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青梅竹马,再见时却兵戎相见。他成了敌国大将,而她成了战俘

孤晴评小说 2024-06-04 10:4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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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城破

九月,原本是洛城最美的时节。

这座荆国最南面的小城,向来以风景秀丽闻名,九月正是花开得最好的时候。

但现如今,宋盈立于城楼之上,映入眼帘的再也不是那些生机盎然的青翠颜色。

如今洛城剩下的,只有滚滚尘烟和满目疮痍。

“小姐,是不是不会有人来了?”

她的丫鬟青瑶站在她身后,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原本天真的少女,经过这十几天的围困,早已变得委顿不堪。

“是啊,洛城已经是弃子了。”

宋盈露出一丝嘲讽的淡笑。

“爹爹过世已经两个多月了,那新调派的县令却迟迟不赴任,只来了一封信,说什么身体抱恙只能缓缓而行……你信吗?”

青瑶咬紧嘴唇,摇了摇头。

或许在明眼人眼中,洛城失守不过是迟早的事,谁也不愿在这当口赶来送死。

没错,洛城确实即将失守了。

自从最后一个士兵战死在城门外后,荆国的君主便再也没有派过一兵一卒,或是一粒粮食来支援他们,如今满城只剩老弱孤寡,而城门外,已是兵临城下。

风吹过宋盈云雾般的丝发,九月的天,她竟是觉得有些冷。

城池下,不远的正前方,那个身披战甲的年轻男子端坐在马背上。

他正凝望她,他的身后,是大都朝蓄势待发的数万兵马。

“打开城门,我便饶下这一城百姓,如若不降,我会下令屠城,一个不留。”

她能清晰地看到他冷峻的眉眼,他那冷酷的说辞夹杂着风,一字一字,清晰地灌入她的耳中。

“我再给你们一天时间。”

宋盈很清楚,她没有别的选择。

自从两个月前父亲病故后,她便担起了一城之主的责任,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这一城的百姓都将她视作城主,她辜负不起。

而今天,已经是他们被大都军队围困的第十二天了,城中也几乎没有粮食了。

她只想竭力保全剩下的无辜百姓。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她直视着那个男人漠然的目光。

“不用了,”她最终说道,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们降。”

作为一城之主,一般在城破之后都会被处死,割下首级,挂在城楼上以示威慑。

但宋盈是个少女,还是一个美貌的少女,所以她很快就被拷上了镣铐,送进了军帐中。

军帐中有些昏暗,年轻的将领坐在阴影中,烛光勾勒出他清俊的轮廓,他手执着茶盏,似乎正在出神。

“见了将军,为何不跪!”

身后的侍卫呵斥道,宋盈却只挺直着背脊,嘴角似笑非笑。

“他……怎配?”她的声音轻飘,却字字掷地。

“放肆!”侍卫一呆之后怒极,扬起一脚踢在了她的膝弯处,她吃痛跪下,却又挣扎着摇晃站起。

她原本雪白的脸孔因为痛楚而显得愈发苍白,但表情却是亘古不变的清冷。

“云烨,你说,你怎配?”

这是多年之后,她再一次叫出他的名字。

那一刹那,云烨竟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他下了晨课路过她窗前,她举着笔墨未干的宣纸向他挥舞,她窗前那一树梨花飞扬起细碎的花瓣,沾上了她弯起的嘴角。

“云烨!你看我的字好不好?”

年少时的他,脸上还能展出清朗的笑,每到这时他总会驻足,故作评判地抱着双肘,假装仔细端详。

每每他如此装模作样,她总会认真地睁大眼等着他的评品,他的眉心稍稍一动,她就会紧张地抿一下嘴唇。

“好是好,只不过……”

他故意拖长着音调。

“只不过力透纸背,用力太过,太不像女孩家写的了。”

她白他一眼,拿起自己的字又端详了一番。

“锦之却说我的字好得很呢,他说一般女孩家的字太无力!”

……

云烨回过神来。

“给她除了镣铐。”

他说,立刻有人上来解除了宋盈手脚上的束缚,他转而盯了那侍卫一眼,“下去领二十军棍。”

“将军……”侍卫呆住。

“你知道我的规矩,不辱降俘。”

他神色淡淡,朝他的贴身护卫点了一下头,“把他带下去。”

帐中顷刻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宋伯父……他们可好?”静默了片刻后,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暗哑。

宋盈抬头,微微一笑。

“幸亏我爹娘已经不在了。”

说这话时她笑容动人,眼神却冷冽。

“不必亲眼看着他们好心收留的那个孤儿,变成下令屠尽洛城的凶手。”

“我本就是大都王朝的人。”他并不想分辨,话却已不由自主的出口。

“是啊,除了大都王朝,还有什么地方能养出你这种狼心狗肺的杂种?”

他眼神一冷,一把将她拽到跟前。

他的手指犹如铁箍一般。

她的脸上这才掠过一丝惊慌,那么近距离地看他的脸,她才惊觉当年的清瘦少年,早已长成了真正的男人。

他已经那么高,那么壮,那么危险了。

他的眼中有阴郁的火苗在跳动。

是的,她知道他自小最恨这两个字,杂种。

那一瞬,她突然觉得有些痛快,那双剪水秋眸中透出咄咄光亮。

“别忘了,不辱降俘,云将军。”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云烨的手指没有丝毫放松,他的眼中倒影出她那张美丽的脸孔。

“盈盈,你也别忘了,规矩由我定,也可由我废。”

他的嘴唇慢慢抿起,神色间是她不熟悉的残酷,他的声音低哑的就像某种暗示,那声盈盈,竟让她战栗了一下。

“你知道,攻下城池的士兵们能得到的最好奖赏,就是将领任他们出去烧杀抢掠一番,洛城破败至此,看来也是没什么金银珠宝的了,不过年轻女孩却不少,他们应该也会高兴的。”

她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退得干干净净。

“对了,还是你亲自下令开的城门。”

他的笑容愈发冷酷。

“所以别忘了,害死她们的,是你。”

“云烨!”

见他转身就要出帐,宋盈一咬牙,一伸手握住了他刚才那盅茶盏,接着便是用力向着桌上一砸。

砰的一声响,茶盏裂成了碎片。

她那双纤纤素手,向来只会握笔弹琴拈花的手,握紧了碎裂的瓷片,鲜血很快冒出,顺着她白皙的手腕滑下。

她就那样握紧拳头,拦在他身前,任由鲜血触目地滴落在沙地上。

“是我得罪了你,与旁人无关,”她说,微微泛白的嘴唇轻轻颤动,“我向你赔罪。”

“你……”

他的面上分明闪过一丝愠怒,手也不由握紧成拳,她就非得这么拧着不可?

他捏住了她细细的手腕,毫不怜惜的力度,疼痛迫使她张开了五指。

“这青花茶盏是御赐之物,你以为你有几条命?”

他冷着脸将碎片从她掌心的伤口拨出,她疼得瑟缩了一下。

但云烨仍把她攥得很紧,他瞥了一眼她腰间的帕子,伸手便抽了过来,两三下给她包好了伤口。

“若你真想赔罪,不如告诉我陆锦之在哪儿。”

她抬起头。

“我不知道。”

“我知道他跑了,”像是早已料到了她的答案,他冷笑一声,“他不在洛城,自然是跑了,怎么,他竟会不带上你?”

“这里是我家,我为何要走。”她却神色淡然,仿佛陆锦之与她全不相干。

“你如此笃定,是相信他会回来救你?”

他轻轻挑眉,他知道宋陆两家因为交好,曾经指腹为婚,陆锦之与宋盈自小就有了婚约,这或许是他向来讨厌陆锦之的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自然就是因为早年他寄住在宋家之时,陆锦之对他的百般欺辱。

“自你带着十万大军踏上我的家园时,我就已经不懂得再相信任何人了。”

她眼帘低垂,说得十分平静。

“你恨我,是不是。”他知道这话问得可笑,却不得不问。

“阶下之囚,谈何爱恨。”她果然如此说道。

云烨沉默了片刻。

接着他忽而一笑,笑得迷魅至极。

“没错,所以这一次,陆锦之救不了你了。”

他的眼瞳幽黑,昏暗的烛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他就像只蓄势待发的豹,而她不过是他利爪下的幼猫。

她费劲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在他的目光下发抖。

“谁都救不了你了。”

他凑近她耳边这么低声说道。

接着他伸手一探,顺手就抽走了她用来绾发的乌木簪,她那头如墨长发瞬间倾泻而下,衬着她精致而苍白的脸,那是再好的画师也画不出的绝艳。

军帐中唯一的一星烛光,也终于熄灭。

城中的战俘人数已清点完毕,负责清点的百夫长原想进帐汇报,却不想被云烨的贴身侍卫拦了下来。

“将军已经歇下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百夫长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路过云烨的亲兵营,听到两个士兵正在小声嬉笑。

“他不许我们碰那些女人,自己倒是挑了个最漂亮的。”

“谁让他是大将呢,还不是他说了算。”

“你别说,他艳福还真不浅,听说九公主也对他青眼有加,这次回去,我看不止是要加官进爵,皇上怕是要直接赐婚了!”

“哎,你说咱们大将虽是私生,连庶出都算不上,但这命数还真不坏,老王爷府里面那些个嫡出的,见了他可是恨得牙痒痒!”

百夫长听闻不禁暗暗摇头。

他跟随云烨已久,深知他脾性,知道他最恨别人拿他身世闲话,这两个不要命的说的那些话随便传到他耳中一星半点,怕都是要立刻人头落地的。

只不过——

百夫长回头看了那个不见一丝光亮的军帐一眼。

只不过云烨向来眼界极高,别说是俘虏来的女人,大都多少名门千金渴望他的垂青,月老庙中写着他名讳的牌子大概早挂满几棵大树了,他都从来不假以辞色。

而除非必要应酬,他也很少流连烟花之地,若不是他身边一直有个侍妾,大都朝中只怕早就要传出他有断袖之癖的风言了。

所以今次,他怎会让一个俘虏来的女人留宿帐中?

第二章 她的软肋

三天后,云烨点了五千精兵驻守洛城,余下大军则押着战俘拔营返回大都。

宋盈独坐在马车中,她知道跟随在车后的护卫是云烨特意安排来看守她的,她有些意外,事实上,他对她看管之严,实在有些超出对待一个战俘的规格了。

这几日她都待在他的军帐中,那晚他并没有动她,之后的日子,他也只是与她同帐而居,他的床铺在帐子的另一侧,中间甚至还隔了一层屏风。

她原以为他留下她,是因为她与陆锦之有婚约。

他恨陆锦之,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侮辱他的机会,有什么比强占一个男人的未婚妻更侮辱人的呢?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那晚看着她仿佛赴死一般苍白的脸,他只是低低笑了一声,伸手把玩了一下她垂落的发丝。

“不着急,我们来日方长。”

或许他只是想慢慢玩弄猎物罢了——想到这儿,她不由苦笑了一下,战乱年代,人命就如浮萍,女人的命更如是。

夕阳余晖中,马车停了下来,看来今晚是要在这儿扎营了。

“小姐,可要喝茶?”

一个仆妇掀开车帘,笑着问道,那白瓷茶盏中是上好的碧螺春,杯盖未掀便是清香扑鼻。

“不了,多谢你。”她目光转向车外,看到营地已经生起了篝火,冒起了炊烟。

“那您随我来,将军请您过去一起用膳。”

“不用了,我不饿。”她垂眸说道。

如果可以,她根本不想与云烨独处,现在的云烨,早已不是当年的云烨了。

或许是多年征战的缘故,他身上压迫感极强,常常让她觉得窒息。

那仆妇犯难了好一会,才放下帘子,悄悄退了下去。

没过多久,车帘再次被掀开,这一次探进来的,却是张熟悉的稚气小脸。

“小姐!”

青瑶一见她,便嘴一扁,哇一声大哭起来,“青瑶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青瑶!”宋盈一震,她一把抱住了那个扑入她怀中的小姑娘,“你还好吗?没受什么伤吧?”

洛城城破之后,青瑶和其他百姓一起被俘,她被送去云烨那里后便再也没见过她,眼见她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我还好。”青瑶抽抽嗒嗒地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那些军爷没打人,吃饭也给肉。”

这天真的话语让宋盈忍不住笑出一声。

真就是个小孩子,只要吃饭还有肉,苦难便少了一半。

“小姐,怎么才几天功夫,你就瘦了那么多?”

小丫头赶紧搓了搓她的手,惊道,“手也那么凉,你这身子可不能受凉啊!”

“咳咳。”

旁边传来一声清咳,宋盈这才看见云烨那个贴身侍卫,他一直站在车边,目光如鹰般锐利。

“啊对了!”

青瑶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慌慌张张地抹了一把眼泪,“那个军爷说,将军请小姐过去来着。”

果然,他送青瑶过来,不过是提醒她,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也别忘了自己身负多少人的性命安危。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

“好,我们走。”

军帐中还是那么昏暗。

宋盈走进去的时候,云烨正坐在桌边自斟自饮,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是声音淡淡地说了一声,坐。

她在他对面坐下,青瑶则怯怯地站在两步远的地方。

她可不想离开小姐半步,那个将军看起来好凶,一点表情都没有,他会不会欺负小姐?

直到听到他说,小丫头留下服侍,其他人出去时,青瑶才悄悄松了口气。

宋盈端坐着,面对着一桌酒菜,却始终不动筷,微弱的烛光忽明忽暗地映在她的如花娇颜上,他看了她一眼,放下了酒杯。

“不合胃口?”

她微一摇头。

“你吃吧,我陪着就是。”

他夹了一块鱼肚肉,递到她口边。

“吃了。”他说,命令的口吻。

鱼肉带着淡淡的海水味,她知道这个季节能吃到新鲜的海味是不易的,但此刻,这味道却让她几欲呕吐。

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吐。

所以她机械地咬住了那块鱼肉,很慢很慢地咀嚼着,强迫自己吞咽下去。

鱼肉咸腥的味道让她有些难受,她的手指一直不自觉地掐着掌心,才让大夫重新包扎过的伤口,很快又开始渗血。

原本雪白的纱布,已经染上了殷红的颜色。

云烨看到了,他眼眸一暗,突然起身,一掌掴到了青瑶的脸上。

小丫头猝防不及,重重摔在了地上。

“你!”宋盈又惊又痛,霍一下站起了身,她怒道,“云烨你有什么火冲我来!你别伤她!”

她知道青瑶最是怕痛爱哭,以前不小心绊一跤都能抹半天眼泪,可这一下竟是被吓得连哭都不敢哭出一声。

不同于她的激动,他神色十分平静。

“宋盈,以后你受什么伤她就受什么伤,你什么都不吃她也就不用吃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深知宋盈个性,她可以不顾自己生死荣辱,但她却不会不顾洛城百姓。

尤其是她身边的人。

这便是她最大的软肋。

果然,宋盈的胸口起伏了一下,她明澈的眼眸里有清晰的怒意,可是从她口中说出的,却是他想听到的顺从。

“我明白了。”她说。

很快就有人进来带走了青瑶,宋盈虽不放心,但也只得重新坐下。

“现在,吃饭。”云烨说道。

第三章 玩物

从荆国的最南面走到大都,已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大都王朝地处西南,土地辽阔,物产富饶。

由于曾有和胡人通婚的历史,大都朝的人大多轮廓较常人深邃,尤其大都皇室,无论男女,都以俊美闻名。

如今大都朝最风云的人物,不是皇帝新立的太子,不是留王府那位艳绝京城的千金,却是靖王云慎的私生之子,认祖归宗仅五年的云烨。

靖王云慎乃是当今大都君王宏嘉帝的亲表兄,自幼与皇帝感情交好不说,为人亦有勇有谋。

在宏嘉帝初亲政那几年,云慎着实立下过不少大功,是以早早就封了王,在朝中一直很得皇帝信赖。

现如今,云慎更是执掌了军中大权,因此云家在朝中,是真正的既富且贵。

而云烨生母则传闻是荆国人,是云慎早年出使荆国时偶遇,当年云慎在荆国待了一年多,他离开之前,云烨恰好出生。

当时云慎曾想将两母子一并接回大都,却不想朝中军事突然告急,加之云烨那时染了风寒不宜舟车劳顿,云慎不得已留下信物,独回了大都。

之后便是宏嘉帝擅毁缔结条约,荆国与大都战事一触即发。

云烨之母唯恐幼子身世暴露会惹来杀身之祸,所以便悄悄带了孩子逃走,伪装成农妇,辗转跑到了荆国最南面的小城,洛城。

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云烨的母亲染了病,没过几年便撒手人寰,家中仅有的银两在薄葬了母亲后便所剩无几了,年少的云烨只能保留着母亲留下的信件和信物在洛城流浪,最终被好心的宋县令收留,寄住在了宋家。

长大后的云烨便回了大都寻找生父,他初回大都时的遭遇与今时今日的显赫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私生之子,且有一半荆国血统——

大都朝人向来瞧不起荆国人,就如荆国人大多都厌恶大都人一样,这是民族之争,早已根深蒂固。

但云烨却偏是凭着一场场硬仗,打出了自己的天下。

如今,他的战绩耀眼整个大都朝。

从无败绩,这简直就是神话。

云烨班师回朝的那一日,便即刻入宫觐见皇帝,同一时间,宋盈被送入了云烨的将军府中。

在那里,她意外遇见了一位故人。

当年在青瑶入府之前,宋盈曾另有一个侍女,名叫扶桑,但在当初云烨离开宋家时,扶桑也跟着一起失踪了。

他们私奔了。

这便是当时宋家对这件事的最后定论。

而现如今出现在宋盈面前的扶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小丫鬟了。

只见她穿了一身浅黛色的薄袄,领口袖口都镶着一圈兔毛,同色罗裙及地,亭亭而立的模样,倒像是将军府的当家主母一般。

“姐姐竟然来了。”她似惊似喜地迎上来,却没有用旧事称谓。

宋盈微微颔首,她现下不过是阶下之囚而已,自然没什么要叙旧的心思。

“听闻洛城城破,扶桑没有想到还有能见到姐姐的一天。”

她婉声道。

“毕竟这种时候,寻常女子都是要一死殉城的,姐姐果然不比一般女子。”

“你!”

这话直白的连青瑶都听懂了,不禁一下气白了脸,这不是当众问人怎么不自尽吗?

但宋盈仍是淡淡的。

“你也是洛城的人。”她只是这么说道,“就算跟了云烨,但想来也还不姓云吧。”

扶桑听得此话,面色果然一沉。

“今次发配来将军府的,算上姐姐一共二十五人。”

她冷声道。

“家里地小事多,一下安排不开,就委屈姐姐几日,先住洗衣房吧,也没什么活计,就是地方小些,姐姐如此明理,想来是不会计较的。”

扶桑所谓的“没什么活计”,是每日十几桶要浆洗的衣服,“地方小些”,是一间转不开身的朝北的阴冷屋子。

大都不比荆国暖和,十一月的天气已然如同凛冬一般。

宋盈却不觉得难捱,甚至觉得比在军营中那段日子好过许多。

自从回到大都,云烨就没再在她面前出现过,这让她暗地里松了口气,希望大都的如花繁华让他无暇再顾及她。

“小姐,你冷不冷?”

入夜,青瑶被冻得睡不着,薄薄的一床被子根本抵御不了大都的寒风。

“还好。”宋盈说着,却不由咳嗽了一声。

青瑶立刻一跃而起,她担心地爬到她床上,一个劲地揉着她的手。

“哎,我总觉得这屋子漏风。”

小丫头左右看了两眼,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还没下雪呢,听说大都不下雪就还不算是冬天,这漫长的寒冬,她们该怎么熬?

“小姐,你明日别洗衣服了,太冷了,让我来吧。”青瑶一边替她搓手,一边心疼得红了眼眶。

洗衣刷桶这些活儿,别说是小姐,就是她,原来也不用做这些粗活。

洛城的生活自然比不得大都皇城的繁华,但那时的宋盈,也是父母娇养在手心里的。

直到父亲去世,直到大都大军围城。

宋盈轻叹了一声。

“你一个人如何做得完?”她摇头道,“现在我们是阶下囚,自然不能跟从前一样过日子,只是洗衣而已,不难做的,别担心。”

青瑶忍泪点点头。

“我去把窗子关严实些。”她说着跑下床,披了外衣就往窗边走,嘴里还念叨着,“明儿一定要想法子弄些纸糊一糊这窗……”

云烨的贴身侍卫就在这个时候敲开了她们的房门。

“将军请宋姑娘去一趟。”他这么说道。

这个时辰?宋盈略微犹豫了一下。

那侍卫见状,便不紧不慢地又补了一句,“将军说了,若是姑娘不想去,就请青瑶姑娘劝劝,若是劝不动,就请青瑶姑娘领十板子。”

宋盈气极反笑。

“他是没有别的招数了吗!”

青瑶尽管害怕,但仍忠心地挡在她身前,宋盈安慰地轻轻拍了她一下,示意她没事。

“他多虑了,我既然已经身在这里,就没有别的选择,你带路就是了。”

云烨的屋子里已经燃上了炭,宋盈迈进去的时候只觉一室如春,那通体舒适的暖意抚慰了她冻得僵硬的手脚,让她不由晃了一下神,以至于都没看到云烨在哪儿。

“扶桑说,你一见她就言语挤兑,说她是洛城人,合该一死殉城?”

她回头,这才看到他正坐在铺着虎皮的案几边斟茶,他扬眉看她,表情看不出喜怒。

“哦,”她应了一声,问道,“所以我也要挨板子吗?”

像是被她取悦到了,他不禁笑出一声,目光在她通红的肿胀的手指上转了转。

“明明是你委屈,但你不哭不争也不闹,盈盈,有时候太倔强,确实容易挨板子。”

“将军怎么有闲情管后院的几句闲话?”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并不在意,“还是说,将军是嫌玩物不够漂亮了吗?”

云烨的眼神闪了一下,下一个瞬间,他已经欺近到了她跟前。

宋盈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啧,嘴那么利,胆子倒是不大嘛,”他低笑一声,凑近她耳边,“你有做玩物的自觉,那便最好了,养好你的手,我不喜欢玩物有瑕疵。”

僵持片刻,终究是宋盈挨不住,先避了开去。

第四章 为什么要私奔?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片刻后,扶桑便款款走了进来。

她先是向云烨福了福,眼波流转间,像是才看到宋盈一般,她的脸上立刻绽出了欢喜的笑容。

“原来姐姐在这儿,那太好了,我可正想找你呢!”

说着也不等宋盈说话,就又十分自然地接了下去。

“前几日真是委屈姐姐了,那地方原是给姐姐暂住的。”

见宋盈还是没有搭腔的意思,她顿时笑得更甜了,仿佛之前的冷言冷语只是宋盈的错觉。

“哎呀,姐姐可千万别生我的气,我刚才已经亲自收拾了一间南面屋出来给姐姐,现在都打扫干净了,也烧了炭,姐姐可要去看看?”

“也不用看了,你办事自然是妥帖的。”

说这话的却是云烨,他也看着扶桑,目露微笑,仿佛真得无限赞许。

“哦对了,洗衣房如果缺人,你就再补两个,挑你看得顺眼的。”

像是不经意想起了什么一般,云烨轻啜了一口杯中的茶水,闲闲地说道,扶桑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不由僵了僵。

“那……”她的目光不由望向宋盈。

宋盈神色静谧,仿佛事不关己。

“我明日还要进宫,书房里有一些琐事,需要她替我应付着。”

也不等扶桑反应,他接着说道,“你知道我书房里古籍多,不宜受冷受潮,炭火记得别断了,另外再把那个叫青瑶的丫头一并叫来侍候,这儿还缺个磨墨的。”

“是,我记着了。”

扶桑迅速收敛了心思,她笑盈盈地行了退礼,面上瞧不出半分怨怼。

“你瞧,她虽然在我身边多年,但并没有学会怎么藏好底牌。”

当扶桑最终离开,云烨这么悠悠地说道,随手将茶盏搁下。

“那是因为你们相识的太久,你早已了解她。”

宋盈的目光望着扶桑远去的窈窕身影,心里不是不叹息的。

记忆中的扶桑并没有那么虚伪的心机,还在宋家的时候,她的言行有时虽大胆,但也算是赤诚。

“她刚到我家的时候,是没名字的,家里人只管叫她丫头。”

她不由陷入了回忆。

“我原想给她取个名字,可后来因为你的一支扶桑花,她便给自己定了名字,说就要叫扶桑。”

“那花我可是采来送你的,”云烨颇有些不以为然,“是你给了她。”

那时的宋盈毕竟年纪尚小,不喜欢的便是不想要,她嫌扶桑花红得太过妖冶,便随手送了自己身边的丫鬟,谁知这一送,却是送出了一颗情愫的种子。

当年宋夫人就曾说过,扶桑这丫头性子太野,怕是以后要生出事端的,不如早早给她许个人家,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于是在扶桑十五岁那年,宋家做主将她许给了一个私塾先生的独生儿子,想着对方书香门第,嫁过去也是明媒正娶的做正室,是桩难得的好婚事。

可谁知和扶桑提起时,她却头一扬,十分坚定地拒绝了。

“我将来是要嫁给云烨的!”

她就这么毫不犹豫地抬起下巴大声说道,“我不嫁旁人!”

当时宋盈正在父亲书房练字,听到这话,她握笔的手不由顿了顿,而宋父则气得浑身发抖。

荆国向来没有大都民风开放,扶桑这番话,对向来保守的宋父来说,无疑是太惊世骇俗了些。

他甚至认定云烨和扶桑早已有了私情,一怒之下将云烨打了一顿不说,更是将扶桑关进了柴房。

然而不过两天之后,云烨和扶桑就一起消失了。

……

“我以为你当年带她走,是因为喜欢她。”

她望着眼前这个性情难测的男人,“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哦?何以见得?”他却微微笑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若真心对她,这么多年,为何不娶了她?”

宋盈虽然踏进将军府不过数日,但下人们之间传的闲话也听到不少。

听说云烨没有给过扶桑任何名分,尽管外面的人一直认为扶桑是他的妾室,但事实上,他不但没有过过纳妾之礼,也从没召过扶桑过夜,与其说她是妾室,倒不如说是管家。

那他当年又究竟为何要带扶桑私奔?

云烨笑了,他笑起来十分好看。

“我告诉你一件事啊,在我开始出征打仗的时候,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会打到洛城,那时我就想着,只要拿下洛城,你就是我的了。”

“但我又忍不住会担心,我担心到那时你已经嫁了陆锦之。”

“可随后我又想,就算你嫁了陆锦之又怎么样?我一样可以把你夺过来,我根本不在乎你嫁没嫁过。”

“所以你看,娶或不娶,嫁或不嫁,有什么要紧?”

她的睫毛因为震惊而轻轻颤动,她的手背磕到了桌角,那坚硬的梨花木硌得她手背生疼,她不知道云烨对她的执念究竟是从何而起,他的直言不讳只是让她的心一点一点沉落谷底。

她曾以为就算暂时被他所囚,她也一定会有机会离开。

但此刻看到他眼底深不见底的执拗,她突然开始不再确定。

他那种眼光,就仿佛宁将她一起拽下地狱,也绝对不会放她独活在世一般。

“你……需要我替你处理些什么事?”最终她避开他的目光,换了个话题。

“处理些信笺,都是笔头上的事,”他说着抬了抬下颔,示意了一下堆在一边的那堆书信。

“我想你写字的功夫总比你洗衣的功夫强些。”

第五章 三皇子

做为一个已经封王的皇子府邸,三皇子静澜的瑞王府是十分低调的,无论是规模还是内里装饰,就如静澜的为人一样,不露锋芒,但难掩贵气。

“末将参见殿下。”

云烨向面前年轻男子行礼,那人正在临湖的亭边远眺,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嘴角不由扬起了笑。

“啧啧,现在约你一次可真不易。”

静澜回头,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眼角微微上挑,颇有风流之相。

在大都的皇子王孙中,静澜是长相最秀美的,也是女人缘最好的。

云烨第一次见他时甚至觉得他长得太女气了些,但没过多久他便知道,这不过是个错觉。

与世无争是表象,沉迷声色更是刻意为之,他为的不过是掩人耳目。

要掩的,自然是那颗跃跃欲试的,争权夺利的心。

“殿下说笑了。”

虽然此时四下无人,但云烨还是做足了礼数,瑞王府不比他自己的府邸,这里耳目太多。

“坐。”静澜手一挥,率先坐下,白玉桌上的果盆里盛满了水果,他顺手拈了一颗西域进贡的葡萄,丢到了自己嘴里。

“快给我说说,这次打下洛城,有何感想?”

云烨神色淡淡。

“没什么特别的。”那意思自然是没什么可说的。

“不对吧。”

静澜忽而一笑,眼中闪烁着神秘,“洛城可是你长大的地方,我很是好奇,你怎么打得下去手?”

“都只是些病残孤弱之人,何需要打。”他还是神色不动,“他们是自己开得城门,降了大都。”

“哦……”静澜拖长了声调,笑容更显暧昧,“那我们换个说法,我可是听说,你从这次的战俘里收了个女人?”

“殿下这是替谁打听?”云烨反问。

“哎,你放心啊,放心,我可不会告诉静穗。”

静穗正是当今九公主的闺名,云慎也曾向云烨暗示过,宏嘉帝有意将九公主赐婚于他。

云烨一副你爱说不说的模样,悠悠地给自己斟了杯酒。

“你向来谨慎。”

静澜摩挲着自己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简直对那女子好奇的不行,“在行军途中就收了她,不像你的风格啊。”

见云烨还是没有答话的意思,静澜更是心痒难耐了。

“照你以往的性子,你自然是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若是太看重什么,便是给人捏住了软肋,但听说那段日子你和她夜夜同寝,简直像是不能离了她一般……”

“她是我旧识。”

云烨终于出声打断了他的话,静澜十分满意自己这番话的效果,果然逼得云烨非解释不可了。

“当年我曾蒙她父亲收留,才不致在我母亲去世后流落街头。”

“我曾向她父亲求娶过她,但她父亲拒绝了我,说她与另一个人早已指腹为婚。”

“这自然只是其中一个理由,更重要的是她父亲清楚我的身份,他爱惜女儿,不愿她与我有任何纠葛。”

“但我偏不让他们如愿。”

说到这里,云烨冷笑了一声,目光冷冽。

静澜却不由目露赞赏,不错,这才是云烨,这才是那个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的男人。

“所以洛城城破后,我便留下了她,我一直留她在身边,不过是因为我记得她那出逃的未婚夫有些武功,功夫还很不错——从一堆战俘中救走一个人虽说不易,但对他来说,也不算太难。”

“原来如此。”

静澜抚掌笑道,像是听了一个让他心满意足的故事。

“一个女人而已,想不到殿下也会听了几句闲话就上心。”

云烨嘴角轻扬,有些似笑非笑。

“我不过就是好奇,是什么样的天姿国色能让我们云将军那么着迷。”静澜也笑,目光却有些若有所思。

“只是了一场旧怨罢了,”他说得云淡风轻,“殿下召见我,不见得是为了听故事吧?”

静澜这才清咳了一声。

“听说这次你爹有意为你请封,但被言官拦了……所以我这不是想着来开解开解你。”

“殿下言重了。”

云烨自然知道这是谁做的好事,云家正室夫人蒋氏是太子太傅的亲侄女,而太傅则是朝中言官之首,若非这群太子党一直吹风,他也不会被打压。

“这是我连累了你。”静澜说着叹息一声,“太子不过是看到你和我走得近,才想打压你,你们云家嫡系那脉,更是巴不得你倒霉。”

大都爵位历来长子世袭,云慎死后云家长子才能继承靖王头衔,现在云慎健在,云家长子自然没有封号。

而此时若让一个私生子先晋了封,那岂不是让云家嫡系那一族脸上无光?

因此他们诸多阻挠,也在情理之中。

又说谈了半个多时辰,云烨便起身告了退。

“主子,你真相信他所说?”待云烨一离开瑞王府,一个暗卫便从墙角悄然闪出,出现在了静澜身后。

“呵。”

静澜轻笑一声。

“那女子是他的旧怨还是夙愿,咱们去他府里瞧瞧便清楚了。”

“主子是怕拿捏不住云烨?”暗卫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可曾见过有谁是本王拿捏不住的?”静澜斜睨了手下一眼,一脸朽木不可雕的表情。

“是,小的说错话了。”

“听闻太子送了匹大宛名驹给云烨,说是知道他喜欢马,特意寻了来犒赏他凯旋,说得像拿下洛城这么一个小小地方真有多么了不起似的。”

“这打一巴掌给颗枣的事儿,我那皇兄做得可真是越来越顺手了。”

暗卫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静澜起身,伸了个懒腰,笑容邪美。

“既然如此,那咱们改日就去云将军府上,赏赏这匹马吧。”

第六章 两小无猜

大都的天,近几日黑得越发早了,才刚到酉时,天便成了铅灰的颜色。

看来离下今年的第一场雪已经不远了。

从瑞王府出来后,云烨一路步行回府,走进家门,立刻就有小厮迎了上来。

“今儿苏摩来过了么。”

他解下自己的紫貂裘,随手递给了跟在一边的小厮。

苏摩正是他那个贴身侍卫的名字。

“回爷,已经来过了,”小厮恭谨地说道,“他说在驿站取到了爷吩咐的东西,也已经给搁下了。”

“很好。”他点了一下头,颇为满意苏摩的办事效率。

“爷可要去用膳?扶桑姑娘一早备下了酒菜,不过算不准爷回来的时辰,一直给温着呢。”

“行啊,”他想了一想,又吩咐道,“一会挑几个清淡的,给我送去书房,我还有公务处理,今日就在书房吃吧。”

“是。”小厮躬身,正要回厨房去吩咐,却听云烨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不要鱼。”

不要鱼?小厮愣了愣,但还是应声去了。

真奇怪,他进将军府大半年了,从没听说将军不爱吃鱼啊。

******

宋盈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练字的了。

小的时候,是父亲要求,也无谓喜不喜欢,这都是每日必做的功课;待得长大之后,练字慢慢变成了一种习惯,似乎只要提起笔,就能静下心来。

此刻,她正在静静抄写。

青瑶在一边安静地磨墨,偶尔见烛光暗了,便用剪子提一下烛芯。

这种难得的清净,真像是回到了洛城。

习字向来讲究凝神静气,心无旁骛,所以当云烨轻轻推开书房门的时候,宋盈甚至没有察觉。

而云烨看到的,却是让他几乎屏息的画面。

她的目光是他许久未见的柔和,烛光安静地映照在她脸上,她光洁的额前那几缕碎发,都被勾勒出了细细的金芒。

这种静美,当真不可方物。

“呀。”直到青瑶轻叫一声,这份安宁才被打破。

宋盈抬头望见他,眼中的柔和瞬间消散,她起身向他走来,目光淡静,不辨喜怒。

“那些信笺,我都分类整理了。”她说,“但不知道你的意思,所以没给你回。”

“嗯。”他点了下头,又干咳了一声,“那不着急……书桌上那些笔墨,用着还惯么?”

“不太惯。”

宋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突然浮起了隐约的笑意。

“湖笔、徽墨、端砚、宣州贡纸,皆是难得的上品,说实话,太金贵了些。”

尤其那口端砚,呈浓厚的墨青色不说,砚台边还环刻着梅兰竹菊,刀工精细且雅致,绝对是名家手笔。

“也太可惜了些。”

她说可惜的意思,自然那些价值千金的文房四宝,云烨从来都闲置着当饰品用。

“是吗?”

他笑了笑,他自然知道这些东西是贵重的,不贵重那些达官显贵们也不会巴巴地送来讨好他。

只不过他向来对书房里的东西兴趣不大,除了翻阅兵书,他很少动那些纸笔。

“你知道我向来疏于此道。”

“是啊,我知道。”

说这话时她嘴角微微含着笑,这几乎是自洛城城破后,她第一次展颜。

这一刻她似乎已经忘了那些前尘恩怨,她的指尖轻轻掠过宣纸上未干的墨迹,记忆就像回到了多年之前。

那时十多岁的云烨下了课堂后常会跑到她窗前,然后丢个纸团到她房里,展开一看,上面不是私塾先生布置的对联,就是父亲出给那几个男孩的题目。

但凡这些舞文弄墨的东西,他总会丢来给她。

“你说,我帮你代笔这么多次,你要怎么谢我?”

她仿佛又听到儿时自己的声音,笑声那么清亮,带着了无心事的天真,飘向阁楼下的那个小少年。

“对了,不要再送我扶桑花了。”

她伏在窗口,竖起一根手指告诫道。

“我不喜欢扶桑花。”

“那你喜欢什么花?”那少年问她,挑着眉毛,就算此刻是他有求于人,但他却一点没有求人的样子。

“我不要花。”

她说着,又装作随口一提的样子,“你若诚心谢我……不如带我去骑马啊。”

要知道,为了学骑马,她私下可是求了陆锦之好多次,可他一时说骑马太危险,一时又说她爹不允许,总之就是不肯带她。

“就这事?”云烨却答应得不假思索,尤其是看到她一瞬间亮起来的眼睛。

这一刻,就算以后会有天大的后果,他也不怕承担。

“走啊,只要你不怕摔。”

……

也许是太沉浸于回忆,宋盈甚至没有感觉到云烨的靠近,直到耳畔传来他的呼吸,她才一惊回神。

她要矮他大半个头,仰着脸才能看他,此刻他们这样的距离让她感到有些不安,她偏了一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那些信……你可要看看?”

他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

“那就看看吧。”

于是她重新在书桌边坐下,而他则斜倚在一边的贵妃榻上。

“李尚书府,邀你下月十一去府中赏西陵国贡花,落款是李三小姐。”

“不去。”他想也不想地说道。

宋盈润了润笔,准备回函。

“原因?”她问。

“太远。”

“……”

“张学士府,邀你下月初九去府里听戏,落款是张家大小姐。”

“不去。”还是想也不想。

“原因?”

“太丑。”

“……”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她将他种种奇奇怪怪的拒绝理由改写成合乎情理且用词婉转的语句,一封封回复了那些邀约函。

她写字的时候总是十分认真,模样那么专注,期间有婢女送来了饭菜,她也没有停下过笔。

“今天就到这儿吧。”

最后还是云烨自己觉得饿了,这才喊停。

于是婢女们流水般地上好了菜,两人相对坐下,准备用膳。

这也是到了大都之后,他们第一次一起用膳。

她还是吃得十分少,但也许他也感应到了今晚他们之间微妙的变化——这次他没再勉强她什么。

用完膳后云烨就走了,这让宋盈松了口气。

“咦,小姐,那是什么?”

当她整理完书房内的东西,带着青瑶回到扶桑重新为她们准备的那间崭新而温暖的房间时,小丫头眼尖地看到桌上多了一个包袱。

宋盈有些诧异,但当她解开包袱后,她不由轻轻惊呼了一声。

那里面的纸笔墨砚,全是她在洛城时的旧物。

而垫在最下面的,是她那件雪白的狐裘。

因她自小有着寒症,一入冬便极易发病,故此当她爹宋屹被贬来洛城述职时,唯一带走的,能证实宋家曾经风光的一件东西,就是这件用来给女儿御寒的狐裘。

这件罕有的白狐裘,历经多年依旧带着厚实的暖意,就像父亲的手掌,母亲的笑颜。

沧海桑田,永恒不灭。

宋盈轻轻抚摸着这柔软的皮毛,一滴冰凉的眼泪,悄悄滴落而下。

而在这一晚,云烨则做了一个许久不做的梦。

曾经有一段日子,他总会做的一个梦。

他梦到了他带她去骑马,而她摔下马的那一瞬。

他拼命想抓牢她,她的衣裳却从他指缝中滑走的那一瞬。

马蹄扬起,向她踏去的那一瞬。

而在梦中出现最多的,还是宋盈明明疼得冷汗涔涔,却硬是不吭声的那一瞬。

今天这个梦,格外细节的还原了当时的那一幕幕。

他记得自己一路背着她跑回宋府,她伏在他的背上小声啜泣。

我会不会瘸了?

他记得她的声音小小的,带着一点闷闷的哭腔。

那是三月的天,他的汗水却湿透了外衫。

不会的!

他记得自己硬邦邦地回答,屏着气在心里逼自己再跑快一点。

那时候他只有一个念头,他绝对不能让她瘸了,她那么完美,怎么能瘸?

他记得跑到宋家门口的时候,她硬是把他赶走,不让他把她背进去。

别让别人知道……我爹一定会责罚你的。

说这话时她喘着气,疼得没法站只能抓着墙沿倚着,她那张小小脸庞已经花了,还沾了土,有点脏兮兮的。

可他却突然觉得,这是他见过的她最美的模样。

他记得她的屋子里围满了人,他站在最后面,透过宋夫人担忧的背影,大夫花白的胡子,夹杂着宋屹恼火地数落声,他看到了斜斜倚靠在床榻上的宋盈。

她额前的碎发都被冷汗濡湿了,一双眼睛中早没了坐上马背时那种神采奕奕的光亮,在大夫的推捏下,她用力咬着发白的嘴唇,却是不肯哭出一声。

无论父亲怎么责骂,怎么威吓说要罚她闭门思过半年,她就是闭紧着嘴,不肯说是谁带她去骑的马。

他记得。

原来,他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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