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命运（上）

生活中的很多幸或不幸，都肇始于一些很小的事件很短的瞬间。大唐家的不幸，就起于那个夏天，他的妻子被邻居的狗咬了一口。

那天，他和老婆周幺妹去责任田“犁秧草”——这是老家一句土话，我实在不知怎么写那个ni或li字，就选用了“犁”。这是水稻秧苗长到一尺多高时，农民卷起裤管赤脚下到有几寸深的水里，沿秧苗的行间向前，用脚在水里摸索着踩滑拱掘，除去小的杂草（高的如稗子，就用手拔除）的一种农活，它有着除草和松土的双重功能。

大唐夫妻俩虽是经媒人介绍相亲认识的，但也算一见钟情，婚后两人十分恩爱。快十年了，无论砍柴栽秧薅草割谷，他们都是夫唱妇随，同进同出。他们的一双儿女，十分乖巧可爱，儿子上三年级，姑娘也一年级了。他们俩农忙时忙田里，农闲时一起到矿场装车捡矿挣点油盐钱，虽说不能大富，但一家人和和美美衣食无忧，也算得村里的一户幸福人家。

那天他们夫妇去犁秧草，因赶着把那块两亩半田犁完，过了中午的饭点才收工。夫妻俩简单把脚在水田里摆了一摆，趿拉上塑料凉鞋，聊着今年几块田谷子可能的收成就往家赶——幺妹说，早上吃得早，现在真是饿得心发慌了。

走到邻居王二哥门前，他家的那条大黄狗在院子门前的台子上朝他们汪汪汪狂吠不止，还作势要冲上来的样子。

大唐有点恼火，捡了块土坷垃砸过去：你他妈的真是一个狗杂种，隔壁子邻居，一天看一百回都还是不认得，再到老子屋里，看还给不给你骨头啃，老子棒头伺候！

狗仿佛被这顿吼骂镇住，不再吠叫，但低声呜呜着，似乎表达着不服气，在台场上转来转去。王二哥他们大概吃过中饭下田去了，往日这样，他们是会出来喝止大狗的。

幺妹笑着嗔大唐：你跟一条狗子较什么真，它是个畜生，当然只认得主子，哪里会认邻居……话还没说完，不防那条狗闷声不响地冲下坡来，朝着她的右脚踝就是一口。

幺妹一声惊叫，走在前面的大唐回头时，狗子已经朝反方向跑远了。大唐勃然大怒，抄起路边一截木棍就要追打，幺妹叫道：你莫赶它了，快看看我的脚怎样了呀！

大唐只好丢下棍子回头来看。幺妹的右脚踝处，显着一圈清晰的狗齿印。其中四五个，已经成了深深的洞，有一两处的肉更是已经外翻，一片血渍模糊了——还混合着秧田里的点点泥巴。

大唐俯身给幺妹清理着伤口，嘴里一边嘶嘶地吸着冷气，仿佛是他自己被咬了，疼得在哆嗦。一边嘴里叨叨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咬成这个样子，说着要背幺妹去岭上的村医室去看。

幺妹也扭身低头看看，说：多大个事，还去村医室，还要你背——你莫臊死个人了！平时砍柴切猪草，伤得还少了？就是狗咬，我也不是第一回，上小学就被咬过几回的呢，养两天就好哒，只不过剩下的几块秧草，就只有靠你一个人去犁哒；还有，今天中午的饭，要你做给我吃咯！

大唐搀着幺妹回去，化了半盆盐水给她细细清理了伤口，胡乱找了些旧药膏涂了，弄块姑娘旧裙子的碎布包裹上，叫她坐着，他去烧火。

晚上，王二哥二嫂从田里收工回来，听说了幺妹被他们家狗咬伤的事，十分抱歉，夫妇俩提着鸡蛋红糖和橘子罐头上门来看，说如果要去医院，医药费他们来出。

幺妹脸带歉意，仿佛是她给王二哥他们找了麻烦，呵呵笑着说：我哪就恁么娇气了，农村的人，哪一年不伤个三回五回的，您们莫放心上，我过几天就好哒！

可是，幺妹却再没好起来。脚上的伤倒是慢慢愈合了，但幺妹人却是越来越疲懒，脾气也越变越坏，就像个被大人娇惯坏了的孩子，吹点风经点水她就一惊一乍地哭闹尖叫，还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感觉到不大对头，大唐才带幺妹去县医院看病，但已经晚了。医生说，这是得了狂犬病，已经没法治了。两个月后，幺妹去世了。

办丧事时，王二哥主动送来两千块钱，大唐没收，说你们家过得也不容易；大唐还说，大概是他和幺妹太要好了，连天老爷都嫉妒了吧，把幺妹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