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读
自2019年起,在鄂州的一条老街上的早餐店主王连生开始用“江南好”的昵称,在社交媒体上记录生活。他写的抖音短文目前已有30多万字,粉丝也达到38万。靠着质朴的文字出圈,有网友称他为“油条散文家”。
读者们很难想象,那双蒸馒头、炸油条、打豆浆的手,可以把庸碌的日常写得如此生动,让人反复回味,甚至想做阅读理解,王连生散文写得好,不仅因为自幼的写作功底,还有颠沛流离,尝遍人间心酸的人生,他最初只是想通过写作排解女儿离世的心情,结果这一写就是30万字,意外引发数十万网友共鸣。
70岁汉川奶奶为了支持他,把他写的30万字打印成书,王连生被网友称作“早餐界余华”,但谈到自己,王连生却说自己一无是处,在网上只是写写日常,“凡人小事,得之不喜,失之不忧,想平平淡淡地过好每一天。”
王连生,笔名江南好,现年54岁。关于学名的由来,据他父亲讲,是因他出生时,家乡正在遭遇一场自然灾害,连续三年发大水,故名“连生”。不过,关于此名的由来,也有另外一个版本。待王连生稍谙世事以后,听屋后的邻居讲,当年的王家,整个家族出生的后代女多男少,父亲兄弟二人,他细爷(即普通话里的叔叔)生了四个女儿,两个儿子,王连生的父亲生了一儿一女。生他时父亲已经四十多岁,老来得子,喜不自禁,还想着再生一个男孩,于是给他取名“连生”。
长大以后,父亲说,王连生已是成年人了,可以自己给自己再取一个名字。父亲那一代人,依据族谱,除了有姓有名,还可以有字号。而“连生”这个名,没有把辈分包含进去,是不能进族谱的。王连生父亲的意思,他可以另取一个包含辈分的名,还可以再取一个字号。然而,当王连生告诉父亲,他决定取名为“沃野”时,父亲茫然了,不知如何应对。因为这个稀奇古怪且大逆不道的名字里,不单没有包含辈分,甚至连姓也舍弃了。
他不知道如何给识字不多的老父亲解释什么叫“笔名”。
后来,有人给王连生提议,向报刊杂志投稿,最好不要用笔名,而要用真名。他当然懂得别人的好意,用笔名,大家不知何许人也,用真名,才可以提高知名度。可别人哪里知道,王连生是个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呢?他对文字的炽爱,从来都是无关名利的啊。他不单固执地用笔名投稿,而且,在那个头脑发热的青春时代,王连生像当年的鲁迅先生一样,给自己取了许许多多的笔名,而“江南好”这个广为人知的名字,只是众多笔名中的一个,至于其余的那些默默无闻的笔名,早已随风而去,湮没在了岁月的长河里。
王连生的处女作发表后,远在广州的《黄金时代》杂志将稿费、样报和约稿信寄到他的家乡时,村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信封上的那个“阿茕”到底是谁。为了将稿费取出来,他还得找村里的会计盖章,证明他就是他。
从小学到高中,每一届语文老师都错爱着王连生的作文,每一节作文课,当老师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教室的时候,王连生总能发现自己的作文本幸运地放在了最上面,那正是老师准备将它当作范文当堂朗读的征兆。
在王连生那个浪漫至死的青春时代,他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样匍匐在圣洁的文学阆苑里,他的心紧贴着文学的土壤,在那里生根发芽,然后长出一片片碧绿的文字,这些文字在没有人烟,没有铜臭,没有谎言的芳草地里自由生长,随风摇曳,那是一片一尘不染,神圣不可亵渎的精神家园。
几十年来,王连生就像潦倒不堪、迂腐可笑的孔乙己一样,尽管一路上跌跌撞撞、头破血流,甚至被强大的世俗打折了腿,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读书人,仍然固执地坚守着作为一个读书人做人的底线。“尽管我很需要钱,但我永远不会在自己的抖音里开橱窗或开直播卖货,我永远不忍让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片圣土沾染上铜臭,从而让文字变味。我永远不会去贩卖绿色与花香,我会把自己的园圃向所有的生灵开放,因为这世间的每一片绿叶,原本就是属于大自然的,原本就是属于全人类的。”王连生说。
对 话
朱雯:您是何时开始文学创作的?第一次投稿是怎样的经历?
王连生(江南好):1990年,我的一篇稿子在寄出一年之后,突然被《黄金时代》采用。在那个百花齐放的年代,这是一家由共青团广东省委主办的与《知音》比肩的全国知名刊物。让我唏嘘不已的是,这是一次机会渺茫的自然投稿,我和那位千里之外的编辑素不相识,他是在时隔一年之后,才从不计其数的读者来信中偶然发现我的稿件的。转眼十九年过去,幸运之神再一次降临到我的身上。
2009年前后,我的八篇自然投稿,陆续被《鄂州周刊》采用。一辈子沉默寡言、不善交际的我与《鄂州周刊》从无任何交集,我是从网上无意搜索到《鄂州周刊》的电子邮箱的,没想到周刊社长发现我这位无名小卒的稿子以后,竟然不拘一格,陆陆续续全都刊登了出来。
无论是投稿《黄金时代》,还是投稿《鄂州周刊》,都是我一生中最为弥足珍贵的投稿经历。对一个藉藉无名的普通作者的作品,果断采用,这种只看文字不看资历的办刊精神令作者肃然起敬又感念终生。
朱雯:您的笔名叫“江南好”,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有什么故事吗?
王连生(江南好):1990年左右,我在搁笔十九年之后,开始重拾笔墨,在荆楚网东湖社区鄂州论坛上偶尔发一发帖文。登陆这个网站先得取一个网名,叫什么呢?人的观念随着阅历的增加是会不断变化的,二十岁热血沸腾,三十岁脚踏实地,我那时已近不惑之年,已开始朝花夕拾了,常常忆起童年,忆起家乡,忆起我家老屋旁的那条小河,忆起与父亲、母亲和姐姐在河边留下的串串足印。那条小河是贯穿鄂州全境的母亲河,它如同一条脐带,将长江和湖北第二大湖梁子湖紧紧相连,它蜿蜒曲折,荡气回肠,人称九十里长港。长港两岸,沟渠纵横交织,湖塘星罗棋布,不是江南,胜似江南。于是我想,就借用白居易的词,取名“忆江南”吧。不料,这个名字早就有人抢注了,无奈,退而求其次,就改为“江南好”吧。
朱雯:读您的散文,您的文字功底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长期积累的,您经营早餐店也很辛苦,是如何挤出时间看书的?您平常看哪些书?会花钱不断购买新书吗?
王连生(江南好):我这辈子所读的东西,基本上都是捡来的旧书、旧报,我自己学生时代的课本和后来我的孩子从小到大的课本及课外读物,再就是别人赠送的书报。有一年,我一边摆地摊,一边看从图书馆借来的古籍。那时,手中的书有两个作用,一是满足自己的求知欲,二是用来蒙住自己的脸,从而遮挡住路人投射过来的箭矢一样的目光。时间一长,便引起了一位前辈的注意,因为他发现,我手中的书的封面上赫然露出了“左传”两个字。一个摆地摊的青年男子与他手中那本晦涩难懂的古籍是如此不相称,这勾起了前辈很大的好奇心。后来才得知,这位前辈是我市滨江公园门口的石碑上的碑文作者。见我如此嗜书,他便把他写的一本骈文集子赠予了我。
后来有了抖音,一位粉丝小朋友特地开车找到我的店子,丢下一本大冰的书,扭头便跑。这样的粉丝还远远不止一位。尤为感动的是,还有许多媒体的记者小朋友,各家出版社的图书编辑,和作协的主席和老师们,以及宣传部门的领导也给我带来了无比珍贵的书籍。
朱雯:您之前做过哪些职业?
王连生(江南好):除了2009年前后有过一阵短暂的写作“高产”期之外,我在2018年之前的近三十年漫长岁月里,一直在过着一种远离文字,浑浑噩噩的日子,为了一箪食而苦耕岁月,为了三斗米而低眉折腰。我进厂打过工,回家种过地,去山东工地挖过井,进城卖过蛋。在四处颠簸的青春岁月里,我吃过许多至今难以启齿的苦,睡过荒山,饿过肚子,吃饭用盆子装,坐公交时站着打瞌睡……还有的苦,我甚至一辈子不会写出来,因为,即便是孔乙己,心底里仍然会本能的顾及那份作为读书人的可怜的颜面,而有的痛,每提一次,便会肝肠寸断。我只能在不停的劳作和写写划划中麻痹自己,可每次入梦,那种天崩地裂的心痛又会将我推向无底深渊。
朱雯:您是如何做到抖音有38.4万粉丝的?您现在每天花在抖音上的时间多吗?您更新的频率是怎样的?与粉丝平常是怎么进行互动交流的?
王连生(江南好):敝人从不关心粉丝量的涨与落,一切顺其自然,得之不喜,失之不忧。我发抖音似乎也没有什么规律,坚持有感而发,从不无病呻吟。我之写抖音小作文,从没将其当作事业,而是当作一种消遣。灵感爆发之时,可以一天写上几篇,风平浪静之日,又可以几天不写一字。我不习惯于写命题作文,以及各种应景的文字,譬如元宵节写汤圆,端午节写粽子,中秋节写月饼,我是一个字也挤不出来的。唯有情绪饱满的真情实感,才能驱动我的笔尖。我这人只有三分钟热度,必须趁热打铁才行。所以我从不打草稿,一定要一气呵成。有人问我,平时是用什么软件写稿,再转发到抖音的?我说,不啊,我都是直接在抖音上写的,即写即发,因为我怕在将底稿从别的软件转移到抖音的那么一会儿工夫里,写作的气势与激情突然便衰减了去。接受媒体微信采访也是如此,对面的记者小朋友也许以为我的那些长篇大论都是事先在别的软件上写好了,再转发到微信的,其实不然,我全是在逼仄的微信聊天框里写的,边写边发,热气腾腾。
也许这就是网友们评论说,我的文字都像刚出炉的馒头,每一篇小作文都烟雾缭绕的原因之所在吧。
朱雯:在网络上您被大家称作“油条散文家”,您认同吗?您是怎么评价自己的?
王连生(江南好):有人说,敝人在抖音里写的是散文,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这些下里巴人的文字算不算散文。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写了我想写的,我的初心是为了悦己,并没有想到过它的结局,居然还可以悦人。有的小朋友说,读了敝人的文字,会感到安静和温暖,甚至很治愈,这是我所始料不及的。与其说读者要感谢我,不如说我要感谢他,感谢他给了我继续写下去的理由与动力。
朱雯:读您的抖音短文,带着生活的烟火气,能把家长里短写得幽默风趣,写您的爱人,字字不提爱,却句句都是爱,您和爱人的感情一定很深吧?您和爱人是怎么认识并相伴这几十年的?
王连生(江南好):十九岁那年,我将埋藏已久的一个心愿写进了文字里,我告诉天下的女孩子:“你若爱他,便给他织一件毛衣吧,把你的柔情一丝一缕织进这爱的信物……”后来,我把这本刊登有我的拙作的杂志送给一个女孩子看。有一天,她送给我一串用膨体纱亲手钩成的洁白的钥匙链。从此以后,这串钥匙链挂在了我的脖子上,也锁住了我的心。
那一年,她来例假,晕倒在厕所里。在举目无亲的异乡,她的同事们首先想到了我。我发疯似地冲进女厕所,把她抱出来,又一步一步背上位于五楼的女生宿舍。那一年,体弱多病的她常常完不成工作任务,屡屡挨组长骂,于是我一跃而起,狠狠地打了组长一顿。为了她,一向斯斯文文的我生平第一次和别人打架了。
那一年,她要回千里之外的家乡,我以为从此再也不能相见,跟着那列远去的火车,我沿着望不见尽头的铁路线跑啊跑啊,我不停的挥手,挥手,直至四肢瘫软,跌坐在铁路边。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她又会奇迹般的出现在我面前。
从此以后,她每年都给我织毛衣。从二十三岁一直织到五十三岁。三十年来,记不清她给我织了多少毛衣、毛裤和围巾。虽然后来,街上售的机织羊毛衫琳琅满目、五彩缤纷,可她从不为所动,依然坚持亲手给我编织。机器是冰冷的,手却是有温度的。机器用时是短促的,那份热度稍纵即逝。手工用时却是漫长的,那份温暖历久弥坚。每一针每一线,都缝进了燃烧的岁月和女子的体温。
朱雯:市面上的油条卖1.5元一根,而您的早餐店里油条卖2元一根,每天早上很早就能告罄,您的油条和豆腐脑工艺上与市面的有什么不同?
王连生(江南好):大约2011年,我们改行做馒头。妻子说,不用学习市面上的做法,就按娘家的家常做法,不用任何现代添加剂。我们心想,现在的人追求原生态,追求返璞归真,追求健康无害,我们的馒头一定火爆啊,不单火爆,还会改变我们一辈子穷困潦倒的命运。等家里有钱了,我也可以把老婆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当孩子去同学家里做客的时候,看到别人家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不再自惭形秽。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骨感。
一晃做了十三年馒头,别的同行干了三五年,赚得盆满钵满之后,早就洗手不干了,而我们,却一直在苦苦支撑,依旧固执的穷着。呜呼,当周围被添加剂充斥的时候,纯天然便是一种罪恶和笑话。你会发现,顾客追求的所谓健康饮食,只不过是叶公好龙,他们终究要追求外表的光鲜和极致的“美味”,殊不知这些外表的光鲜和极致的“美味”都是用五花八门的添加剂堆砌起来的,而且还要无耻地打上“原生态”的旗号。真正的纯天然食物犹如贾平凹笔下的丑石,它是以丑为美的。天地万物,平平淡淡才是真啊。某些添加剂的诞生,其使命无非就是方便人类造假、美颜、省时、省力和各种的投机取巧,却唯独侵害人类的健康,而纯天然传统食品,必定是老老实实的,繁琐的,耗时的,耗力的,却偏偏才是最健康的。然而,当遍地都是谎言的时候,谎言也就成了真理,而真理由于势单力薄,反倒成了谎言。十年辛苦不寻常!尽管这一路上撞得头破血流,我们仍然坚持,油条绝不放明矾,豆腐脑、豆浆绝不用任何有害添加剂,馒头坚持传统工艺,绝不放什么甜味剂、增筋剂之类。不是我们有多么高尚,而是我们的骨子里装着一个孔乙己,无法逾越读书做人最起码的底线。试想,当我们做有害的馒头,去伤害别人的时候,别人同样也会做有害的枸杞来伤害我们,我们坐在店子里是店主,走出了店子,同样也是顾客啊。
朱雯:您的早餐店卖馒头,在夏天却不做馒头卖,这是为什么呢?您早餐店的馒头是“开花的”,与市面上整齐光滑的馒头也不一样,顾客对您家的馒头评价如何?
王连生(江南好):三伏时节,我做的这种古法馒头,也许是没有添加剂的缘故,极易变质。所以这个季节要暂停一段时间。
对于我的馍头开花,大家一直颇为好奇。有的本地顾客将其戏称为“破馍”,而北方网友则送给它一个别致的雅称,叫做“开口笑”。市面上有一种馒头,在切馒头坯子的时候,会刻意在坯子上划一个刀口,蒸的过程中,馒头会顺着刀囗炸开一朵花,于是有的网友揣测我的馒头也是这样人为开花的。其实不然,我并未提前用刀切囗,每一个馒头都是自主开花的,都是发自内心的笑。
之所以让馒头开花,是因为,在十余年的摸索过程中,我发现,未开花的馒头,多多少少有一点黏牙,而开花的馒头口感更加干爽。
这让我不由得想起我国的另一种传统美食,皮蛋。好的皮蛋,剥开蛋壳,你会在蛋白表面发现一种神奇炫丽的松花。
于是我化用一句坊间关于松花皮蛋的俗语,叫做“花开馍自好,馍好花自开。”
朱雯:您平常除了写抖音短文,现在还写散文吗?还投稿吗?
王连生(江南好):我的信手涂鸦绝大部分都给了抖音,这是一场想走就走的文字之旅。我可以随心所欲,走走停停,但是我不知道这次的旅途会有多长。也许一旦停下来,又是几十载,甚至一辈子。
我很喜欢读李娟的文字,因为我和她有许多惊人的共性。最近她在接受董宇辉的访谈中说过一段话,直戳我的内心。她说,人一旦被满足了,就可以死亡了。不甘心的人才会继续往前走。
也许没有人能比我更懂她要表达的意思。
我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对出版社的图书编辑们婉言谢绝,也许冥冥之中正与李娟的这段话不谋而合了。
物质一旦满足了,精神也就消亡了。
从来的文章家,生前都是淡泊名利、孤独寂寞、穷困潦倒、命运多舛的。
譬如路遥。
朱雯:自从您变成“网红”后,您加入了市作协、鄂城区作协等组织,您平常会抽空参加这些协会组织的活动吗?
王连生(江南好):自从加入市作协、区作协以后,充分感受到了这个大家庭的温暖,各位主席纡尊降贵,亲自登门看望,作协以及各级诗词楹联学会的老师们也纷纷上门造访,特别是前不久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彭崇良老师,每每想起,不禁令我涕泪滂沱。
很遗憾,虽然作协领导多次热情邀请,可叹我太不善于交际,所以一直不敢参加作协组织的任何活动,感恩家乡作协大家庭的包容与理解!
朱雯:您近期写作有什么计划吗?
王连生(江南好):我从来没有什么写作的计划。写作只是业余爱好,炸油条才是正道。炸油条有计划,写作没有。不炸油条会饿死,不写作太阳照样还会升起。
不过,写作是我炸油条之外的唯一的爱好。当我走进文字的时候,文字就是我的全世界。当我从文字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的眼里便只有油条。
来源 | 鄂州周刊