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前期,齐、楚、秦、燕、赵、魏、韩七国陆续变法,废除贵族分封、推行君主专制。七国实力相对均衡,均为万乘强国,史称“战国七雄”。在这样的情况下,拉帮结派就显得特别重要,于是就有了合纵连横的活动。而张仪就是最早的代表人物,他担任秦惠文王的相邦,大力拉拢中原的韩、魏,来对付强大的齐、楚。于是,在公元前4世纪末,基本形成了秦、韩、魏与齐、楚对峙的局势。
一、帝高阳之苗裔兮:屈原身世
此时楚国的国王是楚怀王熊槐,他任命宗室屈原为左徒。
屈氏是楚国的大氏,最早可以追溯到楚武王的儿子屈瑕。屈瑕担任莫敖一职,相当于楚国的宰相。但之后因伐罗之役轻敌战败,自杀而死。屈瑕的后人有屈重、屈完、屈御寇、屈到、屈建、屈申、屈罢、屈庐、屈固、屈宜臼、屈匄等人,基本都身居要职,尤其屈匄还在楚怀王时担任大将军。相对于秦国的非军功不得封爵,楚国的公族势力仍然强大,所以屈原作为屈氏族人,天生有进阶的优势。
为什么屈原这支也是楚王之后,但是叫屈原不叫熊原呢?当时的姓和氏是不同的,简单说,姓表示的是血缘出身,是不能变化的;氏表示的是家族集团,是可以变化的。楚王的姓是嬭(芈)、氏是酓(熊),但因为屈瑕受封屈地而分家,所以他的后代也都以屈为氏。因为当时规则是男子称氏不称姓,那么屈原作为芈姓屈氏,也只能叫屈原,而不能叫熊原、芈原。
屈原在屈氏家族里,应该属于旁支,他与屈匄什么关系,尚不明确。《离骚》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根据汉人王逸的注解,伯庸就是屈原的父亲。但早于王逸的刘向,则认为伯庸只是屈原的先祖,因为“皇考”不仅指先父,还可以指列祖。不过屈原自称“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伯庸”既然能为屈原命名,还应先考虑是屈原父亲身份。
屈原有记载的还有一个姐姐。《离骚》说“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余。”王逸认为女媭是屈原的姐姐,因为楚人称姐姐为“媭”。也有后人认为女媭是侍妾、女伴、女巫、妹妹的,但这个女媭能够对屈原一再指责,而且说屈原太过耿直,不合当时,恐遭祸患。所以其身份还更可能是屈原的姐姐,女媭一方面是她的身份,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她的名字,比如吕后妹妹叫吕媭。
至于屈原的出生时间,也是一个谜团。
《离骚》说“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这句话涉及了当时的历法,今天我们来看殊为难解。根据王逸的注释,“摄提”为摄提格,为寅年;“孟陬”是孟春正月;因为楚国用夏历,比周历早两个月,所以实际上是寅月;“庚寅”指出生的日期,即寅日。那么,屈原就是寅年寅月寅日出生了。但这也没得到普遍认可,宋人朱熹就认为,“摄提”指的是当时星象,而不是年份。
另一方面,即使寅年说成立,也没有指出哪一年。所以关于屈原生年也是众说纷纭。前人的说法多达十余种,最早的是楚宣王四年(前366),最晚的是楚威王五年(前335),跨度居然达三十年之长。楚怀王元年为前328年,屈原于楚怀王时期出仕,年纪应该还不算大。邹汉勋、刘师培、游国恩、钱穆先生等认为屈原出生于前343年。此年为戊寅年,正月也有庚寅日,大体可从。
今天屈原故里在湖北秭归的长江之滨,笔者曾于2018年至此探访过,有屈子祠、屈原墓等。不过,屈原故里究竟在哪里,王逸也没有明确提到,只说屈瑕受封于屈。东方朔《七谏·初放》倒是说“平生于国兮,长于原野”,“国”与“野”相对的时候,“国”一般指国都。那么,屈原有可能族邑在屈地,但是出生于都城郢(今湖北江陵),整体来看,屈原应该是今天湖北荆州、宜昌一带的人。
不过,《史记》《新序》都记载得明明白白,屈原名平,字原。那么《离骚》为什么又自称名正则、字灵均呢?王逸认为,“正则”“灵均”是一种隐喻。因为“名平以法天,字原以法地”。“正”就是“平”,“则”就是“法”,故以“正则”释“平”;“均”亦是“平”,“灵”乃是“神”,故以“灵均”释“原”。这大致也是说得通的。
二、长余佩之陆离:屈原早年经历
楚怀王即位后数年,屈原因为“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被提拔为左徒。这也是屈原入仕的开始。左徒是楚国的重要职官,春申君黄歇就曾担任此职。主要工作是负责在国王左右参预政事、起草诏令,所谓“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可见,屈原不仅懂内政,而且会外交,可以说是楚怀王的肱股之臣了。
屈原的主张自然也是联齐抗秦。根据《新序·节士》,他曾作为楚国使者至齐。这无疑被秦惠文王所忌惮,他想方设法拆散楚、齐联盟,自然把亲齐派的屈原当作眼中钉。于是秦王派张仪使楚,用重金收买楚怀王的宠臣上官大夫、靳尚等人,还贿赂了楚王的宠妃郑袖,以及王子子兰、子椒等。于是这些人通通在楚怀王面前说屈原坏话,楚王本身也并非明君,于是对屈原渐渐疏远。
当然,这些人之所以攻击屈原,绝不仅仅是收受秦国的好处。更重要的是,上官大夫与屈原本身就是政敌。根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楚怀王让屈原制作“宪令”,类似今天所说的“宪法”,也就是一国之内根本性、原则性的法规。据此来看,这应该是一次变法活动。但是上官大夫对屈原的起草的法令不满意,他想迫使屈原更改。这自然遭到屈原的拒绝。
前文提到,战国初年之际,七雄纷纷进行变法。但最彻底的只有秦国。究其原因,并非是商鞅本人能力超群,而是秦国从春秋开始,公族势力就相对薄弱。公族政治就会导致“尊尊亲亲”,也就是说,政治地位是根据贵族血统决定的。这样一来,不但国家政令难以统一,而且贵族篡位的几率也极高。战国变法正是要打破“尊尊亲亲”走向“尊贤尚功”,以军功来决定爵制。
楚国也是春秋以来的大国,而且没有经历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这样的事件,证明王权还是比较强大。但是,楚国的屈、昭、景三族一直强大,他们分别出自楚武王、楚昭王、楚景平王。战国楚国的令尹一职,常常由公子或者昭氏担任。吴起作为为数不多的外姓令尹,在他的靠山楚悼王去世后,就被贵族攻杀死于庙堂。楚怀王很想有一番作为,于是任用屈原开始变法。
当时,屈原以左徒同时兼任三闾大夫,掌管屈、昭、景三族子弟的教育。这样一来,本来就出身屈氏的屈原在三族中更有声望,自然能大大减少变法的阻力。但是,变法面向的是整个权贵阶层,所以反对者不仅来源于三族。子兰、子椒身为王子,上官大夫、靳尚身为宠臣,都无军功在身,所以他们对屈原变法都非常抵触。所以也甘愿接受张仪的贿赂,在楚怀王面前诋毁屈原。
上官大夫对楚怀王说:“大王,您让屈原起草法令,大家都知道这事。但是每次法令一公布,屈原就自称:没有他的话,谁也做不了。”屈原如此贪天之功,这是要把楚怀王摆放在何地呢?楚怀王虽然重用屈原,但对于上官大夫等人也颇为宠信,更重要的是他不容许自己权力受到影响。加上宠妃郑袖等人天天吹枕边风,于是楚怀王对屈原就逐渐疏远,在这样的情况下,屈原被夺职放逐,名义上是出使齐国,此年大约是楚怀王十六年(公元前313)。
屈原放逐后,作下了千古名篇《离骚》。
在屈原之前,诗歌是没有概括全篇的标题的,比如《诗经》每篇都以前两字为标题,比如《关雎》《蒹葭》;而其他诗歌则往往以“歌”泛称,比如《徐人歌》《越人歌》。从屈原开始,才有明确的思想和主题,这代表着文人诗歌的出世。太史公称“离骚者,犹离忧也”,意思“离骚”就是放逐后的忧思。《离骚》作为一篇自叙性的政治抒情长诗,其波澜壮阔、跌宕起伏,如同一曲交响乐。
全诗可以分为两大部分,上半部分是从“帝高阳之苗裔兮”至“夫何茕独而不给予听”,叙述的多为现实中已经发生的事情。大概说自己有美好的品质和远大的抱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但是楚国政治黑暗,自己反而被群小陷害。虽然姐姐多次责备自己过于忠直,可能导致杀生之祸。但自己仍然坚守清白之志,“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下半部分是从“依前圣以节中兮”至“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叙述的多为想象中未来发生的事情。大概说自己渡过湘水,向葬在九嶷山的帝舜吐露心迹,“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坚信自己的政治正确。然后自己又来到昆仑山,但被天帝的守门人拒绝入门,“世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于是又回到楚国,但巫师都让他早去。于是屈原又来到西极,但忽而又看到了楚国。
《离骚》全篇,奇幻瑰丽,似幻而真;是屈原作品乃至所有《楚辞》的代表作。故后人以“骚”来指代《楚辞》,正如以《国风》之“风”指代《诗经》,故《诗经》《楚辞》以“风骚”合称,作为古典诗词的渊薮,与《离骚》创作者屈原一样,可谓是“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同光”了。
不过,《离骚》的创作时代也有争议。《史记》《新序》都说是楚怀王时期,但刘向在其《九叹·思古》中,却又自相矛盾地说是在被楚顷襄王放逐江南时所作。这里暂且还是从《史记》《新序》的说法。
三、众女嫉余之蛾眉兮:“屈原否定论”与“屈原弄臣论”
读者一定会发现,关于屈原的身世、经历、创作,基本都是有争议的。其中还有一些奇怪的观点,认为屈原本人不存在,或者有说他名下大部分作品不是本人的,我们称为“屈原否定论”;还有虽然认为屈原存在,但说他是楚怀王的男宠、弄臣,我们称为“屈原弄臣论”。这里我们就来逐一批驳。
所谓“屈原否定论”,即否定屈原其人其作。对于屈原的否定,最早始于近代学者廖平。他在1913年给谢无量看过自己著作《楚辞新解》,此事被谢无量记载在《楚辞新论》中。其中提到,廖平认为《屈原贾生列传》文义不连,前后矛盾。《楚辞》讲的是天上非人间的事。《离骚》实际上是《秦始皇本纪》中秦博士的“仙真人诗”,“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是秦始皇的自序。秦国也是帝高阳之后,秦始皇自称“朕”,不是很符合吗?
廖平之后又有胡适。胡适主要从两方面进行质疑,一是继承廖平观点,认为屈原既被放逐齐国,为何之后又能回国纳谏,屈原劝谏怀王的“秦虎狼之国,不可信”在《楚世家》是昭雎的话;而《楚世家》屈原说“何不杀张仪”与“怀王悔,追张仪不及”在《张仪列传》没有记载。二是认为屈原这种儒家忠臣观,不会在汉代以前发生。结论是“我们若不愿完全丢弃屈原的传说,或者可以认为《离骚》为屈原作的。《九章》中,至多只有一部分是屈原作的。”
胡适之后又有何天行,他认为屈原此人不存在,《离骚》是淮南王刘安的作品。只不过因为刘安谋反,刘向才虚构屈原为《离骚》作者,而《屈原列传》也是刘向伪造入《史记》的。何天行同时代又有卫聚贤,认为屈原是贾谊伪造的,贾谊在《新书》中有“其为原无屈,其应变无极”,所以贾谊虚构“屈原”一名;而太史公因为同情《离骚》作者刘安,索性将错就错,捏造了《屈原列传》。他们的观点源于东汉荀悦《汉纪》记载的“刘安作《屈原赋》”。
新中国成立后,主要质疑的有朱东润,观点与何天行大同小异,经过郭沫若等人批判后,“屈原否定论”在大陆销声匿迹,但却在日本产生了广泛认同,代表人物有冈村繁、铃木修次、白川静、稻畑耕一郎、三玲泽尔等。比如白川静认为,《楚辞》是楚国巫师的祀神乐典,而屈原可能只是巫师首领,“正则”“灵均”都是巫师名字,所以《离骚》等都不是屈原个人抒情作品,而是巫师的集体创作。所以《楚辞》不是进步的作品,反而是保守文学的悲歌。
为什么“屈原否定论”会此起彼伏?简单说,在《史记》之前,记录屈原其人的只有《楚辞》中的几篇和汉初贾谊的《吊屈原赋》,先秦诸子和《战国策》等史料均无记载其人。《史记》中虽然给屈原立传,《楚世家》也提到屈原,但又与《新序》《战国策》存在矛盾。《屈原贾生列传》其中的一些内容,又明显类似小说情节,比如屈原在死前遇渔父、作《怀沙》,抱石沉江,确实不可能是真实发生的事件。所以这些探讨并非没有一定价值。
但是,如果以此否认屈原存在,以及《离骚》等篇的独立创作性,则是大谬特谬。诚然,《史记》中确实有不少文学成分,以致出现一些矛盾与虚构的内容,但这不能消解屈原作为中心人物的存在。贾谊和屈原虽然间隔了一个秦朝,但两人活动时间相距仅百年。贾谊又是博学多才之士,他说屈原作《离骚》,完全没有理由推翻。至于说屈原是巫师,当然也不能轻易认定,顶多说其作品深受楚巫文化影响,这也是他生长的土壤所决定的。
至于刘安作《离骚》说,目前来看更无法成立。虽然《汉纪》说“刘安作《屈原赋》”,但同事在《汉书》为“刘安作《屈原传》”,为何舍弃早出的《汉书》而相信晚出的《汉纪》?更关键的证据是,1977年安徽阜阳双古堆一号汉墓出土了《离骚》《涉江》残简,墓主夏侯灶是开国功臣夏侯婴之子,卒于汉文帝十五年。由此可见,《离骚》绝对不可能是汉武帝时期作品,而《吊屈原赋》与《史记》更不存在刘向伪造之说。
最后要说的是“屈原弄臣论”。这个说法来源于1944年华西大学教授孙次舟的演讲。他也认为《屈原列传》不可靠。但他不否认屈原不存在,也不否认屈原创作辞赋。只不过认为文艺家没有独立社会地位,类似于西汉的东方朔、郭舍人、枚皋等人。《离骚》经常以香草美人自比,更加体现屈原的女性化。所以屈原只是楚王的男宠,与靳尚、上官大夫争宠失败而被放逐,绝望之极而自杀。他认为《离骚》“充满了富有脂粉气息的美男子的失恋泪痕”。
孙次舟的观点当然更充满臆断。诚然,不少文艺工作者社会地位低,但决定的是他们本人的出身,而不是他们的文艺天赋和成就。屈原本是楚国屈氏子弟,怎么可能要以美色取悦君王呢?而“香草美人”只是一种象征性比喻,周初商代箕子作《麦秀》,称“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来影射纣王,难道箕子也是同性恋?而且就算是东方朔、郭舍人、枚皋这些以文学才华亲近帝王的近臣,也不能说就是男宠吧!
参考文献:
郭维森:《屈原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
金开诚 董洪利 高路明:《屈原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
王志:《百年屈学问题疏证》,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
杨宽:《战国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