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年(1592)至万历二十六年(1598)的明朝抗倭援朝战争,是永远应该留在中国人记忆中的。
七年的战争,不仅奠定了之后东北亚三百年国际政治的格局,也催生了太多的无名英雄——那些为大明传递情报的正式和非正式的特务们。
这是一条不归路!不仅在于自古以来,细作、特务们,都是最没有保障的群体。他们不能享有正面战场的互相支援,更会有为了私利和终极目标,被随时牺牲、甚至到死也不能洗清冤屈的悲剧。
在此,我们仅以史世用、许仪后和刘可贤为代表,说说他们的九死一生。
1 首先,我们先说说刘可贤。
其实,“刘可贤案”是福建巡抚许孚远,秘遣特工赴倭离间日本国内计划的后期事件了。万历二十二年,第一批赴倭执行的兵部特工史世用,已经圆满完成使命。同样肩负刺探日本军政情报的许豫,也顺利返回福建向许孚远禀告详情。
同时,岛津义久也遣亲信张五郎至闽与许孚远密谈合作事宜。许孚远欲借在倭的江西医官许仪后,游说岛津义久、离间日本诸侯与丰臣秀吉的关系。
史载:
义久遣亲信张五郎至闽,投见原任巡抚许孚远,孚远与臣谋,欲藉久以挑引诸国,共图平酋,令自救不暇,则朝雠不救自全,中国不防自固,亦一奇也。遂遣把总刘可贤及伍应廉、张五郎等渡海,阳作檄书,一道谕平酋罢兵,令之不疑,而阴结仪后,使劝义,久,图首自效,计甚秘密。
事情的进展,也是极其顺利的。次年,赴倭执行秘密使命的刘可贤,即与岛津义久的军师玄龙一道返回福建,大事似乎即成!
但还是出了意外。
当然,也不算意外。事后看,局部的策反活动,毕竟还是会受到大的政治变动的影响。正当许孚远离间日本的计划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国际关系发生了突变。万历皇帝在各方“斡旋”(事实上,应该是以明朝的沈惟敬和日方的小西行长的各自欺上瞒下)中确定了和谈的策略,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之事,也于万历二十二年年底敲定。
如此,主张离间日本的许孚远、巡按刘芳誉和福州知府何继高一派人马,被相继调离。主持大计的许孚远也在官场受阻,乞休回乡,郁郁而终。
二十三年,当可贤与义久的军师玄龙回到福建时,当年的上司许孚远早已去职。倭使玄龙无可告语,只得悻悻而归。
倭使只是无功而返,但此次执行策反活动的明朝特务刘可贤,遭遇的就不止无功了。这个忠实且出色完成使命的干探,受到了巡按周维翰的弹劾,于万历二十三年六月,连同赞画姚士荣一起,以私自交通日本之罪下狱论处。
《明神宗实录》记载:
(万历二十三年六月丁卯)初,福建所遣侦探日本刘可贤受关白财物,又私带夷僧入境。按臣周维翰以可贤既邀重货,必有轻诺;日本既捐大利,必有厚望。恐因而启衅,因请申饬沿海一带练兵厉械以防未然。兵都覆奏,诏今后沿海地方只宜修整防御,勿得擅遣侦探以生事端。
刘可贤,如论怎么说都是冤枉的。而明朝高层,也因错误地相信沈惟敬等人的所谓和谈内幕,错过了离间丰臣秀吉后方的大好机会。
很悲哀,刘可贤没能坚持到最后。
2 其次,就要说许仪后了。
许仪后,本是早年被倭寇掳到日本做奴隶的。但他凭借高超医术,救活了萨摩藩诸侯岛津和家人,成为日本一方诸侯的御医,得以享有不错的地位和生活。
但许仪后从未放弃对故国的怀念。他凭借着这份执念,在抗倭援朝期间,矢志不渝的为故国传递秘密情报。而这些情报,无一例外都是足以影响到明、朝、倭三国大战走向和格局的。
开战前,许仪后就曾通过随商船返闽的同乡朱均旺,带回丰臣秀吉欲借出兵朝鲜侵犯大明的绝密计划。
开战后,史世用秘密赴倭搜集日本情报、交通日本当地诸侯,许仪后又给予最大支持。正是他与许豫的帮助,史世用也才得以在最短时间内,联络了大批爱国海商,搜集到了宝贵的一线情报。
刘可贤作为深入敌占区特务,或因时间短暂还算毫发无损。更别说一直是在狼窝战斗的许仪后了。那便是每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这不是危言耸听。许仪后因为在日本的秘密活动,险些被秀吉处死。而且,害许仪后的恰恰还就是明朝人。不知哪个汉奸,把许仪后的事密报给了负责律法的秀吉亲信浅野长政。浅野长政本来裁定为“越度”之罪,也就是非法出境。但一心想吞并大明的秀吉,却扬言把许三官(许仪后化名)扔进油锅煎死!
所以说啊,毁中国的人里,最可恨的就是某些中国人。
关键时刻,反倒是倭人岛津义久救了许仪后这个明朝人。当然,咱们不能因为这个,就说倭人多好。而且,岛津也没有亲自出面,而是找到德川家康,给秀吉戴了个宽阔胸襟、招揽天下民心的高帽子,满足了秀吉的虚荣,又说是许仪后是被嫉妒他的明朝人诬陷。这才救下许仪后。
咱们不管岛津是出于许仪后医术上的依赖,还是与秀吉的抗衡。但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是实实在在救了许仪后的。
而许仪后死里逃生回到岛津身边后,仍然没有放弃对故国的帮助。在时任藩主岛津义弘下令封锁港口后。又以不能断绝商路为由,成功劝说义弘放行。也才让爱国海商林绍歧,以及藏身船中携带重要情报的朱均旺得以顺利返明。
被逮捕的许仪后,根本不知道能否被秀吉放回来,也不知道明天是否还会被丑恶同胞陷害。他所拥有的,只是坚持自己的执念,以及对故国的感情。
幸运的是,最后一刻,他从死亡线上退了回来,坚持到了最后。战后也得以安度晚年。
3 九死一生的史世用。
说到史世用这个人,真可以用传奇来形容了。至于他在战争期间做出的成绩,各处已有描述,一本《倭情备览》足以囊或他在敌占区的功绩。包括我在小说里也一度以他为主角,在此就不多赘言了。
在此,只说他经历的风险。小标题是九死一生,事实上,即便不是“九死”,也有史记载的,也有七次从鬼门关侥幸穿过了。
这“一死”,便是他刚到日本,就遇到了。
万历二十一年(1593)七月,史世用抵达日本庄内国的内浦港。随后赶到名护屋见到了接应自己的许仪后。又在许豫帮助下,以海商的身份与岛津义久的家臣幸侃会面。
这第一次见面,本是史世用初步了解日本诸侯的阶段。但没想刚见面,便被幸侃识破身份。
史载:豫备段匹礼物,以指挥作客商,仪后权重译,进见幸侃。幸侃曰:“此恐非商贩之人。”仪后答日:“亦是大明一武士也。”
身份暴露,这在特务活动中,基本上是可以判定死期的了。虽然我们不在当时的场景,但想想,就可以清楚当时的气氛是何等不可预测。
但同样没想到的是,幸侃在点破史世用身份之后,也没有进一步的加害行为,反而将自穿盔甲送给许豫和史世用作为见面礼。
这说明什么?大概是出于岛津氏与秀吉的博弈,以及与大明沿海的贸易利益。
史世用的第一次险境,就暂且这样度过了。但这绝不等于以后便万事无忧。因为他的安全,首先取决于岛津氏的政治筹划。如果岛津氏决定倒向丰臣秀吉,那史世用的命,随时也可能丢掉。
这“二死”,便是他被反间谍人员盯上了。
因叛徒出卖,史世用还是被幸侃指出其此次来倭的目的,就是刺探日本军情。
史载:九月十九日,被奸入泄机,有大隅州正兴寺倭僧玄龙来内浦,就豫问曰:“船主得非大明国福建州差来密探我国动静之官耶?”
至于举报者是倭人,还是投靠倭人的同胞汉奸,不得而知。总之,史世用面临着比初次见面就暴露,更危险的境遇。许豫不愧是熟悉日本当地政情的。但见事情被挑破,干脆直言不讳说出了本方底细。
史载:
豫权答日:“是。因尔国侵伐高丽,杀害人民,我皇帝不忍,发兵救援,近闻差游击将军来讲和好,我福建许军门昕知,欲发商船前来贸易,未审虚实,先差我一船人货来此,原无他意。”
史世用在此刻,也显出了作为一个成功特务必有的技能和心理素质。不仅不慌,反而将明、朝、倭三方的利害关系历数详尽。最后,岛津一方终于坚定信心与明朝和作,再次送上礼物并商定夫明细节。
策反敌军,是特务活动中重要的一环,也是最难以把握的。我们常看到历代战争中那些成功斡旋的范例,巧舌如簧、分分钟化敌为友。但这既属于文艺作品,更都是比例中极少的幸运儿。更多的,则是一去不复返的肉包子。进了门便铁定出不来的不幸之人。
同样一句话,你说了便没用一般,他说了便顷刻间化险为夷、平息战乱。这也是“命硬”的一种表现形式。
即在于你怎么说、说什么,更在于你本身所带的范儿,让对方一眼看来,是值得合作之人,还是庸俗之辈。前者,自然会给自己投诚过去增加信心,后者么,一看斡旋之人不过如此,谁还会冒险反水过去?
所以说,史世用赴倭开始,便连遇危机还能安然无恙。不仅因为岛津氏的政治和商业利益的因素,更是史世用本身的素质和能力救了自己。
这“三死”,便是史世用返回大明中的遭遇了。次年正月,史世用顺利完成在倭情报工作。许豫和赴明的岛津密使,与史世用分别乘船返回福建。许豫与倭使顺利到达,但史世用却在海上遭遇暴风。船上大多数人不幸遇难,只有史世用和随之赴倭的奉差、也就是亲随郑士元,在海难中幸存下来。
海难,在古代基本就没有生还的机会。史世用二人竟还能在海难中活下来,不能不说是又一次死里逃生。只不过,这次是面对更不可测的大自然。
这“四死”,便是在考研个人生存本领了。
二人此次海难后,本以为能漂回故国大明,但没想到竟然随着洋流,又回到了出发点——日本的萨摩藩。
这下麻烦了。
没有了许豫和许仪后的支援,便真的不能暴露自己一点真实身份了。否则,被当地倭军小头目抓到,他们才不知道轻重,更管你什么斡旋诸侯,想必直接当明国间谍“咔嚓”了。
于是,史世用和郑士元,只能隐姓埋名在当地流浪起来。没错!真的是做乞丐流浪要饭了。可贵的是,就是在这个境遇下,二人还不忘搜集日本军政民情。
话说回来。这样的流浪乞讨日子,可不是一两天,而是持续了整整八个月啊!直至见到一队来自琉球的使团,史世用才向使团领队于灞表明身份。这才得再次脱离险境,乘琉球官船先行前往琉球。
史载:
本年(万历二十二年)八月贰拾玖日,有中国二人,身服敝衣,蓬头跣足,称该使臣指挥史世用、承差郑士元,奉差日本侦探,遇汛,船倖免死,脱至琉球。这两名间谍系明朝派往日本搜集情报的“指挥史世用”和“承差郑士元”。
琉球之行,史世用又一次体现了极高的职业素养和爱国情怀。他把沿线萨摩藩蚕食琉球北部领土的行径,也全部记录下来,并在琉球世子尚宁处获取了琉球与日本诸藩的关系。回国后上表朝廷,强烈建议恢复与琉球的封贡,以抵挡倭国的侵略。
这样敬业和高效的特工,古今中外,若还有凌烟阁一类的功劳簿,那是决然不能少不了他这一颗星了。
这“五死”,说来就有点苦涩了。
海难!对!还是海难!
史世用在琉球休整之后,琉球世子决定派专船送史世用和郑士元回国。
这本是磨难之后的阳光大道。但许是史世用在不知什么地方惹了龙王,亦或是他本就克海。在距离不长的归途中,又一次遭遇海难,船翻人散。
幸运的是,史世用又活下来了!他在海上一路漂流,最后在福建泉州府的平湖山地区登录。至于他的亲随郑士元,有文记载在此次回国途中遇难。但我宁愿相信,他俩都活着回来了!
这“六死”,是史世用在抗倭援朝的二次战役即将结束前,遭遇的,
时值万历二十六年十月前后,距离最后决战的露梁大海战不过一个月了。明、朝、倭三方局势错综复杂。董一元决定派出谈判队伍前往倭营。其中包括大明备倭都司茅国器的弟弟茅国科,还有就是曾亲赴倭岛潜伏侦探的史世用。
但茅国器万万没想到,谈判队伍一到岛津义弘大营,便被全数扣留。随着马上到来的丰臣秀吉死讯,以及倭军的全面撤退,包括茅国科和史世用的谈判队伍,也被从在朝鲜押送回到日本。
曾在战争期间被俘虏去日本的朝鲜官员郑希德,在《月峰海上录》中记载:大概是六月底的时候,正想在九州岛北部的唐津搭,乘河应朝等五个中国人的船回朝鲜,就在他们心急火燎等待风讯的时候,忽有倭使飞船追到,又让他们停留了五六日。其原因是乃住在倭国唐津的华人茅国科、以及刘綎派去和小西行长谈判的旗手刘万守等人,因为搜探所带文牒后发现行为可疑,视为间谍,所以不准他们离开。
完了!整整一个团队,皆成毫无自保能力的人质!生死,都在他人言语之间。
最后,还是史世用先行逃离岛津氏的牢笼,返回明国。至于原因,有说是茅国科作为主使,有意让史世用先期回国密报实情。
这是可靠的。但同时必须承认,史世用本人在其中的斡旋和价值。
要知道,整个大明使团不是扣在朝鲜的倭军军营,而是日本本土。对方不放人,明朝是根本无法通过战争去救人的。所以,史世用能死地逃生,还是要归功于他当年在萨摩藩的经历,以及与岛津氏深度交往的历史。也许正因为这层原因,岛津氏才允许身背间谍嫌疑的大明军人安然回国。
又过了两年,迫于明朝压力,加上日本有意修复国际关系,茅国科与其他明朝使者才得以归国。
这还没算完。
还有“七死”,那是回国后的事儿了。
茅国科回国后,不仅没有得到厚待,反而遭到质疑入狱。而作为抗倭援朝最高统帅邢玠和万世德,却没有明确茅国科的出使身份,只提到“酌议功罪”。等于没在第一时间,支持死里逃生的茅国科一行。史世用也因此被卷了进来,
这是为何?
根源就是党争,是主战派和主和派的暗斗。而和谈一事,又是极其容易被当做党争借口的。
早在岛山之战后,赞画丁应泰及其背后的势力就曾诋毁前线将士“丧师辱国”,夸大损失。后来更直接诬陷邢玠指示茅国器、史世用,挪用军费贿赂倭军退兵,包括2500包米、500匹马和其它紧俏物资。并声称执行者正是史世用的儿子史汝梅。
如此背景下,邢玠如若承认曾派茅国科等人与日军谈判,等于让对手抓住机会,担起“主和媚倭”的罪名,进而打击并否定主战派的高层,以及七年来东征将士的血泪付出。
所以,邢玠至少不能承认茅国科的出使行为。由此,茅国科和史世用等人,就成了朝廷党争的牺牲品被搁置下来。
直至一年后的1601年春天,“茅国科案”终于结案。茅国科和史世用等人才得平反昭雪。
史载:
国科之奉差,系浙胜营游击茅国器,以沈安道新寨徒用力攻遽难攻破,密议郭国安,令作内应,具秉万经理,蒙发谕文,则国科奉差而往,明矣。
以上,不过是抗倭援朝期间例举的几名特务人员。不能不说,干这个的,命真得足够硬,才能尽可能长的活下来啊!否则,是决然过不了几道关的。而且,绝大多数都是自己不知情或是无法抗拒的力量。
古往今来,特务们的归宿都也是都难说的。无论茅国科还是史世用,虽然都顶着千总、千户或是明色指挥等头衔儿,但不要说历史长河了,即便是一场战役,也都不过随时可以灰飞烟灭或是身败名裂的小人物。更不好说那些连官职和身份都没有的普通商民。
但最为可贵的也是这点。他们没有绝对的义务接受官府的命令,更没想过从官府获取任何金钱和官职上的利益交换。他们就是凭借最为朴素的故土情怀和忠奸立场,无私奉献着自己的金钱乃至生命。
他们,才是最值得尊敬的人。让我们记住他们的名字吧,包括但不限于:史世用(官)、郑士元(官),刘可贤(官)、伍应廉(官)、郭国安、陈申暨、许仪后、朱均旺、苏八、许豫、张一学和张一治、黄加、黄枝、姚明、姚治衢、吴左沂、林绍歧、张大膳、林之南、康宗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