继光，并不是那幅人们敬仰的画像上的英雄，而是他的好战友，所以他描述的黄继光，便带有了温暖的温度。

且把采访的内容放上来吧，这可能比什么修饰都能更准确地描述黄继光。李继德这样描述当年的岁月和自己的人生：

救护过李继德，为黄继光整理过遗体的王清珍（上）

我今年86岁，是山东省淄博市高青县木李镇三圣村的一名复员军人。第一次进到抗美援朝战场时是16岁。不过参军的时候不够年龄，人家不要，可是我想参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啊！于是后来我虚报了年龄，说自己20岁才得以入伍。我是1951年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每人发了10斤炒面，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一路跨过了鸭绿江。入朝以后，我被分配到15军45师135团6连1排1班，我们的班长叫乔有仁，和我最要好的战士就是黄继光。我们是一个班的，我是全连最小的一个，人家黄继光大我5岁，就跟大哥哥一样地照顾我，吃饭的时候他就把他碗里的菜给我吃，他说：“你年龄太小，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我应当照顾你”，而且他对其他同志也是这样照顾。因为是跟美国打仗，所以他叫我去学美国话，当时学的基本就是几个喊话常用的口令——come out（出来）、don't move（不许动）、lay down your arms（放下你的武器）。我们那个1班是全团先进班，我和黄继光一律上调，黄继光调营里给参谋长张广生当通讯员，我给营长秦常贵当警卫员。就在这个时候，上级为了提高大家的情绪，就把电影放映机支上，抬到前沿阵地，放了一个苏联片子《普通一兵》。电影讲的是苏联有一个战士非常爱国，用身体堵住了枪眼，战胜了敌人，夺回了阵地。看了那个片子以后，回来的路上黄继光就问我：“小李子，你有什么感想？”我说这个人非常勇敢。黄继光说：“要是我，我也这么办！你想一想，我们牺牲一个人，能救出好多同志。”就在这个时候，黄继光抓住了我的手，很严肃地说：“小李子，咱说好了，如果这次战争我牺牲了，你到我家看看，给我家去信；如果你牺牲了，我到你家看看，我们永远是朋友。”我们两人就这么定了生死约定。

央视《英雄壮歌》中的李继德形象（右）

黄继光牺牲的时候我是亲眼目睹的，那是1952年10月，我们6连接手了597.9阵地。14日战斗爆发，我们营参谋长张广生带着黄继光下到连队，到前沿阵地跟战士们在一起。这时候司令部来电话了，要求是：“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今天晚上必须夺回阵地。”到了晚上，敌人也不是傻子，照明弹在天上照得跟白天一样，我们6连因为那个碉堡的两挺机枪封锁太严密，实在打不过去，于是派了第一组3个人，但他们一进封锁线就牺牲了。后来2组、3组也是这样，9个人没完成任务，都死在那里了。

就在这个时候，黄继光站了出来，他说：“首长我去”！他是第一个报名的，吴三羊是万福来连长的通讯员，他一看黄继光报了名，就说我也去。肖登良是指导员冯玉庆的通讯员也报了名。秦常贵营长批准了他们的要求：“好，你们3个人，黄继光为组长，马上出发！”于是他们三人每人发了一个手雷就马上出发了，刚一进入阵地，吴三羊马上就牺牲了，肖登良后来也倒下了，不久之后黄继光在前面也倒下了。我一看黄继光浑身是血趴在那里，就想报名，我心想下一个就是我了！正在这个时候，黄继光冷不丁地爬起来了，冲过封锁线去了，我们看到他爬起来拿着手雷，就这么堵上去了……

美军“谢尔曼”坦克掩护步兵进攻

李继德看见黄继光的背后一片殷红。敌人的机枪无法发挥作用，战友们高喊着“为黄继光报仇”，踏着黄继光爬行过的道路冲向了地堡。后来，同志们抢回了他的遗体，女护士王清珍回忆：“我们运输队直接上前线把他抢下来的，黄继光用身体堵枪眼，双手抓着敌人碉堡，遗体就保持了这样子一个姿势。敌人的子弹是从他胸部打进去的，脊椎都打出来了，枪弹把脊椎打穿了才爆炸，身上都是血。”

两位老战友对黄继光牺牲经过的讲述，让人陷入长久的沉默，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战火硝烟的夜晚。那个蹦蹦跳跳下山的身影，和那个紧紧抱着地堡满是鲜血的身体，融合在一起。

黄继光的牺牲强烈激发了志愿军官兵们的士气。老兵们讲，他们第一次上战场或许也会惶惑和恐惧，但大多数好汉子在第一个战友倒下后便会发生蜕变，剩下的只有复仇的愤怒。此后双方进入拉锯战，直到43天后美韩军才不得不放弃了这块土地。

李继德也倒在了随后的战斗中，他回忆道：“10月20号夺回了阵地，到了23号，敌人一个团的兵力又进攻了，我们8连、9连剩的人很少，顶不住了。营长秦常贵说：‘小李子，你给他们送信，叫他们再坚持5个小时，随后才有援兵’。我说‘好’，马上爬起来往上冲，一路冲到597.9高地，见了冯玉庆指导员，把命令带给了他。冯玉庆说：‘你回去汇报，我冯玉庆在阵地上，如果成了一个班，我就是班长，如果成了一个组，我就是组长，有我冯玉庆在，就有阵地在，保证完成任务！’刚说完，敌人就冲上来了，作为一个战士来说，我想我如果现在就走那就是临阵脱逃，这可不行。我一低头，旁边就有一名牺牲的同志，我抄起他手里一支咱们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步枪——非常落后，但是枪上有一个刺锥，不是刺刀，捡起枪来我就冲上去了。冲上阵地就看到一个美国兵，我心想：好小子，可见到你了，我有立功的机会了。没等他反应过来，我一刺刀就把他放倒了。我那时候小，一下想起学过的美国话来了，于是‘come out'、‘don't move'、‘lay down your arms’一通乱喊。可是美国人一看我站在那里光顾着喊话了，侧面有人抄起自动步枪，冲我就打了一梭子子弹——幸亏是自动步枪口径小，要是机枪我就没命了。我冲过去把那个美国兵给捅死了，捅死以后低头一看，自己肠子都给打出来了，我自己不知道怎么了，‘咣当’一下就昏迷不醒啦。到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五圣山团部后方了，王清珍是团的护士，听说是她把我的肠子推进去，包扎好，把我送回祖国，养了很长时间。”

李继德使用的就是这种莫辛-纳甘M1891型步枪

受伤的李继德回国后接受治疗，医生要给他评残他不干，躺在病床上大喊：“我还想上前线啊，给黄继光报仇啊！我在前方还没给我评功，我那入党还没给我转正，喜报还没发，你就给我评残？!”于是评残这事儿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只是70年后再见到王清珍的时候，这位爽朗的山东老兵笑得合不拢嘴，高声喊起来：“王清珍妹妹，我的好妹妹，你救了我的命，我今天同着大家祝福你身体健康，谢谢！”那一刻，仿佛听到了他们的青春在血液里流动。

上甘岭的大战最终以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胜利落下帷幕，而在战后留下的纪录片中，出现了志愿军炮兵操纵重炮准备轰击美军的镜头。这表明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中国军队的现代化正在进行，而且开始取得此前无法想象的成果。在苏联方面的帮助下，中国军队的炮兵、装甲兵等部队都有效地发展起来，这意味着1953年的中国人民志愿军不再是一支以步兵为主，兵种单一的军队，而已经成为一支多兵种合同，具有综合作战能力的军队，这样的成就可以让很多老战士瞑目了。

上甘岭最终还是被志愿军牢牢掌握

在长津湖战役的时候，27军随军记者孙佑杰亲眼看到自己的好战友孔庆三用肩膀顶住九二式步兵炮的驻锄，开炮的同时被抛出去十几米壮烈牺牲。孔庆三是志愿军第27军80师炮兵团九二步炮连班长，11月27日，80师猛攻在新兴里的美军步兵第31团，也就是著名的“北极熊”团，遭到敌军既设工事中机枪火力的疯狂拦截。当时这门从日军手中缴获的九二式步兵炮，是这一个营唯一的重武器，却因为在冰面上找不到可以作为炮阵地的地方而无法射击。看着战友在冲向敌军阵地时被地堡中的机枪一片片射倒，深知炮兵价值的孔庆三做出了以身体做炮架的壮举。而打出这一发炮弹的代价，便是他的生命。

到了上甘岭战役的时候，志愿军在整个战役期间共打出了40万发炮弹，尽管对比所谓联合国军发射的190万发炮弹仍有不足，但已经十分惊人。说起来，我军对于敌军那些炮筒子足以钻进一个脑袋的重炮可说又爱又恨。有无数战友因为它们失去了生命，但假如我军能有这样的火炮，那又能给胜利与和平带来多大的助力呢？

志愿军战士操作92步兵炮（上）

不过你还别说，有些敌人的大炮还真给我们帮过忙。比如在抗美援朝的总结中，曾流传着志愿军在马良山一战中“绑架美国大猩猩”帮我们打仗的笑话。这个题目有些骇人听闻，毕竟大猩猩是非洲的动物，美国自己不产，虽然仆从国军队中有一些来自非洲的官兵，但应该不会带着大猩猩一起来朝鲜挨打，而美军尽管有带吉祥物出征的习惯，但没听说哪支美军部队会把大猩猩当吉祥物带到战场。

这里所说的“大猩猩”，是美国人研发的一种奇特兵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军意识到当时的前线火炮机动能力不足，而坦克的火力又不够充足，因此着眼开发一系列大口径自行火炮。被称为“大猩猩”的M41型155毫米自行榴弹炮便是这一系列中登峰造极的作品。

被称为“大猩猩”的M41型155毫米自行榴弹炮

M41“大猩猩”自行榴弹炮其实是个杂交品种，其“父亲”是M114型155毫米口径牵引式榴弹炮，这是一种弹道比较弯曲，但炮弹威力惊人的重炮，绰号“长脚汤姆”。在攻占马尼拉的战斗中，该炮一炮可以轰平一座楼，打得日军闻风丧胆。这种火炮出自美国岩石岛兵工厂，1941年开发完成，一直生产到1953年，总产量超过了10 000门。在俄乌冲突爆发后，希腊政府曾向乌军提供一批武器弹药，其中70门M114型榴弹炮赫然在列。朝鲜战争爆发后，这种火炮也到达朝鲜战场参战，给朝鲜人民军带来较大杀伤，不过其笨重、不易机动的问题也体现得很强烈。在战术灵活的志愿军面前，“长脚汤姆”成了“笨汤姆”，一次次被我军俘获，成为吸引眼球的战利品。美军也认识到了这种火炮在朝鲜战场的缺点，而美国兵工部门则早在1945年便完成了M114榴弹炮与M24“霞飞”轻型坦克的拉郎配——对“霞飞”坦克的底盘进行全面改造后，上面加装一门M114榴弹炮和可容纳22发炮弹的弹药舱，便是M41“大猩猩”自行榴弹炮。

★萨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